第117章 去读西南联大!
方止戈来到一碗水小学,校园里空无一人,却听见有人在附近山上吹箫。他细听一会,想起了苏东坡笔下的吹箫“如怨、如诉、如泣、如慕”,觉得这箫声竟丝毫不减古人的意趣呢,甚或过之,因为听者不仅产生了如泣如慕的感受,还如睹吹箫人的面,明艳而忧郁的,像青玉。
漱玉带着思礼住在一碗水小学。她虽然因为与父亲斗气,一度十分愤懑和苦恼,但是自由的感觉和对未来的憧憬,还是造成了她心境欢乐的基调。她专注于心中那个自由自在的我,对周围形形色色的表情和目光视而不见。直到有天她见思礼带着浅浅的微笑,像有话对她说呢。她便笑问:“你想说啥呀?”思礼不好意思的样子,欲言又止:“我是听来的,不晓得说了好不好。”“哦,你还有顾虑呀,那你说啥叫好啥叫不好?”“不晓得您喜不喜欢。”“那你听了这话,你喜不喜欢?”“我喜欢!”“那我也喜欢!”“听说你要给我生个小弟弟了。”思礼说毕望了她一眼,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漱玉好尴尬呀!她气愤难受,但是不能让思礼天真的目光看出破绽;她泪水哽咽,但是面对思礼的笑脸她也要强作笑颜。过一阵她乱纷纷的头脑竟突然亮开了,闪过一个念头,遂抚着思礼的头笑问他:“哎,这话,你对爹说过没有?”思礼摇摇头,却又问:“是不是真的呀?”漱玉到一边去揩了巴在眼角的泪珠,使情绪平静一些,又回来笑着对思礼说:“呃,我真的不晓得。你只有去问你爹,答案在他那里!如果他到这里来了,你也可以就在这里问他。”
就因为这样,漱玉每天才借着打柴,在山上吹箫。夕阳下,翠崖边,古松旁,从那里可以遥看东工驻扎的大庙,甚至那间鸡脚神小屋。她希望这缠绵悱恻的箫声能把他吸引来,好让思礼当面问他。或者,她自己当面问他,事到如今了,你到底爱不爱我呀……实际上由于隔那么远,箫声到那里已经细如发丝,加上周围嘈杂的声音,他哪里听得见!
当她吹箫时,思礼接替她继续砍柴。不知不觉中,思礼手中的砍柴刀并未对着枯枝,而是在应和箫声舞动,故一次次险些砍着手指。思礼虽懂得品味箫声,但他尚不懂得品味温老师的心,尚不懂得温老师吹着这样缠绵悱恻的曲子来诉说内心,都是自己引起的。
没想到今天循箫声而来的人会是他,方止戈。当方止戈走拢时,漱玉正在捆柴禾,思礼先看见他,招手叫道:“方叔叔!”
漱玉赶快掏手绢儿擦脸,并拂去粘在发上和衣服上的树叶,她面对活泼潇洒的方博士,兴奋却又有些感伤。等了好多天,终于……但怎么是这个不相干的人?方止戈笑道:“温小姐,真想不到你们师生俩,会这样勤劳,又这样有诗意!”漱玉露出一丝苦笑:“呃,有诗意?”思礼问:“方叔叔,你来了,我爹呢?”“思礼,我是来接你的。本来你爹要自己来,但是他实在太忙了,已经出了学校,又被人叫了回去,他只好派我来了。”
他便从衣袋里取出件小东西,在齐眼的高度晃了晃:“温小姐,游校长一直在渝州,刚才返校。他因实在抽不出空来见你,所以叫我来了,这是他给你的信。”
漱玉接在手里,却是纸折成的一颗心。她手心发烫,惊异地看了方止戈一眼,却不知这是自己的错觉。方止戈也注视着她的眼睛,看见她异乎寻常的长睫毛因被喜泪濡湿了而变得零乱歪倒,她的眼波也因为和着泪光而风姿绰约,她的神态因为搀杂了幽怨、喜悦和对希望的飘乎不定而呈现出稀世的美。此时的方止戈虽然已经有了被漱玉所征服的感觉,但他主要还是为自己略施技巧造成的效果感到满意,因为漱玉手上这颗暖融融的心是他加工成的。
思礼跟漱玉住在一碗水的这十多天,正是游慎敏最忙的时候。由于战局突变,日军攻势增强,东工迁渝已经刻不容缓。东工迁渝拟兵分两路。一路是水路,乘民生公司轮船,主要运载教学实验设备和图书等,需要少数师生随船护送。此行虽较快捷,但因日寇飞机疯狂轰炸长江航道,故要冒极大的风险。大部队为了免遭轰炸,遂走陆路,绕道湘、黔然后再入川到渝州。此行在军事上比较安全,但途中多穷山恶水,荒寨野林,需步行一个半月左右。
游慎敏身为校长,此时恨不能使出□□法,他究竟该带领哪支队伍?这直到水路启运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昨晚,校务会才作出了校长随船走的决定。主要理由是校长必须尽早到渝州,以便主持在新址建校开学的诸多事务;而步行团则由教务长史云伍率领。
昨夜开完校务会,夜已深沉,游慎敏走出大庙。此时大门已闭,看门的问校长到哪里去?他未回答。
游慎敏连日劳累,疲倦已极。校务会毕,意味着他在少城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少城还会再来的吧?但那或是路过,或是与东工无关的缘由了。东工一去,大庙将恢复旧貌;所有的临时性建筑——教室、男生宿舍、实验室,都将拆去,还此地原先的青山绿水。
游慎敏此时的心情极轻松、极明朗又极糊涂。极轻松,因明日他挂帆而去,一切善后都交托给他人了;极明朗,因他突然想到了儿子思礼,还有漱玉,而这段时间他已经将此忘得一干二净;极糊涂,因他竟忘了已是深夜,见月色甚好,恍若白昼,就快步向少城走去。
月光下的土路,看不清楚凹凸,高一脚低一脚的,但他一如通常地走得很快。为了争取时间,他有时连到食堂吃饭也用小跑,连抱着一摞摞书在图书馆狭窄的巷道间通过时也用小跑。但他现在争取的是什么时间?他放弃了舒舒服服睡一觉,半夜在田野里如飞而行争取的是什么时间?他是已成习惯。此时是激情在驱赶着他,他长期以来将激情过分内敛,在此白夜时分陡然间放松了,故激情涌泻像着了魔。
街道像刚入夜又像黎明。黎明罢?所以满街才没有人。他快走拢温家时给自己提了个问题:是先会一会温先生呢还是直接去找漱玉和儿子?先会温先生的结果可能是根本没有和漱玉单独说话的机会,但是此时他有心里话想单独跟漱玉说。他晓得漱玉在二楼的窗户临江,且窗前垂着藤蔓,听思礼说藤蔓粗壮得连人都可以攀上去,他便折向江边走去。下江边去的石梯虽宽阔但是很陡,他的速度并不稍减,太危险了!这时跟在他后面的人终于叫了起来:“校长!”
这是方止戈的声音。他马上站住了,问道:“止戈,你怎么来了?”然后才慢慢转过身来。方止戈说了是看门人担心,去叫他来的,游慎敏这才突然对自己的月下游感到惊讶,而且产生自嘲,遂邀方止戈在江边的石梯上坐下。两人静听着江流声,这样过了一阵,游慎敏便从衣袋里取出钢笔和记事本,写了张字条递给方止戈道:“请你明天交给温小姐。另外还有思礼……”
方止戈道:“思礼让他后天跟家属走,史主任为保证安全,是订的美国客轮,你放心。我交这封信的同时就去接思礼。”他随手就将手上的字条折成个漂亮的心形。
站在漱玉对面的方止戈想,这字条上写些什么?他不装信封就给我了,当然不会有缠绵的内容。我若不将它折成这样一颗心形,温小姐更会深深的失望呢!而此时漱玉已将信连读了几遍,上面写道:温小姐如晤,战局变化出乎意料,东工即日迁渝,匆促间未及面辞!感谢你照顾思礼!你可去西南联大深造,对此如果你和家人愿意,我当向联大校长推荐。
她激动而又幸福地笑了说:“方博士,我要去读西南联大!”方止戈露出意外的表情:“哦……”“方博士,你看游校长的信!”方止戈犹豫一下没有接信:“这既然是游校长的意思,当然好。温小姐,我现在是来接思礼走的,我们下山去再说吧,还有人在学校等你呢!”说毕就去搂面前的柴捆。漱玉急忙道:“方博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和思礼去拾那根用来抬柴捆的粗树枝。但方止戈已将柴捆扛上肩了。
漱玉跟在后面又问:“方博士,哪个在学校等我?”方止戈别过头来说:“伯父母。温小姐独立特行的勇气,我早听说了,且又见识了,很佩服!我下午先去了府上,他们说你住在学校里。伯父母自然是最关心你的,所以就亲自带我来了。”
果然,他们老远就望见温庆和夫妇在一碗水小学门口站着。其实这些天,元珍几乎天天送吃的用的来,只是父女俩一直没有见面。走拢时漱玉瞟一眼父亲,见他的容颜竟变得衰老了,虽觉心酸,仍咬着嘴皮不肯先喊一声爹。女儿的性格来源于父亲,温庆和也沉默着,他看见女儿的眼睛红了,为掩饰自己的情绪,干脆转身走回漱玉和思礼所住的这间简陋小屋里。
这段时间的各种流言,两个当事人中,一个全不知晓;一个只从人们的脸上隐约感觉得到——人们毕竟还不肯当面嘲讽漱玉,更别说诋毁了,所以深受打击的却是温庆和夫妇。但元珍不过是继母,继母与女儿关系不好的,或面善心恶的,那就像旁边人看戏一样。元珍是与女儿关系好的,所以她一方面同情丈夫,一方面又是站在漱玉这边的,希望此事成真。
她一直在劝说丈夫与女儿和解了吧,说女儿各方面都是很听话很出色的呀,就这一件事,与你相违。她甚至举了古代卓文君的例子,说文君随相如私奔了,还反而成了千古美谈呢!古代尚如此,何况今天,有什么容不得的?哪知温庆和听了雷霆大发,一下拥被坐了起来,手猛捶了几下枕头,元珍害怕他会发心脏病,从此就不敢再劝了,连每次到一碗水都是偷偷去的。
此次温庆和肯和她一起陪方止戈来一碗水,元珍颇觉意外,晓得事情有了转机,又心想这转机要靠她来把握。此时她见父女俩互相都很痛苦又都不肯先低头,她心里干着急但又使不上劲,就乖巧地将求援的目光投向了方止戈。
方止戈将父女俩僵持的情景看在眼里,只因自己是个外人不便多言,但亦在想慎敏对漱玉读西南联大的承诺,他既已离开少城,明摆着是要我给他办的,这必要先征得温先生的同意呀。时间紧迫,若此时不与他商议,更待何时?因元珍以目向他示意,他便笑道:“哦,温小姐,你与父母亲的知心话,不妨回家之后再慢慢说。可是关于读西南联大这件事,我倒要当面听你对令尊和令堂大人说了,得到二老的同意,这样游校长,或者我,才好替你筹划下一步。”背对女儿向窗口站着的温庆和听见这话,果然沉不住气,立刻就转过身来了。父女俩的目光再次相碰,漱玉预感到将会有剧烈的冲突,单薄的身子不免有些颤抖。
元珍忙问:“啊,玉儿,你要去读西南联大?”这么久了,漱玉还一直把信握在手里,此时她默默把信递给了元珍。元珍看毕又要递给丈夫,漱玉偏又夺了过去,泪水这才如倾泻的奔泉,一下涌出了她的眼眶。
温庆和已对信的内容猜到了几分。他虽然对女儿的行为仍十分气恼,国难之际,女儿若要远行,他还是痛苦难舍的呀!面对哭成了泪人的女儿,他已不可能再火上加油了。极度难堪和矛盾之际,他灵机一动,冒出了一个绝妙的念头,这不仅能化解父女的冲突,甚至还能在少城为温家挽回荣誉。于是他气恼的心态变得缓和,他难舍的心情也在无可奈何中获得了某种宽慰,这样他甚至还很兴奋呢!他遂轻松举步跨越了面前这道父女隔阂的鸿沟,上前抚着女儿在抽泣中颤动的肩头和蔼地说:“好了吧,不要哭了。”漱玉透过泪眼看了看父亲,暗觉讶异,慢慢停止了抽泣。
温庆和便问了元珍游校长信的内容,然后转向方止戈:“方博士也晓得此事?”方止戈微笑道:“这是游校长信中所言,我也是刚才听温小姐说了,才晓得。联大在非常时期,学生入学有相应学历即可。故凭游校长的关系,退一步说还有我的关系,入学绝对没有问题。以温小姐的好学和聪慧,还可以直接插入大学二年级。”“但是西南联大远在昆明,且目前又在战乱中,玉儿她若要去,怎么走法?”“我想游校长的意思,一定是让温小姐经渝州到昆明。东工大队人马过两天就要赴渝州了,此去局势较混乱的湘、黔一段路程,温小姐恰可与东工同行。至于渝州到昆明的一段路,是大后方,又有班车,那就不存在问题了。”
温庆和点了点头,又将温和的目光转向女儿:“玉儿,这事,你想清楚了没有?你是否愿意到昆明去读西南联大?”
这倾刻间,漱玉的情绪经历着大起大落。游校长的信令她兴奋不已,但她一直又想,爹一定以为这是我耍的花招,想要跟游校长私奔吧,这怎么说得清楚呢?所以游校长说的要征得家里的同意是比登天还难哪!我只有求方博士保密了,悄悄走。不料方博士当爹的面将此事说明了,这令她猝不及防沮丧万分。
而此时,父亲温和的态度又令她惊喜。遂低着头轻声说:“爹,我愿意!战乱,长途,这些都不能阻挡我。可能会阻挡我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父母亲,好在爹正当盛年,妈妈她更年轻,所以我不太担心。另一件便是我的学校和学生。但是我去深造的目的,也正是为了学校和学生呀,我将来一定还要当教师。所以我对学校学生虽然恋恋不舍,但心里还是很坦然的。”
温庆和忍痛保持着平静,点头道:“那好,爹答应你了。”他又转向方止戈道:“呃,游校长公务繁忙,他既许诺介绍小女去昆明联大就读,但是又与我不辞而别了,这也无可奈何!方博士,我现在就将小女一生的前途托付给你,方博士怜我老父弱女,将要承担骨肉分离之痛,谅不至于推辞吧?”他这话由于意义模棱两可,大家听了都觉得疑惑。漱玉意欲开口,却被元珍抓住手轻轻一捏,她就想何必又扫爹的兴呢,也许他并没有特殊的意思,就未做声。
方止戈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中微笑了,爽快答道:“温先生,我今天的接触,晓得了温小姐很有独立性,也很能吃苦。她随东工的队伍出发,对我并没有特殊的负担,所以对您的嘱托,我很乐意接受!”温庆和便握住他的手说:“那好,明日我和元珍在家里摆个便饭,邀至亲为小女践行,请方博士务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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