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造福一方
在清庙西南方一带浅丘背后的大荒沟,以神话般的速度建起了一个干部劳动基地。由于这段时期风云变幻莫测,其名称一直定不下来,人们权且呼之为“共大”。沟本无名,大荒沟这个名字原是先遣队的人随口叫出的。先遣队返回不久,就从省城调来数百干部、工人组成的劳动大军,大卡车、拖拉机、推土机也隆隆而至,弹指之间,就在荒沟里建成许多整齐美观的坡地、梯田,一幢幢粉墙青瓦的平房也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坡上。还建了大屋顶的饭堂兼礼堂,有两对篮球架对峙的球场。一条简易公路从县城经清庙往南的公路分岔,深入沟内几里路,通到球场和礼堂。因景观都在沟内,沟口仍旧很荒凉,偏在这草深没膝之处竖起一对高大门柱,十分醒目。
清庙乃至全县的干部、农民和知青都热情欢迎共大的建立。县城上下如何沾它的光,不得而知,公社所获好处的一部分却明摆着。“天上星星”落在大荒沟的同时,公社大院的玻璃蛋儿也点亮了。由于成群结队的农民天一黑就拥进公社大院内看稀奇,公社遂要求大荒沟再为之点亮数枚,挂在三角地和南北街口,这样才给公社院子解了围。而街口和三角地供销社门口,老人孩子通夜不散,吵得要死,月余之后人群才安静下来,但是大团蚊虫和扑灯蛾却在那里扎了营。不久在这几处地方又安上了有线广播喇叭,即使闲天也热闹非凡。共大放映电影,不像县上来的放映队要收钱,对远近农民敞开接纳。这里过去看露天电影像过节,于是这半年来农民的节日就多了一二十个。共大吃菜,要到街上去买,影响菜价上升,菜农的荷包鼓胀,——尽管多是角票和分子钱——菜也越种越好了。干部到了这里,无一例外都要穿草鞋,而且簇新的一串草鞋,要当成改造思想的标志在宿舍墙上挂起,这就刺激了妇女草鞋业的发展,尤其是带红耳子卖两角钱一双(原先只卖一角五)的精品最抢手。此外清庙的茶铺、面馆、冰粉摊,供销社白酒、香烟柜台,以及街上那家挂着“立起沉疴”脏旧招牌的中药店,也都生意兴隆,闲天不闲。
知青对共大的欢迎部分是心理上的原因。这些拿薪水的干部,有的还是高级干部来此地参加劳动,使知青心理上获得了某种满足。街上悦耳的乡音增多了,这些伯伯、叔叔、阿姨们成了知青精神上的靠山。自然也有实惠,例如知青若有小伤小病去共大医务室治疗,都一律不收钱。
不过知青的嘴巴厉害、俏皮,对干部多有讥评。知青贬低对方,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一些人无聊地在茶馆或在街边进行争论,说算“经济账”吧,把许多拿高工资的干部和知识分子千里迢迢送来,造了些土坯平房,干打垒田,太不划算;算“精神账”吧,这些干部在田间、会场和宿舍连篇累牍讲空话、假话,二天回省城了,八成还是依然故我,他精神上有什么收获?国家精神上有什么收获?干部们故意在好端端的衣服上打丁补巴,故意买些叶子烟呀草鞋呀来装饰自己,不低级庸俗的也变得低级庸俗。有的女干部劳动,两个人抬一张铺床的篾巴箦屁股一扭一扭地在街上走,农民觉得好看,知哥嗤之以鼻,知妹就觉得气愤难平:同是生在城里的人,我们来受苦受累,你们凭什么来逍遥呀?此外,躲躲闪闪地进出面馆和副食店,抽烟各抽各的而不互相请,这些都让知青看不惯。知青就是这样戴着有色眼镜去品评共大干部们,全不知晓对方有着严格的组织纪律,而且一些人手上磨的茧肩上压的泡也不比知青少。相形之下,真正自在潇洒的倒还是知青。
□□开展这半年来,共大干部走马灯似的在不停地调换,因为人人都须回原单位去参加大批判。眼下逼近年关,且又农闲,更是有去无回,人员减少一半。
这晚上天阴,刮北风,杨灵和柳石溜到了堆化肥的仓库大院外面。且喜路灯也是昏朦朦的,像瞌睡人的眼。这里尚无挨偷的记录呢,除大门有铁将军把门外,院内只有个值班老头儿在扯鼾。两人遂绕到大院东南角上,此处是仓库的后壁,没有另做围墙。从这里翻入,北风把响声带走了,院内听不见。侧近一排平房,打头是医务室,两个女医生住在里面,糊纸的玻璃窗透出灯光。她俩即或听见响动,也谅必不会开门窥看的,除非是火烧房子。
两人抱了几块土砖垫脚,柳石站上,杨灵又以他作为人梯,钻入离地几米高的窄小窗洞。杨灵垂下双腿,在黑暗中荡了几下,瞟见了脚旁堆着的麻袋,松手落下去,站住了。遂从小门走进院子,开院门放进柳石,两人轻手轻脚扛出四袋尿素。杨灵进去关好门,仍从窗洞翻出,又把那些土砖抱回原处。这事作得天衣无缝,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尿素每袋重八十斤。柳石在队上挑担子,一般也就一百五六十斤,但那是白天,而且路平,又不太远。杨灵总比他少挑二三十斤。此时柳石已把绳索挽好了,见杨灵动作慢吞吞的,低声问:“挑不动呀?”“不晓得……。”“那,你只挑一袋吧,用刀割开。”这实际上不可能,袋子割开了,一路抛洒,其后果同偷石灰的箩篼漏没有两样。杨灵发狠说:“拼了,试一下吧!”挑起来走在前面。
两人害怕撞鬼,不敢顺公路出沟,而走崎岖的坡径。柳石因看不清路,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绊绊,还没爬上坡顶,就已经气喘吁吁。杨灵则被重担压得每走一小段距离就要换肩,勾着腰,汗水淋漓。两人歇了几次气,才终于翻过山坡来到平坝上。这时又在水沟边坐着歇气,水在脚边叮咚地流。杨灵累瘫了,背靠着袋子,头后仰,手臂直直地垂下,像快要断气一样。柳石叫他:“嘿!”他没动。又叫,他才睁开眼说道:“哎,我骨头散架了。”柳石便说:“你挑不动就别硬撑了,干脆丢一挑,沉在水沟里面,你打空手走,帮我换换肩就行了。”杨灵沉默一会,无可奈何地问:“丢我这挑?”“嗯。”“来帮忙嘛,唉,使点劲,一、二、三!”
结果袋子未挪动一寸。杨灵道:“唉,我手是软的。”柳石苦笑道:“我手……也是软的。”两人对望着。杨灵叹道:“你手并不软,而是心软,丢了可惜。”柳石笑笑说:“我心头怎样,你心头也怎样。这里危险地方都过了,丢掉可惜。不如你在后头慢慢走,我到了河边,再回来接你。”他关切的语气和笑容感染了杨灵,遂觉精神好一些,站起来说:“又走!”
清庙坝子的沟渠密如蛛网,两人因不走正路,更不顺公路走,就遇到跨沟过涧的麻烦,每过一道较宽的渠,都需要放下担子,扛着口袋涉水。就这样不断的挑担歇担,趟水过沟,两人鞋也扔了,柳石挂在绳系上的长裤也不知何时掉了。凡路过村舍,必惹得狗咬,心特别慌,腿脚乏力,还反而要小跑。歇气时柳石紧张地问:“万一有人追出来,咋办?”杨灵眼里闪着绿光,捏着扁担狠狠说道:“我抵挡他,你快跑,拼命也要挑两包回去!”
穿越公路时,杨灵绊了一跤,连人带挑子掉进两米深的壕沟之中,人趴着一动不动,急得柳石压低嗓子不停的喊,后来才翻身坐着。幸好这日本产尿素的口袋特别牢实,化肥安然无恙。杨灵托起口袋让柳石拖上去了,自己半天爬不上去。好容易上去了,柳石见他瘫软的样子,就要他歇着,由自己两个担子轮换挑,好在到河边已经不远了。但是杨灵将自己腿和腰部狠狠锤了几下,又像来了神力,硬挺着把担子挑拢河边。
二人原想把口袋暂时埋在沙里,即使潮湿要化掉一些也顾不得了。谁知陈闻道已约了双旋把船从对岸撑过来,并在渡口等候多时了。——因为不晓得他们从哪条路来,所以只能在船上等。
过河之后鸡都叫二遍了。大家计议,若把担子挑回罗家院子,进村之后怕遇见早起的农民,便就近挑往子都处去。渡口上来走不远
有几株形如巨伞的老黄桷树,白天路人经过,只听得见激越的水响,继后又只闻碾盘的轰鸣,眼中却只有绿阴,待走拢了,便看见低矮的碾房骑卧在大沟上。沟水在此分为两岔,一岔水较深,流向木槽,去冲击那直径丈余水平安装的碾盘;一岔是闭闸或水大时用,相当于水电站的泄洪道。两沟之间形成一个小岛,岛上一幢破敝的小瓦房,这便是子都的住处。因碾主差事有些便宜可占,队长觉得子都可靠不贪便宜,一度要他当碾主,说:“你爱看书,当碾主除了管好这道闸门,又没多的事干,你把书看烂都可以。”但子都嫌碾上糠灰太大,碾主终日在里面,头发眉毛衣服蒙上厚厚的一层,不折不扣像头黄熊。还觉得“碾主”带着私有财产味道,有点犯忌,辞了。顺带地说:解放后什么都姓公,但这里对大队或生产队派往撑渡船的、开茶馆的仍称“老板”,管碾的仍称“碾主”,这或许是没有合适的替换词语使然。因为这些职务属于低档,所以呼者不含恶意,还显得亲热、顺口,受者处之泰然。但是你若称公社毛猪站或供销社的主任为老板,那他不发怒或吓得变脸色才怪。
杨灵打空手走脚反而是跛的,到子都这里就说走不动了,倒在床上。子都忙着要做饭,陈闻道说:“我们那边饭是现成的,秀秀肯定做好了,在等。”双旋听了,就跟陈闻道和柳石回罗家院子吃饭去了。
子都看杨灵手上、膝上的伤,给他洗净了,涂了些红药水。他们这会米缸告罄,一直在吃老南瓜煮苞谷羹,想款待杨灵,就拿了个瓜瓢到碾子上去借米。碾房里一灯如豆,糠灰弥漫,半人高的碾砣吼着在碾槽里飞旋。四壁有许多小仓格,半数是空的。仓格存放的谷子都用糠灰洒上记号,以防被偷。但有时社员是为队上碾米,就比较粗心大意,面上往往不洒糠灰,洒了糠灰隔久了也记不住当时洒的是什么图形,碾主就有做手脚的可能。这碾主六十多岁,是个以碾为家的孤人,浑身上下永远蒙一层谷糠,如果糠灰白一点,而他肤色也白一点的话,可以随时充当外国的圣诞老人。因子都和双旋手脚勤快,岛上蔬菜长得绿油油的,让碾主自由取食;碾主若有伤风感冒,子都还送药去,于是子都缺粮断顿时,碾主就偷偷舀米舀苞谷面过来,偶尔去借,也不要还。
杨灵嗅到一股幽香。从后窗望出去,看见篱边水畔种了几株桂树,一畦菊花。其中几丛白菊在他的眼中宛如冰雕玉琢,婀娜多姿。等子都进来,杨灵就说:“入冬好久了,那几丛白菊花还开得这样繁茂,简直成精了!”子都道:“是这里的阳光好,水土也好。——咦,都说你是双夜眼,我一直不大信,听你说出那几丛菊花是白的,我服了,我看是一片灰!”又笑道:“哈,你本身是个鬼灵精,你看那菊花成精了,可能真的成了精!双旋拣回来两个大田螺,养在水缸里都半年了,希望变成田螺精。他天天放马回来,都要先扒在门缝看,田螺姑娘把饭菜端上桌没有哇?这种好事至今没有盼到,两个田螺反而越长越缩了。嘿,如果有成了精的菊花姑娘来煮饭洗衣,岂不好!”杨灵冷笑道:“你说双旋,其实是自己吧?你怎么也姑娘长姑娘短的,听起不顺耳。”子都知他的怪性格,遂不多说。
子都做好了饭。菜就是园子里摘的卷心白菜的嫩心,用米汤煮过,拿盐和干辣椒面做蘸水碟子,此外还有烘干的豆豉饼子,下饭好开胃。吃着饭,子都笑道:“嘿,刚才说两句姑娘,怎么就不顺耳?又不是来这里出家的,大家都做尼姑和尚。”杨灵说:“中国嫌人多,都做尼姑和尚倒好,各念各的经,互不干扰。哼,一旦你被女人缠住了,那才可怕呢!”子都冷笑道:“我早听陈闻道说过,女的在你眼中都是毒蛇,这会你又说一旦被缠上了那才可怕,好象你有这方面的经验似的!”杨灵脸一红,愣了半晌,岔开说:“哦,还有几匹汉砖,你也去捡回来了?”子都说:“嗯,可惜完好的只有你送我那一块,都炸碎了。我在门外砌了个小桌子,在那里下棋看书别有一番味道,等天亮了你看。”杨灵说:“我刚才已经瞟见了,所以才问你。”
洗脚时子都又说:“噢,你和单爱鹃的关系到底怎样了?我看你伤得不轻,不如就在这里休养两天,她也好过来照看你,做两顿营养伙食。”杨灵皱眉道:“其实根本没这回事,不管是她,还是别的哪个,我都心烦。我只是不忍心。”子都问:“之所以不忍,是因为她太痴情,还是因为她付出过牺牲,帮了陈闻道和你?”杨灵不语。子都偏追问:“肯定是后者,对吧?”杨灵点点头。子都叹道:“陈闻道说你‘无情有义’,这四字看来有点精辟。其实义也是一种情,道是无情还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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