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惊变,好个报恩女
这天上午走到了离渝州只有一百多里的古路镇。这天逢赶场,进场去的路口,小学老师赵芸带一队高年级学生在这里宣传。他们当街拉起“抗议日军侵犯上海”横幅,风中呼啦啦摇晃。每人举着面小旗,对聚集民众摇旗呐喊。师范毕业生赵芸从江苏流落至此,凭毕业证加上外表身材谋到目前的职位。他穿的童子军服,口袋插着钢笔,看去像个娃儿头。路边已聚了一群人,张老坎这队人也一起站着恭听。
因听见赵芸口里不断重复“上海”字眼,杜芊问:“上海在哪里?”张老坎说:“海边!”学生把传单发在这群人手上,多数都没有看——认不得字。只有杜芊在看,赵芸见了很感兴趣,走拢问她:“嘿,你认得字?”杜芊用人听不见的声音“哼”一声,方说:“认得些,认不全。”赵芸说:“认不得的字问我。”
杜芊头低着的,这才抬头看他一眼,因为谢秀才外,又遇到个热心教她识字的人。正要问个字,学生已经把路闪开,人群一涌过去。她跟着走了两步,又回头歉意笑一下。她不回头一笑也就算了,赵芸日后想起,不过就是与一画中人儿说了句话。这一笑把赵芸的心击碎了。
走到古路镇的南路口,向妈的妹妹住在这里。杜芊包裹里有两双鞋子,是住在四叔家时做好的。一双青布圆口鞋,给谢天的——还差他一双;还有双绣花鞋,是给荷花做的。一两小时前,在路过那株歪脖子黄葛树时,她心里就有冲动,想去一趟谢家,不过三五里路。张大伯、陈大伯不放心一定又要陪着我。这不算,我去了见了伯伯娘娘,我放下东西就走哇?我舍不得他们,多说几句话,陪他们一会,大家在哪里等我呀?这不算,我见他们一趟又走了,不要又惹得娘娘哭一场,惹得伯伯发半天呆,唉!她越想越没头绪,小队伍已经把歪脖子黄葛树抛老远了。此时,把这两双鞋子交给向妈妹妹,拜托她就行了嘛,简简单单。
向妈妹妹家离街口几步路,张老坎和陈方良女儿陪她走去。向妈来赶场,顺便来妹妹屋里坐坐,背篼儿放在门外。一见她就叫猴儿!猴儿——只有向妈这样叫,谢娘从不这样叫,别的人有的甚至叫她仙女——拉她进屋坐。她不进去,说除了这两位张伯伯、陈姐姐,那边还有几人在等,把手中两双鞋子递给她。向妈接鞋子在手,口中说句:“你伯伯都死了!”
杜芊愣住,嘴唇张合了几次,喃喃说:“好好的,我走的时候!”“今天是他的头七。”杜芊回头去看张大伯、陈姐姐,想说话,她眼睛已经看不清人脸了,全是水和雾。大家也看不清她的脸了,全是泪。泪水中的声音:“张伯伯,陈姐姐,我要去……”张老坎见她这样,眼圈也红了,说:“有好远?我们送你。”向妈说:“有十多里。她要去,有我一路,不要你们送。”杜芊说:“张伯伯,你们放心,我遇到的都是好人。这里离渝州只有一天多的路了,我去看了谢娘,我请向妈送我到渝州。”
张老坎说:“既是这样……”对向妈道:“向家妹,我们别个不放心,对你放心,宁安几天的路,你都把她送去了。”杜芊说:“张伯伯,陈姐姐,谢谢你们送我这么远。”向着张老坎、陈方良女儿,腿一弯。两个慌忙扶着她不让跪。
向妈路上方说:“你伯伯是遭气死的!”“遭哪个气死的?”“你不要问了,你猜都猜得到。”杜芊沉默不语。“谢天弟兄几个,在外面闹出了人命,他把他爹剩的几张地契,偷去卖了,卖的钱拿去了断。谢秀才晓得了,一口气接不上来……”“那谢娘呢?”“你谢娘现在穷了,怕比我还穷……今天是头七,她还在坟上,我所以急忙带你走。”
两个往坟上去,杜芊说:“那里过来两个人,是哥哥和嫂子。他们也上了坟来?”“他再不孝,坟还是要去上。”
谢天看见杜芊,奔过来,淌着泪直叫:“妹妹,芊芊!呜呜……芊芊,芊芊!”荷花眼里泪珠儿滚:“芊芊,你心肠好……你还回来!”杜芊抹着眼泪,说:“哥,嫂子,差哥哥一双鞋子,我带来了。我还给嫂子做了一双绣花鞋。”说着扳过向妈背篼儿,取出来一双递给谢天,一双递给荷花。
谢天顿时雨过天晴,手拿鞋子对向妈、荷花说:“不吹牛,我的眼睛认得人!说是妹妹,其实只结交了三四个月,我看出来她是女中的豪杰!我送她到宁安,故意差十多里,不送了,只拿了四双青布鞋走,意思就是要妹妹再回来。妹妹不怪我把马骑跑了,果然而且又专门送两双鞋子来。妹妹你站着,哥哥给你作个揖!”言毕拍拍衣袖裤腿。杜芊见他这副样子,吃惊往一边躲,向妈拉着说:“作揖就让他作揖。”谢天果真长长作了个揖。揖作完,不知怎的,大家脸上的泪水都干了。
荷花说:“芊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都穷了……”杜芊道:“听说,哥哥……只要事情搁平了,人在,穷就穷嘛!”“搁平啥子?他关都关起了,因为爹死了,上下打点了钱的,才准他回来磕个头,明天又要进去!”向妈对杜芊说:“我们走,他两个回去。”
谢娘兀自坐在坟前。杜芊看见谢娘望着自己,十多天谢娘老了十多岁。杜芊走拢她瘪了瘪嘴,就要号啕大哭。向妈赶快走拢说:“你不要哭了!你看芊芊好瘦,走路都打偏,哭一场又一场,你不要哭了!”谢娘听了“呜呜”号叫几声,张着嘴,眼角巴两粒泪珠,向妈给她揩了。
杜芊跑向坟前跪下,咚咚叩了三个头。见坟头前放着谢伯的白铜烟袋,问谢娘:“你给伯伯点烟?”谢娘说:“谢天点的。忘记放进他的棺材了,棺材里面只给他放了几本书。也好,每回都来给他点烟。”杜芊见连纸媒儿都摆在烟袋旁边的,问:“有火没有?我再给伯伯点一回。”“哎,谢天带的,我没有带火。”背后的声音:“哥哥有火。”把面向坟头的人吓一跳。
向妈说:“死鬼!看见你们回去了嘛!”“我叫荷花走,我又倒转来了,还想陪妹妹一会。”
谢天对杜芊说:“要掏烟屎。”转身在地上寻细棍儿当烟针,掏烟屎。杜芊已将长长烟管提起点儿,嘴含上去。哎呀,什么味儿!她眉头缩做一团。吸口气再含着一吹,烟屎一下从烟锅儿里跳出来了,空中翻两个筋斗。谢娘、向妈、谢天睁眼看着,谢天还对娘和向妈挤挤眼睛。都想吹烟屎经常谢伯本人都弄不好,最后还得用烟针去掏。她怎么这样灵巧?
杜芊团个金黄的烟丝球儿,放进烟锅。谢天划燃火柴凑拢去,旋头风“噗”地吹灭了。谢天说:“哎呀,平白哪来的风?”他这次拿起纸媒儿先点着了,拿过白铜烟袋,正要点,火又吹灭了。谢天说:“晓得了,妹妹,这是爹,他要你给他吹纸媒儿!”杜芊小脸上浮上一丝又苦又甜的笑容。她“噗”吹燃了纸媒儿,点燃了水烟,端正摆在坟前。
谢天说:“妹妹,我走了。你来了,你就陪我娘住两天,我再给你作个揖。”杜芊还跪着的,他朝跪着的杜芊长长作了个揖,就转身走了。
杜芊安心要与掉进冰窖里的谢娘一直住下去。回家她就说:“妈……”谢娘嘴角扭了扭。“妈,你出去问,有哪家要做衣服、做鞋子的,帮我接过来,挣点钱,我们才好过生活。”谢娘迟疑问:“女儿,你叫我妈了,你……不走了?”
过去,也只有谢老爹叫过杜芊“女儿”,杜芊激动揩了揩眼泪,抬起头:“嗯!”“女儿,你可怜妈孤单,你的亲妈亲爹……”“呃,我现在就想多做活,挣些钱,给妈重新买几亩地,还要把向妈又请回来,好陪你,那时候,我就赶快去找我的亲爹亲妈!”谢娘听了一肚子话不知说哪一句好,到后面把唯一生蛋的老母鸡杀了,屯了一锅鸡汤。杜芊在天井打做鞋面的布壳,闻到鸡汤香,大声说:“妈,我去叫向妈来吃鸡!”
因谢天和他弟兄们的宣扬,杜芊的女红远近闻名。周围各乡谁不知道古路镇的古路村有个叫杜芊的十四五岁女孩子,做的鞋,裁的衣,绣的花,甚至打的麻耳子草鞋,比别人要好上十倍呢!谢娘向妈出去一说,杜芊要接衣服在家里做,十里之外古路镇几家大户人家,抢在前面,就把布料送来了。母女从此灯下都在赶工。
母女俩灯下说话,杜芊说起在宁安学缝纫时,用过缝纫机,缝纫机打衣服,比手工快过十倍呢,等积攒了钱,去买架缝纫机。谢娘说不如现在就买?杜芊说:“妈,你现在还拿得出钱呀?”谢娘说:“屁的钱!就是有一万两金子也藏不住哇,他过去晓得了就会来翻,墙根都要掏空,屋梁上瓦片都要翻转!你在这里,他才不来乱翻了。”“那现在怎么买缝纫机呀?”“这妈要同你商量了。家里田也没有了,我母女两个,住这么大一个大院子,做什么用呀?你来之前我想,把这个院子卖了,得的钱,买两间草房,剩下的钱,买两亩田来自己种。现在我想,去买架缝纫机,够不够哇?”“妈,你要想好哇,卖了买不转来了。”“妈想好了,剩的钱,二天当你的陪嫁。”“妈,二天是哥哥嫂嫂的,我不要!”“就说留给他,背时的,田也是一样嘛。”“嗯,妈,钱够!”
谢娘便托人做中,卖了大宅院,在相邻麻柳村另买了一正一侧两间瓦房,正房上面有个小阁楼。与侧边瓦房相对,是间茅草搭成做厨房猪圈的偏厦。屋前有条活泼的溪水,溪边用篱笆围成个小菜园。不几天,缝纫机也买到了。
这时,本县成立了各界人士抗敌后援会,参加的有士绅、农民、工商业者、□□等。谢秀才在世时,凡乡村的公共事务,他都是承头人之一。谢娘耳濡目染,她虽然没有参加后援会,村上开会都要放下手中针线去听。杜芊却只在家中缝纫,有时也去屋前菜园浇菜,或沿溪边逗弄花草鸟鱼。
溪涨水宽处有丈余,秋冬有的段落亦形成小小清潭。秋天也没有蜂儿蝶儿,这对杜芊是很寂寞的呀。还好菜园一角开了几丛菊花,有黄有绿,还有白菊花。杜芊站在那里看花,她有时还会搬个小板凳儿,对花坐着,也没有酒,也没有茶,只有一颗心子,陪着眼睛和花。杜芊水做的心子,她对一切都没有怨恨,只有伤心,现在她的伤心都变得很淡很淡了。如前面那池清潭,上面落叶飘出一丝丝喜悦。爹、娘、虎子、谢伯、向妈、红疤儿、三角眼,这些脸都在她眼前或隐或现。直到飞来几只白蝴蝶儿,令她眼睛一亮,又看见一朵一朵的花。她知道这是残蝶,再冷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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