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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故事会


柳石接着道:“嘿,不光是人家逼婚迫害,知青中互相整,手段一样毒辣。我讲个真实故事:有个知哥想和同组的知妹耍朋友,但是双方根本不配,女的漂漂亮亮,男的一脸癞疙瘩,是条狗屎鞭子,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这家伙就设了条毒计:有次上山砍柴,他还约了个带二流子习气的光棍社员同去,钻进老林子里面,知妹掉后了,他对那社员说,你转去接她嘛,故意使个眼色。那社员倒转去就把知妹奸污了,后来被逮捕判刑。这家伙借知妹痛不欲生的机会,对她大献殷勤,同居有了娃儿,女的只好同他结了婚。嘿嘿,癞□□还真吃到了天鹅肉!”

        刘志昆也笑道:“知哥的龙门阵,尤其是婚姻方面的,真是无奇不有,我再给陆政委讲个悲剧:新台有个组上,分灶后知哥知妹两人开伙,知妹比知哥大两三岁。由于一灶吃饭,关系亲密,就难免有些闲言碎语。知妹对人解释说:‘哎,你们别乱说啊,我是拿他当兄弟对待。’后来她肚子大了,悄悄打胎,打不下来,生个儿子。知哥抵死不承认那是他的儿。他才十多岁,懂得个球!别人给他出鬼点子,叫他就咬住知妹早先说的话:‘我们纯粹是姐弟关系嘛!’人说娃儿长得像他,问他:‘你咋不给娃儿取个名字?’他说:‘算了算了,莫开玩笑,你们这样说,别个以为硬是我的了。’后头他龟儿就分开住,看到知妹抱起娃儿就赶紧躲,不打照面。据说现在那知妹独个儿带着孩子,也不抱怨。唉,她虽然也是自作自受,但是你们说,可悲不可悲?”

        众人听了都唏嘘感叹。袁生智语调沉重地说道:“这个知妹的故事,正是知青悲剧的缩影。知妹善于默默忍受,想用这种方式打动对方,感化顽冥不化的石头。知青从整体看,可以说都具有这种忍辱负重的精神。”刘志昆笑问:“那你说从整体看,知青要感化谁?”袁生智冷言道:“当权者,政府!”话锋所向使众人有些惊讶,场面沉默了片刻。

        袁生智又道:“刘志昆,你们清庙四才子那件事,讲给陆政委听吧。”刘志昆笑道:“这事连子都都差点栽进去了,子都,你给陆政委讲。”子都脸有些红,说道:“胡扯!我哪里差点栽进去了?”陆亚明问:“到底是什么事?”子都只得说道:“清庙有几个爱好文学的知哥,号称清庙四才子。我们的月光诗社,他们有时也来参加。去年端午节祭屈原,我怕人多了惹事,没有约他们,关系就疏远了。后来冒出的匿名信事件,和我完全无关,我是过了好久才听说的,刘志昆,你听谁说差点把我扯进去了?”

        刘志昆笑道:“说耍的,我又不是公安局的人,你莫紧张。”就接着讲述:“所谓匿名信内容嘛,其实没什么,就是点播一首叫《在那遥远的地方》的爱情民歌,有几句话抱怨在农村缺乏文娱生活。上头为了发动群众破案,所以在全公社知青大会上把信宣读了一遍。在清查过程中,四才子成了重点怀疑对象,结果虽然寄信人一直没有查到,却查出四才子写的诗有严重问题,唉,这才真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其中汪生民有首诗挨得最惨,诗中说他的心上人儿居住在‘水中央’,‘水之一方’,用荷叶作盖,香草做帷帐,沐浴着兰汤,等等。唉,为这首诗,汪生民检查写了无数,批判会开了无数,都熬过去了。后来要抓去坐牢,他才吞吞吐吐,说是抄袭《诗经》、《楚辞》中的句子,拼凑成的,只不过把古诗翻成了白话。清查组赶忙去找泮水城关高中的语文老师核对,结果所言属实。唉,如此这般,事情了了,亏也吃了。你们说这位诗人可笑不可笑?”子都道:“怪他死爱面子,不到最后关头,硬不肯坦白是从屈原那里抄来的。”

        刘志昆笑道:“听说他这首诗是献给女朋友裴兆男的,裴兆男是清庙之花,能歌善舞,王茂章曾经想方设法动员她到我们组上来,她不愿意,吃不下我们组上的苦。王茂章对别的人傲得很,你不来就算了,唯有对裴兆男,现在有重要演出还是要专门去找她,特邀。——哈,扯远了,说简单点。她那天过生日,四才子都去了,各为她献一首诗,当场朗诵,结果她最喜欢这首诗,于是也爱上了诗人……”

        子都笑着打断道:“这是知哥中的传说,裴兆男并不是过生日请大家,她只是也有点爱好文学,所以那次社日就由她做的东,把我也请到她组上去玩。”

        刘志昆笑道:“哈,还不晓得你也去过裴兆男家!那你肯定也给裴兆男献了诗的?”

        陈闻道笑道:“既然是社日,诗人自然都要当场写诗。子都,你们是当场写还是带的诗去?你把你那天的诗念出来大家听听!”

        大家都拍着手要子都念诗。子都一边推辞着一边向陈闻道使眼色,意思是不要逼他。这小动作却被陆亚明发现了,笑道:“子都,你可以念呀,就算是爱情诗也没啥念不得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一样在播放健康的爱情歌曲嘛!”

        杨灵一直躲在楼上看书,这时也走了下来,手上还拿了纸笔,说:“陆政委都说可以,没关系了,你干脆写出来。”

        子都无奈,只得拿笔杆敲了敲额头,想了一会,把诗写在纸上,却是题为“赠友人”的一首七律:

        鱼雁姗姗来何迟,报春喜鹊上高枝。

        路经蓬岛几重远,心有灵犀一样痴。

        石磨豆浆简做饭,囊盛萤火好观棋。

        故林莫洒子规血,野鹤翩翩任所之。

        大家拿着传观了一会,无一个懂得诗的人,评不出好坏和佳句来,光追着问:“什么叫鱼雁姗姗?”“姗姗,一定是女的吧?”刘志昆调侃说:“看来子都兄预知这首诗赛不过汪生民的诗了,野鹤翩翩逃之夭夭算了!唉!”

        众人道:“嘿,刘志昆,你上呀!”陈闻道笑呵呵说道:“刘志昆他连‘肥大两只鹅,扑通跳下河’这种诗都写不出来,他上个屁呀!”大家都笑。

        有人接上先前的话头问:“不是说裴兆男把汪生民的诗选上了么?”子都道:“这倒是真的,所以他一直不承认抄袭屈原,否则爱情马上吹!”大家又笑。袁生智冷冷说道:“秦兄错了。他这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屈原,害怕坦白了之后要把屈原拉来□□。”一些人又笑了。但是陆亚明没有笑,神态严肃。有的因不知屈原何许人,所以也没有笑。

        有人就问汪生民的爱情到底吹了没有。刘志昆笑道:“不仅没有吹,反而生根发芽,可能就要开花结果了。这事有几种说法,其中对他最有利的说法,是说他听说要逮捕他了,就跑去和裴兆男告别。裴兆男伤心痛哭,他怕她会轻生,就对她说了诗是抄来的,裴兆男当即去找清查组说了。但他从此没脸再去找裴兆男。忽然有天晚上,有人带信给他,说裴兆男妈妈病重,要速回省城,叫他明天一早去送她到泮水赶车。他听了兴奋了一晚上,鸡叫就赶去了。关系从此就公开化。说实在话,他娃五短身材,凭长相和裴兆男完全不配,清庙知哥都夸他娃好福气!背后哪个不眼红?裴兆男跟她耍得好的女朋友讲,我不管他有没有诗才,他为了爱我,怕失去我,挨批判、遭逮捕,他都不怕,这辈子遇到个真正爱我的人,就满足了。”

        大家议论纷纷,说裴兆男是个义女,也有说她心眼太死的,一枝鲜花插在土瓶子里,——没说插在牛粪上。听得细心的单爱鹃问:“开初裴兆男选朋友,标准就是诗嘛!怎么后来又说不管他有没有诗才?”众皆醒悟点头,便说这个爱情故事内容有矛盾,汪生民的好运恐怕长不了。道:“刘志昆,听口气你对裴兆男也是一往情深嘛!”“刘志昆,你有可乘之机呀,上!”刘志昆笑嘻嘻的,连连点头。

        这时水秀从玉珍家灶屋里走出来,嚷道:“喂喂,你们说够了没有?我数一二三,不准说话,不准笑,哪个出了声音,豆花坏了该他负责!”陆亚明和袁生智等都莫名其妙,问:“什么意思?”陈闻道笑道:“他们在点豆花。此地豆花是个怪物,下胆水时听见人声,就点不起。”柳石笑道:“上回她和夏梦蝶充能干自己点豆花,点成一包糟,反而怪我和杨灵说了话,现在你们赶快闭嘴巴,免得她们又来怪。”水秀走过去把他脑壳一拍,喊道:“一、二、三!”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只好互相递烟,挤眉弄眼,或站起来走动。

        少顷,福秀满面笑容跑出来通报:“点好了!”于是说笑声又起。双旋一直在厨房帮忙,这时走来坐下。就有人说:“双旋爱赶场,知哥龙门阵听得多,你也给陆政委讲一个!”

        双旋口吃,黑红了脸,粗声莽气地说:“我、我讲锤子哟!”柳石抓住他胳膊道:“好哇,你当着陆政委说怪话,该罚!”福秀便笑:“柳娃,你敢哪?当心艾姐罚你!”柳石笑着放了手,瞧瞧在天井对面正倚着柱头笑的艾雪,吐舌头做了个怪相。双旋争辩道:“还不是跟、跟贫下中农学的!”艾雪走过来笑道:“哎,你又说错了,我可不能包庇你呀,你给这里的贫下中农道个歉!”殷克强笑着摆手道:“算喽算喽,双旋讲的也是老实话,我们有些社员的嘴巴,确实把知哥教坏了。”众人道:“那贫下中农就算了,先那句话给陆政委道歉!”双旋只好搔着头皮说:“陆政委,说惯了,对不起!”众人偏又挑他漏眼:“嘿,什么话!你说惯了,反而说陆政委说惯了!”“罚罚罚!”“罚讲故事!”双旋没奈何,只得说:“我讲……樊老幺成了跛子,你们晓得不?”有人笑着说晓得,才听说的,有人说不晓得,道:“反正陆政委不晓得嘛,你讲!”双旋道:“他和女朋友搭车回省城,塞、塞给司机一麻布口袋核桃……”话才开头,自己就咯咯笑着,眼睛眯成了豌豆角,半天说不出下文。

        水秀豆花点成功了,也过来坐一会,就插言道:“说起司机,我给你们说件事,你们看是不是迷信。桑柔大队的辛二娃上个月返城,翻车摔死了。组上的人梦见她活着,说开车的李师傅怎么怎么样。后来一打听,才晓得那个翻车司机就姓李,也是死了的。你们说怪不怪?”有人道:“那李师傅总是组上的熟人嘛。”水秀道:“做梦的人根本认不得。当时还不晓得辛二娃已经死了。辛二娃就是这回走要搭车,才偶然认得的。”大家都觉诧异。陆亚明问陈闻道:“这问题怎么解释?”陈闻道缓缓地把手上的烟屁股抽了几口,说道:“这种超出常识的现象,在人的精神和心理领域,时有发生。现在我们人类对自身的认识,还远不及对外界的认识深入,以后科学发展了,其中有些会得到解释。所以我看,对有些迷信东西,我们先不要忙说它是迷信。”

        众人无语。于是就要双旋继续讲,憋得双旋脖子上的筋又冒了出来。陈闻道笑道:“你们莫逼双旋生娃儿了。子都,樊老幺你熟,你帮双旋讲!”原来这樊老幺相棋下得极好,子都中学生相棋比赛在市里得过名次的,被樊老幺让只马,有时还吃败仗。樊老幺当了鹊巢大队的乡邮员,每周送两次信,信送完了就爱跑来找子都厮杀。子都道:“他一贯神经,走路本来就高一脚低一脚的,上次赶场我碰到他,先没注意,还不觉得他的脚跛。听人说了,我问他,他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两句,好象说是从梯子上摔下来了。我只晓得他爱到鹊巢五队同一个老头儿下棋,他约我去过两次,老头儿住的楼上,楼梯摇摇晃晃,上去连腰都打不伸。棋盘又脏又黑,下到天黑,拿起油灯在棋盘上照来照去的,才看得清棋子。那次因为老头悔棋,他按着不准悔,结果把油灯打翻了,差点失火,我跟他跑下去端水,他就在梯子上摔过一回。那次幸好摔得轻。咦,莫非又遇到同样的情况,把脚摔断了?”

        柳石笑道:“根本不是!就是这次搭车回省城,在路上出的事情。我帮双旋讲——他当时把一口袋核桃塞给司机,司机收了,同意搭他们。他女朋友钻进驾驶室,他也要跟着钻进去,司机说:‘嘿嘿,你还想坐驾驶室,你又没长帽根,爬到车厢上去!’车厢敞风,过小雪山冷得他清鼻涕流,流到嘴皮上,结成了冰。他从驾驶室后窗看见女朋友脑壳靠在司机肩膀上,热呼呼的打瞌睡,气得胡儿翘。车厢上放了十几辆新自行车,龟儿就拿刀把自行车轮胎全部割破,又把铃铛都车下来甩了,以为司机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哪晓得车子翻过山歇旅馆,事情就暴露了。司机气得跳脚,找来几个大汉,逼他摸钱赔。樊老幺是有名的横人,说要钱老子没得,要命有一条。结果挨一顿痛打,打完又从崖上推下去。嘻嘻,他前不久从省城回来,脚就是一长一短,跛的。”

        大家听了笑的笑,叹息的叹息。都说他的乡邮员恐怕当不成了,有人说他一跛一跛的还是在当。大家又反转来骂司机:“狗日的司机,受他们害的知妹数都数不清!”“哼,只要是头上长帽根的,站在公路边一招手,马上‘嘎’一个急刹,车屁股都要翘翻过来!”陈闻道拍拍身旁杨灵的肩膀,打趣说:“哈哈,我们要搭车,有杨灵一路就好办,拿条围巾把头发一裹,何消招手,只消瞟驾驶室一眼,司机马上刹车!”大家拍着手笑,说:“腿要蹲着点,不然高了,不像。”陆亚明也笑着打量杨灵,道:“他样儿满秀气的,倒真像个知妹。”陆亚明这一说,加上也用知妹这个词,大家又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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