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卖甘蔗
清庙街位居平坝的中央,到河边和到西山脚都有几里距离。这块狭长的平原,河东地势稍高,利用不到金银河的水资源,自流灌溉主要用月亮湖来的水,故灌溉面积比河西少。加之劳力较河西欠缺,入冬后弥望是大片褐黄色闲置着的土地,颇有黄土高原的味道。而河西大部分田土覆盖着翠绿的冬小麦,几乎十步一沟,百步一桥,桥下潺潺清流,一派水乡风光。里把长的清庙街上就有两座木桥和两座白石桥,其中的一座木桥长二十米,宽四米,两头建有凉亭。逢场之日,这桥上便是猪市,桥南的坝子卖牛。这里沿街多种桉树,溪边、桥头植柳树。沿街两排青瓦房子,粉白的山墙,铺面的柜台刷以油漆。后街的大小院落,碉楼耸立,黄黄白白,像一些矮胖的塔。公路从街子东面经过,此路由县城经金银河上的公路桥通到这里,再向南延伸。
同所有乡场一样,清庙街在闲天冷冷清清,店铺门可罗雀,要到赶场天才显热闹。过去附近几个乡场的赶场天错开,这里赶阴历“三六九”,那里赶“二五八”,另一地则赶“一四七”。于是一些人天天有场可赶,称为赶“转转场”,卖猪儿,卖草鞋烟叶,卖花椒海椒,在所有乡场都是熟面孔。也有的瞅空子专门“跑差价”,把这场买的东西拿到那场去卖。现全县的乡场一律逢五逢十赶场,赶转转场乃成为不可能。于是各乡场形成了竞争,比看哪个场最有吸引力,最热闹。这清庙场因为位置好,地方富庶,街道又整齐,所以独具魅力,连远近山区的彝胞都纷纷来此。
时值阴历腊月。虽说自走集体化道路以来农村有做不完的活路,但是冬腊月毕竟要闲一点。此时修水利是件大事,但那有各队派人组成的专业施工队负责。队上所做农活主要便是许多人排成长蛇阵懒洋洋地打土粑,即用锄背把牛翻过的干土块打打碎。你举眼望去,十人中只有二、三人的锄头在动,其余都用锄把支着腋窝儿,在吹牛或者养神。队长叫一声:“嘿,肋巴骨戳痛喽!”又才打几下。此外就是铲草皮作堆肥,或把仓内的稻种翻出来晒几个太阳,都是些对时间性要求不急的活路,队长对缺工人数也懒得清问。故而冬腊月逢五逢十,清庙街上就拥挤不堪。
这天太阳刚从对岸青螺山顶露头,四方来赶场的人尚未牵成线线,街沿上早已齐展展排列好许多鸳篮子,——一种长方形的浅口竹筐,系子不用绳索,而用四根篾条弯成——鸳篮子中码着卷心白菜、青菜、莴笋和红白萝卜。这些鸳篮子刚才均在桥下的溪沟中没过,莴笋青菜,菜叶新鲜,卷心白菜之类更增加了重量。满街被漏水淌得浇湿,使那卖烟叶的老头和卖鸡蛋、草鞋的妇女走来走去选不到一块干燥地方。街上的小吃就是冰粉。冰粉与藕粉略同,但是它可用小匙戳成块状,透明,入口即化,口中凉快。虽是暑天解渴之物,但是在这个无甚名小吃的地方,冷天仍畅行不衰。这时街上渐趋拥挤,卖冰粉的老太婆在一个穿红衣裳知妹端碗之前,现将两小匙红糖水兑入。红糖是缺俏之物,红衣知妹因见糖水的颜色浅淡,吃着又很甜,怀疑加了糖精。老太婆矢口否认,知妹偏扭着和她说。老太婆怕影响了后面的生意,遂不开腔,等对方离开了,又才叽叽咕咕。她忽然朝一侧惊叫:“哎,你拿开卖!”旁边站着个用根柳条穿了一串黄鳝在叫卖的小孩子,小孩像没听见,反而把黄鳝串儿高举起晃动。老太婆尖叫一声,伸出枯细的手使劲捏小孩的耳朵:“龟儿子,你的黄鳝尾巴在冰粉头扫!”
小孩扯脱耳朵跑了。这时候老太婆趿着烂布鞋的脚后跟陡然凉了一下,冷渍渍的,这是茶铺老板泼来的茶叶脚子,冰粉摊儿抢了茶铺的生意。行商难惹坐贾,老太婆受惯了,连头都没回,一手按着摊子,一手勾起脚儿把后跟的烂茶叶抠掉,顺便抠两下起壳壳没肉的小腿肚。这手赶快又去做下一个生意。
太阳有两篙竿高时,街上的人多得比肩接踵,面面相觑。一人即使小角度地转动身体,也要与好几个人产生摩擦。挑甘蔗卖的陈闻道、杨灵和柳石因来迟了些,在人缝中挤出一身大汗,好容易被人流裹挟到一处名叫三角地的所在。因饭馆、供销社和乡邮所都位于此处,这里便成了做买卖的宝地。打头的柳石因见一只糠箩篼刚好成交,马上将甘蔗在空位放下,又忙把陈闻道的担子接过来。空位太窄,他便涎着脸对左侧几个卖鸡蛋的妇女说好听的话,一边说一边动手把鸡蛋篮子挤做一堆,腾出尺把宽的地方。然后又央求右邻将两个糠箩篼摞起来。那社员说两种糠有粗细之分,高矮不肯摞,他二人就强行操作。那人是条大汉,加上也有伙伴,就要撸袖舞拳,因见不断有知哥过来同他们拍肩膀搭白,晓得敌不过,才忍了。杨灵一挑甘蔗却卡不进去,子都忽在对面叫他。子都来帮队上卖鱼,来得早,已快卖完了。说道:“你过来!”杨灵就等在他后面,鱼卖完之后就占了该位置。
赶场的知青很多。此时知妹中流行“梭梭头”,一种运动员式的短发;或者梳两条翘辫。这里的冬季,白昼阳光灿烂,活像初夏,要夜晚才冷。赶场的知妹大都穿又短又瘦的上衣,有桃红的,柠檬黄的,苹果绿的,妃色的,藕色的,碎花的,裁剪合体,显示出曲线之美。知哥就要随便些,自然也有服装整齐的,上身着大翻领运动衫,或灰色、米黄色卡其布做的夹克;下面是“刀刀裤”,刀刀形容折线熨得很棱。也有邋遢的、二不挂五的,穿着简直就和农民无异。一些人聚在供销社门口吹牛,内中有个叫刘志昆的头发照例梳得丝毫不乱,穿皮鞋,着青年装,显得神采奕奕。有人问他:“喂,听说你们《银锄》要迁到轿子山去,和彝胞打堆,你咋还在这里站起?”刘志昆道:“是在说。那里彝族乡欢迎我们去,县安办也同意了,但是实际上没有那么容易。唉,那地方太艰苦了,连买盐巴都要走二、三十里路,翻几匹山!而且语言也不通。女生嘴上不反对,悄悄都在流鼻涕抹眼泪的,王茂章心是铁打的,也遭泪水泡软了嘛,架不起势。”有人因见他上面露着雪白的衬衣领,外衣袖口内却是空的,就故意问:“你戴的假领吧?好多钱一条?”伸手去翻他的领子。刘志昆把手打开,笑道:“男的的穿着,下面比上面讲究,尤其是鞋子。上装差一点,只要穿双皮鞋,外加裤子有棱有缝的,照样提神。女的就相反……”朝附近一群知妹努努嘴道:“裤子一般,但是衣服要好看。”众人都不像他这样能对男女穿着差异进行理论上的概括,听了都彻悟了,纷纷点头。有人就夸他的皮鞋:“哎,擦得好亮,苍蝇上去都要杵拐棍!”偏又有人讥讽:“咦,你这双皮鞋,莫又是先刷浆糊,干了打的鞋油吧?”众人哄笑。原来他上次回省城,在街边水银灯下买了双便宜皮鞋,次日坐在公共汽车上,翘二郎腿,见鞋面咋成了鱼鳞状?用指甲抠,一片片剥落下来,竟是刷的浆糊,涂成黑的,干裂了。此事他只对一二知己说过,不料就流传开了。他便笑道:“哈,那是我讲的笑话,你们就当真了!”
知妹都爱吃甘蔗,三三两两在陈闻道他们的甘蔗挑子处蹲下来,胖胖的小手在甘蔗堆里挑来选去,拿起这根嫌弯,拿起那根嫌有虫眼。含嗔带笑地嚷:“唉哟,好贵,便宜点嘛,都是知青呀!”卖甘蔗的带笑不笑地说:“这是给队上卖呀,要是自己的,当然请吃喽!”这些知妹乘人不备就把尖梢掰断,无奈有声音,柳石就鼓眼睛。她们在称秤时又调皮地把秤盘托住,被发现了就吃吃地笑。有的在给钱后还抽一根跑,把清脆的笑声带进人堆里。杨灵和柳石则暗中耍秤,把损失捞回来。
单爱鹃也来赶场。她与众不同,穿一件宽松的大花格子线呢上衣。也真怪,她无论怎么穿着都能显现窈窕的身材,从衣褶的款款摆动中,使人感觉到内中只有一握的腰肢。她梳条又黑又亮的独辫子,额前一溜刘海,加之脸蛋较前丰满,又晒黑了些,倒像个漂漂亮亮的农村姑娘,妩媚而不俗气。此时她走到杨灵甘蔗堆前,就跨进里侧去同他说话。
她对杨灵道:“我有个同学小敏在这里一大队,靠拢山脚,她才从省城回来,家里给我带了些东西,我去拿,怕回来天黑了,你陪我去一趟嘛!”杨灵点了点头。她就说:“我也来帮你卖。”她刚拿起秤杆,这堆甘蔗前的景象就变了,知哥接踵而至,一人三根五根的买,眼见她把有虫眼的塞进秤盘,他们也不拿出来。一些农村小伙子也挤上来,竟形成了争抢局面,一堆甘蔗转瞬卖光。陈闻道眼红说:“鹃鹃,嘿嘿,你抢了我这边的生意,你不来帮我卖呀?”单爱鹃笑道:“陈哥,对不起呀,我同杨灵去有点事情,下午回来帮你。”柳石叫道:“下午?你咒我们下午还卖不完,坐在这里晒死呀?”单爱鹃说:“哼,晒死活该!”笑着推杨灵走了。
日已西斜,陈闻道和柳石的甘蔗还剩下小半。柳石早已失去耐性,遂将扁担、索子和秤做一堆放在陈闻道脚边,逛街去了。陈闻道卖东西心不在焉。太阳从上午直烤到下午,上午烤脸,下午烤背,又无风,周身暖洋洋的。加之后来买卖冷清,于别人难免产生倦意,他却在凝神思考问题,对生物遗传学中的某一理论难题苦心求索,故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像老僧入了定。
他从省城回来之后,因为稗子事件一度处境狼狈。此外夏梦蝶不辞而别,更令他感到意外和沮丧。他回来知道后便将痛苦埋在心里,而绝口不提此事,但大家都看见了他鬓角初生的几茎白发。
不过又有两件事情,算是差强人意。一件是小林娃当了队长。殷克强因为瞒产私分,受处分撤职,关于新队长候选人问题,艾雪和小李实际上只问了知青的意见,就在社员大会上提名小林娃,很顺利地选了出来。小林娃大名王昌林,选成队长之后除父母外就无人叫他小林娃了,叫王队长。陈闻道偏亲热地叫他昌林,水秀先说“肉麻”,可是后来她和杨灵、柳石也昌林蝴蝶梦跟着叫。
另一件事情是对陈闻道而言没花一分钱私囊,就搞到包括显微镜在内的一套实验设备。大明中心校的夏侯校长告诉他们一个消息:停办的大明农中的实验设备,如今都堆在大明大队的库房里。这所农业中学因既缺老师又缺教材,而且还缺学生,办了不久就停办。这原是县上开办的第一所农中,开办时从县上拨来许多科学种田的实验设备。教育局仅有两台显微镜,一台给了城关中学,一台就给了大明农中。停办之后,因校舍是占用大明大队的房屋,于是一切校产都由大队管着。陈闻道等就通过夏侯校长的关系,开张“借条”把设备悉数借出。到了种麦子时,杨灵就同王昌林商议,要用从省城带回的几样小麦种子搞杂交试验,选育适应本地土壤气候条件的小麦新品种。王昌林将这事拿到会上讨论,社员们先已听说过培育杂交新品种要许多年才见成果,因此大家又吓一跳,低声议论这几个知青莫非又想耍滑头,混几年轻巧工分?陈闻道和杨灵没法,只得在搞杂交试验的同时,再种一块可以立竿见影的小麦丰产田来服众。自开犁播种之后,实际工作就由杨灵领着柳石和几个青年社员去干,陈闻道仍潜心研究他的遗传学问题。他有时也去试验田走走,做出在指导的样子。干部社员对此虽也有在肚皮里嘀咕的,哪里好说?
等陈闻道回过神来,街上赶场的人已经稀少了。他因柳石一去不回,心里烦躁,遂用“估堆头”的方式,连秤也不过,就低价将剩余甘蔗全卖给了住在街边的一户人家,搂起三条扁担、三杆秤和一堆绳索离开。先去供销社买了半条香烟,顺脚走进隔壁的邮电所,将墙上宣传邮政的各类张贴浏览了一遍,遂出来。门口聚着一堆叽叽喳喳的知妹,陈闻道走进走出不看她们,她们也不拿正眼看他。又走进对面的面馆子,掏钱和粮票买了两碗肉丝面,六个糖包子。他荷包里自己原有几角钱,后来就与给队上卖甘蔗的钱相混。队上惯例,社员替队上赶场卖东西,可用卖得的钱买面和包子吃,这项“出差补助”也无定数,只要你缴回去的钱大致像样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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