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想个女儿
杜成夫妇熬来施舍的粥,也跟丁举人家的一样,已经照得出人脸了,人脸越来越完整了……这时县城好多人家的井水都枯竭了,只能出城在干断的河床里去淘坑,舀从那鹅卵石缝隙里浸出的水。杜成茶馆背后这口井一直还有水,天气变热,一群饥民成天在井边树荫下躺着,将甜甜的井水当成粥来喝。
饿殍随处可见。有蜷缩着的人不知其生死,等闻到气味才知是死了。虎子这样还能行走的青年被政府征去,一天忙到晚,都是做埋死人的事。走在街上的人都摇摇晃晃,有的血淋淋的半边屁股,竟是睡着时以为是新鲜的死尸,被人将屁股割半边走了。被人割屁股上的肉,痛醒时一声惨叫,人还舍不得就跑,等静下来后将这块已经翻开的肉一刀割下来,拿起就跑。
杜成一家正艰难度日,这天接到杜江氏巴县娘家兄弟的信,问姐姐一家近况,说家乡虽也受灾,家里还有存粮,请姐姐姐夫带孩子回娘家去,住多久都无妨的。这晚,一家四口便在楼上计议。明摆着眼前情景,都走不行。虎子说:“你们三个走,我照屋!”虎子因参加埋尸,县里管两顿粥,说话还有力气。爹妈未及开口,杜芊又抢着道:“爹,妈,哥哥饿死事大,我饿死事小。你们都走,我照屋!”虎子道:“嘿,你照屋,你会照屋?”爹道:“什么话!怎么叫你饿死事小?你们两个都是爹妈心上的肉!”杜芊说:“说着玩的,我怎么饿得死……”说着声音变细,话没说完,人已经晕倒过去了。杜江氏急忙搂着她,杜成着慌要下去点火熬粥,惊动楼下乞丐也顾不得了。虎子摆手说:“别忙,别忙!”他伸手去妹妹衣兜里掏,掏出半块玉米饼子,忙掰一小块塞进她嘴里。她嘴角机械动了动。虎子凑向妹妹耳边:“芊芊,你吃,你吃!”她便嚼了起来。这一块小面饼,是杜家人每天除与乞丐一起喝碗清粥之外的“私房”呀!杜江氏眼泪流女儿一脸,又没有哭出声,哽咽说:“我晓得,她是给蔫娃留的,莫要蔫娃救活了,她,她……”蔫娃是睡在屋角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光穿件齐膝盖破烂不堪的大人衣服,没有裤子。前几天还能在外面跑,目前就在屋角蜷着。
杜成话说转来:“虎子,爹单独守家,你们三个去,最好。可是我跟你们娘,一直说的,都说要活一路活,要死一路死。不然哪个先死,哪个后死,兵荒马乱的,搞不好,连埋都埋在两个地方。”虎子说:“啥子叫兵荒马乱的?又没有打仗。”杜成不理会儿子的纠正,继续道:“我看,就由你带芊芊,到渝州去吧!”
杜江氏刚揩干净的脸又变成水乡泽国了,跟听见儿女丢失的消息区别不大。杜成盯她一眼,她便压着喉咙说:“啊呀,芊芊才十三岁,现在几岁的娃娃没人要,拿来压柴火。十几岁的男娃娃也没人要,十几岁的女孩儿,好卖得很!出去就要、要遭人抢!”虎子眉毛竖起道:“娘!”杜江氏不理继续说:“虎子也还是娃娃,他把芊芊保护得了哇?”
她所谓几岁的娃儿拿来压柴火,是说灾民卖柴火,柴草一斤几文钱,为了增重的同时,家里少张嘴吃饭,将幼儿包在柴草堆里压秤。虎子对爹的话,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听了娘这样说,遭受刺激,低声吼道:“娘,我十七岁了,还是娃娃?我带芊芊走,背把刀在身上,哪个敢来抢,我浑身戳他一百个窟窿!”
杜芊嚼了几口饼子咽下去,就已经清醒过来了,偎在娘怀里听着。她开了口,声音细如丝弦,又清晰如丝弦:“要得,爹,娘,你们在一堆。我跟哥哥先走,那边……有吃的,哥哥再来接你们。”听见她的声音,爹、虎子点头自不消说,连杜江氏愁苦的脸上,慢慢都露出了笑容。
杜成夫妇捱到夜深,便扛着些物件,出了后门。他们穿出小巷,通过破城墙,走进干焦的苞谷地,绊得苞谷叶悉悉刷刷响。未免瞻前顾后,心慌意促,仍一直往前。到了干涸的河床,杜成找个背风处,三块大鹅卵石垒个灶,搁上铁锅,将口袋里的一点面粉倒进锅里。杜江氏已搂来一堆柴禾,塞进点燃,须臾做好了小半铁锅炒面。需要待其稍凉,又怕风吹,两个身体罩在上面,耳鬓厮磨着。然后又细心将炒面装入口袋。铁锅里一点点没铲干净的,杜成用手抹了一遍,抹拢很小一撮,用掌侧拨进另一只手心里,去喂女人。女人把嘴扭开,扭不过男人,伸舌头干净舔了。女人转背,不知揩眼泪还是眼里的沙子。男人赶快又往月光下铁锅微微泛白的处所,用掌侧刮了几下,放在口边舔一下,又舔一下。
虎子长到了十七岁,并未独自出过远门。杜成将去渝州的路线,及途中要注意的,对虎子说了两遍。他有时瞅女儿一眼,晓得虎子除了力气,记性、悟性各方面都比芊芊差得远,他这实际上是在对芊芊说呢!面对虎子,因为这是当哥哥的责任。古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写的战争,灾年情景也一样。凌晨既无鸡叫,也无人打更。杜成夫妇眼睁睁对面坐着,抚摸着朦胧入睡的一对儿女,看见东方发白了,忙将二人推醒。将一个小包袱,给虎子背着,在他手上塞两只缺碗。虎子又将一把锋利砍刀掩在怀里。杜芊两手空空,屋里打个转,手上多个东西,一看是爹塞来的打狗棍。娘向灶前抓把柴灰,用来搓几下手,然后将手在杜芊脸上抹几下。虎子发懵:“娘,你做啥呀!”杜芊晓得娘的用意,没有动,还把脸微微仰着。说没有动,她身体太弱了,偏来晃去的。娘用双肘把她细瘦的肩膀夹着,继续在下巴、颈子上抹,就像长了络腮胡子。
晨光中,虎子和杜芊沿着河走。干河弯曲,景物迷濛,一颗亮星望之在前,忽又在后。河干断很久还有水气,呼吸很清爽。走下河床,到处包包坑坑,水流过的河底怎么会有包包坑坑?亮了才看见河床到处是被人掘出的洞眼,却是干死在河里的鱼,剩下骨架,人将鱼骨头掘出来敲碎磨粉吃。河床连一点儿鱼腥味也没有了,腥味儿还是生的气息,还算生的暗示,现在只有冷酷坚硬无臭的灰色,坦坦蕩蕩,莽莽苍苍,无远不至。抬头天空在变蓝。等到骄阳腾空,又将这干河滩再烤一遍,烤得天空弯曲,景物氤氲,河滩变形,这是水气在逞能,它们再干都有。四只光脚掌,为了避开别的逃难者,才沿着河床走。河床几十年才干断一回,与天空打一回照面。像一条开阔的路,要有千军万马在上面驰骋才好呢!曾有千万人在上面掘鱼骨头。干河床被这两对脚印,踩得痒酥酥的,尤其那小的一对,轻飘飘的,就像小虫,就像风,不禁歪牙咧嘴,耸肩搓腋,崩开一些裂缝,吐出白色很淡的水气。兄妹为了赶路,出门就咽了几口炒面,这时口渴起来了,杜芊凑着裂缝,张嘴去吞咽水气。虎子想这哪能解渴呀,四处寻找水洼。杜芊说咦,你来闻这里有什么气味?虎子伸鼻子去闻缝隙,说什么气味呀?意思根本没有气味。他当了两个月抬尸队员鼻子不灵了。杜芊说你摸看?我怕摸。虎子伸手进去,竟抓出来一只干硬的大螃蠏!再伸手又是一只,一连抓出了好几只!
虎子嚼了两个干螃蠏,芊芊一个。另外一人还吃了一把炒面——芊芊的一把,只有哥哥的三分之一。杜芊收拾剩下的螃蠏,说哥哥,我来拿吧。虎子一言不发将她手上的拿过去,装进包裹里。了解妹妹莫如虎子,怕她给了别人自己没吃的。杜芊撇了撇嘴角。兄妹吃过干螃蠏有了脚劲,走得快一些了。
次日他俩在坡路上走。坡上大片大片干死的高粱、玉米挺立,像许许多多奇特的木乃依。有风吹过,又像些干瘪的飘飘忽忽的魂。噢,这漫山无声的、阴冷的、庞大的阵势呀!
沿途坡坡坎坎被撬得像马蜂窝。虎子说:“挖虫子?”芊芊说:“挖什么虫子?挖来吃?”虎子说:“挖草根树皮!”杜芊稍大,年年春天都跟城里妇女和女孩子一起到城外挖野菜,认识很多野菜。她此时笑了:““嗤,就说挖草根、野菜嘛,田坎边,地当头野菜最多了,择耳根、泥鳅蒜、地地菜、清明菜、马齿苋……”虎子点头:“吃了饿不死。”“饿不死,那就好,可是……”她东张西望。哥哥晓得她想问人哪里去了呀?人哪里去了?可能不久前这里还像赶集,隔不久就烟消云散了,去了各自的“家”——路旁啃啮未尽的树荫下,城里污秽不堪的街沿边,施粥棚前弯扭褴褛的队伍中,加上阳沟边,天堂里。
放眼看,天边是如波起伏的浑圆、光裸、赤红的山头,伸向很远。这一派山头上散布有几座碉楼,它们有的立在山顶,有的巴在山脊,有的依偎在山间,都一样有云丝缭绕,老鹰盘旋。虎子说:“那里有土匪。”芊芊问:“咦,是土匪修的?修那么高?”虎子答不出,反问:“芊芊,你看碉楼像什么?”芊芊摇头。“像武士!”芊芊撇撇嘴。虎子晓得芊芊不喜欢武士,打呀杀的。茶馆说书,说家长里短的她听,说打仗的站起就走。芊芊说:“像砍柴的,山都砍光了。”虎子说:“光秃秃的山,碉楼立着才威武,要立一千年!”芊芊说:“哼,就算立一千年,还不如这些苞谷高粱。”虎子道:“芊芊,你说傻话!这些苞谷高粱都枯死了,每年都要枯死。”“它们每年都要枯死,每年又要生。”虎子抓抓头皮,心想芊芊说的也有道理,这些碉楼立一千年,倒了,就是一堆土。他和芊芊不知道的是,这些碉楼立在那里,已有一千年了,像贯注了浩然之气,是巴人的杰作呢!
兄妹俩边说边走,走走歇歇。虎子脑壳本是一团浆糊,但他看见这红色的山脉、雄峻的碉楼,脑壳里有了轮廓、层次、颜色与风景。杜芊锦心绣口,离开爹娘,内心好凄惶呀!当她想着和哥哥去向的远方,热闹陌生之所,腿脚才有了劲儿。
兄妹俩好容易走出山沟,上了大路。大路上人三三两两,或走或卧,大都容颜萎靡,衣服褴褛。也有脸色滋润,脚劲硬朗的,头缠干净白布,脚穿布鞋、麻耳草鞋,敞着衣襟,背了背篓,或提着篮子,只顾埋头躜行。还有骑驴的,有人跟从,一溜烟跑过,四周目光如炬,不担心行囊担心□□的驴!兄妹俩到了一处施粥棚,一看施的不是粥,是煮熟的干帮菜即带根茎的老白菜、青菜,晒干了收藏的,此之前又蒸煮过一次,热腾腾香喷喷。虎子兄妹排队领取后,便站在路旁吃手中的干帮菜。那边卧着个老者,歪戴着瓜皮帽,长衫拖一片搭一片,像被几条狗咬过的,外面套件背心,背心从腋下断成两块。刚才施粥的去看了一眼,想已死去。杜芊这时又走去看他,手里的干帮菜还剩着呢,如果活着的就喂他吃。
一个施完粥的女人在收拾着锅瓢,这女人穿件紫色斜襟夹衣,挽着袖边,里面露件白汗衫,下面裹一条深色长围腰,头发梳向耳后挽个髻子。她一直在打量杜芊。她跑过去拉杜芊一下,杜芊回过头,她手在鼻孔搧动着说:“死人!死人!”“他在动,我看见的!”杜芊说,这其实是她的幻觉,或一厢情愿。要挣脱女人的拉扯。
这时走来个三角眼,散披着头发,上身光着,下面破烂的短裤倒是两条,“你站着,你看!”他对杜芊说,脚搁在那人的肩头上,猛力一蹬,那人的脸便抬起了,歪的嘴角,深凹的眼眶,没有脸颊,一对黑眼珠死盯着蓝天白云。“短命的!”女人背过身去,骂这乞丐。杜芊吓得心乱跳,转身向哥哥走去。女人跟着走拢去问虎子:“她是你妹妹吧!”虎子一直警惕看这场戏,也不回答。
“她脸比叫花儿还脏!”(叫花儿即乞丐。)这两天凡找到点儿水,杜芊就忍不住会洗洗脸和手。上大路之前,她没奈何又用泥土把脸弄脏了。女人眼睛偶然落在她的耳背,这里怎么白生生的?不过也没多想。“唉,这胳膊,这腿儿!”她抓住杜芊的瘦胳膊捏,又弯下腰去捏她没肉的小腿,还捉住她两腋举了一下:“飘飘轻!跟提的鸡一样。”虎子见她是个称重量买卖人口的,不由摸一下怀里的短刀柄,又想,她一个女的,且不忙。“唉,没爹娘的女娃儿,造孽呀,你带起她当叫花儿!”“不要你管!”虎子喉咙里冒出一句,手向妹妹挥一下,意思走。“哥儿,把她给我,五十块钱!可怜见的,免得她路上饿死了。”女人察看虎子脸色,口气竟有些讨好,你不放心,你就跟到我家去看看吧,就在那边不远。”“你做梦!”虎子“拍”把女人抓着妹妹的手打开了。虎子出手重,女人叫了起来:“哎哟,哎哟哟,我的手喂,手伸不起了!”弯下腰,咧着嘴,一只手把挨打的手握着。施粥棚那边一男一女,各挑着一付空桶儿,男的紧忙搁下桶儿,抽出扁担。虎子向着这汉子,要吓唬他,就将衣襟一掀,衣襟只扣了两粒纽扣,纽扣扯得飞起,露出了刀柄,说:“不准过来!”汉子手中的扁担一缩,后退了半步。
施粥棚附近有株驼背黄葛树,小时树干被压弯了,后又得到向上长的机会,现在压弯这段可并排坐两个人。顶上树叶稀稀落落,因为“黄葛苞”(黄葛树春天发出的叶苞,带酸甜味,是娃儿的零食)发出来就差点被摘光了。树下歇卧一群乞丐,刚才三角眼就从那里跑过来的。这时站起一个年长的,他穿件麻色袍子,肚上系件灰围腰,胸前吊着个口袋,形如座钟,首如飞蓬,下巴好大块乌红的印记。走过来向虎子道:“这娃儿,像个当哥哥的!”“关你屁事!”“呃呃,出门好久了?”“说久也久,说不久也不久!”虎子气头上,话也多了,有言必应。“你在家是做啥子的?”“埋死人的!”“嗯——”红疤儿眼睛斜起。杜芊怕哥哥吃亏,连忙说:“他就是埋死人的!他本来是个阉猪匠,干旱死的人好多,就派去专门埋死人。”红疤儿点头一笑,便转向女人道:“把钱给我!”一只毛茸茸的手戳向女人胸前。女人攒紧了眉头,(因为手的气味太冲鼻了!)果真把钱塞给他,他又把钱递给虎子。虎子一手叉腰,一手把钱推开。推不动,觉得推的像砣铁,不是钱。虎子冒火,抓起钱扔在地上。
红疤儿赶快屁股转来转去拾满地的钱。跟在他后面的几个乞丐,一个头上挽个髻子,上身蓬蓬松松、一堆破絮,下边几乎是光的;一个鸡窝窝头,敞着衣襟,胸前只见两排肋巴骨;一个戴瓦楞帽的小胡子,空身穿件青布开花袍子,腰间扎根草绳;及先那个散披着头发的三角眼,一齐上前将虎子尖刀夺去,并将他死死扭住。虎子哪里挣扎得开,用脚乱蹬。杜芊哭着上前,被女人拦腰一搂,就抱起来了,转身就走。她实在太轻,又没有力气,虽然也用脚蹬踢,女人没有感觉。女人一男一女两个帮工,女的灵机一动解下自己的裤带,把杜芊乱蹬的脚拴拢。男的各自挑空箩篼去了。红疤儿对女人叫道:“嗨,你万不可把她卖二遍!”“这么乖的女娃儿,我自己要,哪里会卖二遍!”红疤儿继续吼:“你把她当童养媳,也不可马上就圆房!”女人回头:“你龟儿啰里八嗦!我儿子早娶媳妇了,我就是想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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