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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陈闻道吃猪食


陈闻道对夏梦蝶从不直呼其名,开口闭口只称“组长”,无论人前人后都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那口气还更亲热一些。他和夏梦蝶长期接触,他发现她虽然是高中毕业生,但肚里的墨水不多,骨子里就很轻蔑她,他那在学生时代就有的爱讽刺、贬低人的脾气就按捺不住,偶尔要冒出来。因只是冒点而已,与谦恭的主流没有太多的矛盾,所以夏梦蝶好象没有感觉到。由于他对组长如此谦恭有礼,也有人取笑说他怕夏梦蝶,而与说他只怕水秀的人发生争执。当争执双方找他评判时,他便严肃地说:“嗨,用词不当!组长觉悟高,有威信,我们全组都尊重她,这咋叫怕?”暮寝而思之,就觉得说他怕夏梦蝶的人是钻心虫,极有眼光。

        舆论公认陈闻道怕水秀,是因为水秀经常当众挖苦他,他很少还嘴。即使还嘴,也只是戏谑两句就匆匆收兵,不敢恋战。

        水秀勤快、能干。其他知青组都是轮流做饭,可小星一队做饭的事几乎由水秀一人包了。别的活路如挑水、种菜、碾米等又有柳石、杨灵顶着,于是陈闻道有空就躲进黑屋子去点着灯看书,要等叫吃饭了才肯露面。这水秀也有点怪毛病,她对杨灵、柳石好耍、贪吃似乎没啥意见,唯独看不惯陈闻道好吃懒做的“笨熊”模样。陈闻道脸长,门齿前拱,嘴唇差点包不住,故而除绰号笨熊外,她背后还叫他马脸、猪嘴巴,——其中猪嘴巴象形兼会意,讽刺贪吃。又经常挂一句针对陈闻道的口头禅:“面带猪相,心中嘹亮”,也不知是褒义还是贬义。

        水秀天生闲不住。她除了做饭,还常把男生的脏衣服搜去洗,她虽然嫌弃陈闻道,却不好单将他的衣服撂下。所以陈闻道一方面对她的挖苦感到恼火,一方面又对她感恩,宁愿在水秀面前保持一种低姿态,想以柔克刚。他有时吃饭来晚了,水秀故意给他少留饭菜,使他吃不饱。遭受这样的欺侮,他心里自然也有些愤懑和酸楚,但他把皮带扣儿多收一扣,也就过去了,从不对她发作。

        然而矛盾也有激化的时候!

        陈闻道清早常去田野间读书,念外语。这天早上他在外面耽搁久了,回来时大家已经出工,他忙进厨房吃饭。却见饭桌上的饭菜没有加盖,上面苍蝇密布。这也许是水秀走得匆忙忘了收拾,也许是她故意这样。这饭如何下咽?他犹豫一下,只好取个大碗,去向坐在天井对面打草鞋的玉珍借点吃的。

        他知道谢家常缺粮,也不知锅里有没有剩余的?这玉珍很爱面子,她锅里若没有而你拿个大碗去借,她脸要红,故而陈闻道有点难启口。

        玉珍儿子久娃子趴在天井里耍。陈闻道憨笑着,先跨进天井,把久娃子抱起来亲热了一番,手上的碗正好扣在娃儿的光屁股上。玉珍抬头笑道:“哎,陈大哥,快些放下来,娃儿身上脏呗!”他依言放下娃儿,“借饭”二字仍压在舌头底下,正欲再就眼前的打草鞋问题扯几句白,玉珍溜尖的眼睛早盯在大碗上了,她笑道:“你刚回来,他们把饭吃完了呀?这屋里有,你自己去舀吧!”

        陈闻道如闻佛语,周身松快。他笑呵呵地“哦”了两声,大步走进谢家厨房。一掀锅盖,热腾腾半锅儿食物,眼镜片顿时雾了一层。锅铲伸下去的感觉是一种半流质,估计是稀饭或苞谷羹,后者他下乡后经常吃,味道还满不错的。

        他便盛了一满碗,嘴皮抿着不太烫,就先呷了一口,想尝出是啥东西。可惜这些年他吃的东西既粗且杂,舌尖上的味蕾变得很不敏感,只觉得不像是苞谷羹。尚未咂摸出个名堂,那执筷的手早又下意识地拨动,将嘴塞满,酸溜溜的不好吃!但他仍硬挺着咽了下去。这好比吃苦药,第一口既已咽下,后面就顺畅得多,稀哩呼噜一阵拨筷,转眼去掉了大半碗,连鼻孔和下巴都弄得花糊糊的。久娃子跑进来,见状惊奇地喊:“妈,叔叔吃猪食啦!”

        陈闻道听了大惊。这时眼镜片的透明度已经恢复,细看碗中果然是些污秽不堪之物。他顿觉恶心,筷子“叭嗒”掉了,碗仍端着,手打着抖。走到天井边要吐,觉得不雅相,踉踉跄跄拐出大门,将含在嘴里的一口吐了,又哇哇干呕了一气。玉珍也怔住了,急得喊:“背时的!饭在灶台上呢,咋不看?”因见他呕得脸红筋胀的,走进来,猪食碗还执在手中,她竟有些怕,想躲他。陈闻道略定了定神,苦笑道:“玉珍,这事你莫跟水秀他们说!”她连忙点头,又忙拉着久娃子嘱咐。

        陈闻道傻乎乎地站了会儿,听见脚步声,却是水秀风风火火跑回来找雨具。他不禁想道,自己之所以误吃猪食,乃是因水秀糟蹋了他的饭菜引起的,这丫头好可恶!一种长期受她欺侮产生的委屈之感打心底上涌,化作股无名怒火直窜脑门。他吼了声:“水秀!”

        水秀煞住脚。陈闻道从来叫她秀秀,而且这里大家都叫她秀秀,也是陈闻道领的头,厉声叫她水秀这还是头一遭。况又见他怒容满面,就呆住了。陈闻道堂堂一条大汉,此刻巴不得这只小母老虎像往常那样冲他露出尖尖的牙齿,舞起带花斑的小爪子,他方好抢上前去左右开弓连扇她几个大耳刮子。他叫道:“死女娃子!早饭你给我留的好东西!”将猪食碗掷过去。水秀躲一下,碗在脚边摔破了,污物四溅。水秀哪见他发过这样的脾气?怕挨他打,鞋和裤脚糊脏了也不做声,只拿惊骇不安的眼睛望着他,辩解道:“不——不是嘛,我留的明明是干饭。”

        陈闻道吼道:“干饭!饭在哪里?你这个小娼妇!”冲上两步。玉珍急忙过来拦着。陈闻道指着厨房桌上的饭菜道:“你看她给我留的饭,苍蝇都屙蛆了!”

        水秀清醒过来,明白他动肝火的原因不过如此,又有玉珍在中间隔着,便壮胆儿回嘴道:“马脸!猪嘴巴!烂秀才!你才屙蛆了,一肚子的蛆!芝麻大点儿事,红眉毛绿眼睛的,要吃人哪!”转脸向玉珍道:“哼,他们说要下雨,把斗笠都戴走了,我拿啥子给他遮苍蝇?”

        陈闻道叫道:“你不晓得拿锅盖盖在锅里?”水秀对玉珍道:“都吹哨子了,我再捱一阵,迟到扣哪个的工分?”又回头挖苦:“哼,想得美,还想给你盖在锅里,你要不要老娘给你喂在嘴里?”

        玉珍听得笑了起来。陈闻道因她作了解释,不是故意的,气就消了一半,被玉珍一笑,他也有点忍俊不禁,忙掩饰过去。答道:“好好,你是我老娘,老子今天就等老娘来喂我,你不喂是龟儿!”

        水秀跺脚说:“喂你就喂你!”进去端那饭菜,苍蝇“轰”地一阵乱飞。陈闻道心虚了,忙说:“这饭倒掉,你重新煮!”说着就进厨房去,舀瓢水漱口,也是休战的意思。玉珍端着饭过来,水秀便问她:“他刚才骂我——骂我小娼妇,是啥意思?”玉珍抿着嘴笑,推说不懂你们城里人说的话。水秀又跑进里屋去问生病躺着的谢家大妈。

        陈闻道漱完口,虽然嘴里不酸了,但是心里还是酸溜溜的。他将玉珍端来的饭倒进锅里炒着。不提防水秀哭着猛跑进来,一头扎在他腰眼上,将他撞了个趔趄,眼镜也掉了。他慌忙勾下腰,用背和屁股抵挡着水秀的捶打,两手在地上乱摸眼镜。

        水秀哭着叫道:“你骂人家是娼妇,你妈才是娼妇!你要说清楚,我清清白白的怎么叫娼妇?呜呜——”她握紧两只胖胖的小拳头捶他的背脊,见他木头似的不知痛,仍然在沿着灶脚摸索,就绕上前去揪头发掐脖子。

        这时因雨下得大,组上的人都回来了。夏梦蝶见状忙喊:“秀秀,你怎么打人?”把水秀拉开。陈闻道嗅到饭糊了,赶快拿锅铲铲着。水秀还哭着不肯罢休,柳石道:“看我捶你!”水秀便扯着他喊:“狗腿子,你捶呀!你捶呀!”夏梦蝶因见锅里有副眼镜,被锅铲搅来搅去的,忙伸手抓出来。岂料一只镜脚儿都烙糊了,烫得她“哟哟”地叫。杨灵赶快拿过来,在手上倒几下,擦干净。幸而尚未变形,玻片儿也还是好的,递给陈闻道戴上。夏梦蝶把烫红的手指放在嘴边吹。

        正闹着,有人喊:“社长来了!”只见公社社长余兴成已经走进了院子。公社的社长和书记都是大忙人,经常要参加各种会议,处理各样文件和报表,其余时间还要穿解放鞋--一种最普通的草绿色帆布浅口胶鞋——下大队、生产队调查研究,并与社员“同劳动”等等。知青下乡后,给千头万绪的书记、社长工作又添些麻烦。因知青是从大城市来的姑娘小伙,不仅给乡村带来了科学文化和歌声笑声,还带来了大城市的穿着打扮,令乡村干部目迷五色,故而在最初一两年,也就是后来知青因搞□□变得臭名昭著以前,公社书记社长都不把知青事务当成工作上的额外包袱,而乐于亲自过问和处理。小星一队因有夏梦蝶和陈闻道两个知名度很高的知青,所以余社长很关注,今天就在下队抓生产的百忙当中抽点空子,由大队和生产队干部陪同到这个知青组了解情况。夏梦蝶忙上前迎着。杨灵在后面拉了拉陈闻道,努一努嘴。陈闻道会意,赶快用手背在嘴边揩了几下。余社长瞅着陈闻道揩掉粘在胡楂上的菜糠,并抹在裤腿上,便神态厌恶地责备说:“哼,你这个人哪,真是丑角,丧尽了知识分子的德!”遂问:“你刚才为啥打架?”

        陈闻道舌头转动不灵,心里暗骂:“老子打架有你球相干!”嘴里呐呐地说:“余社长,我哪里——”杨灵冷丁插嘴道:“余社长,你弄错了么,是柳娃同水秀打架!”同时扫了水秀一眼。社长厉声道:“放屁!你包庇谁?”杨灵脸一下就红了,把头低着。柳石马上接过道:“当真是水秀扭着我闹!你看我的衣袖嘛,就是这死女娃子给我扯破的。社长不要光帮女生说话呀!”

        余社长接触的知青既多,就晓得知青因家庭出身不同等原因,对于领导的批评教育,有的吃硬不吃软,有的吃软不吃硬,还有软硬都不吃的。他见柳石气呼呼的样儿,就揣摸柳石属于软硬不吃的知青,恐怕争起来反而伤了自己的威信,因此光瞪了他一眼,便去问水秀。水秀哭得泪人儿似的,被杨灵、柳石盯着,敢说啥?呜呜地哭诉了几句,大家都未听明白。社长还要再问,她朝柳石劈胸口一推,冲出人堆,哭着“噔噔噔”上了楼。柳石故意摔了个仰翻叉,爬起摸着屁股直嚷嚷,显出一副滑稽的样子,大伙儿被他逗得直笑。

        余社长扫兴透了,转身同队干部说起话来。又在厨房里踱了几步,忽见正中柱头上挂了张工分表,就停住脚看。陈闻道心中暗喜。

        队上让杨灵当记工员,杨灵要让给陈哥当,队长也就同意了。陈闻道下乡后就学会了使牛,当使牛匠。因使牛匠的工分较高,又有技术性,比起担抬重活,身体不吃亏。记工员有补助工分,这样一来,陈闻道所挣的工分和社员中那些一年到头从不误工的强劳力相比,也相差无几。有天他灵机一动,遂将自己的工分表挂在厨房中间的柱子上,其目的是让公社、大队干部来知青组时,能够一眼看见。

        这时余社长果然就在看他的工分表,陈闻道的神情遂由沮丧转为轻松,进而显得很兴奋。他便掏出《春耕》香烟,笑着向几位干部敬烟。给余社长那支烟他未敢造次,交在夏梦蝶手上,使眼色要她递过去。然后他将手插在裤兜里,唇边青烟袅袅,穿草鞋的脚尖情不自禁地打着节拍。有点像在大学里得了高分,正待高教授嘉许时的神态。

        余社长不接夏梦蝶递的香烟,却把那页工分表取下来,又细看了一下,点头说:“嗯,倒像是满勤。”走到陈闻道身边继续说:“但是我走遍了所有的社员家庭和知青组,都没人像你这样把工分表在屋当中挂起的,说明你这个人哪,头脑里有种资产阶级的东西在作怪!”把工分表折起来捏着。陈闻道被兜头浇了这瓢冷水,头脑一下子懵住了。

        余社长清了清嗓子,还要继续火辣辣地训斥他,不料夏梦蝶脸红红的,上前道:“余社长,这是我挂的呗!因为全组数他的工分最高,所以我把他这张工分表挂出来,让大家向他看齐。”余社长愣一下,便不言语了,听由其他干部扯了几句白。忽然又问:“这页工分表怎么是单零的?工分簿呢?”

        殷克强答道:“工分簿在他那里嘛,他取下来,说是便于——”

        陈闻道曾对殷克强说过,他把自己的工分表挂出来,是为了让社员监督记分工作。这与夏梦蝶刚才的说法不同,殷克强倒有些莫名其妙。余社长性急地打断了他的话:“哪个他?”手指着陈闻道问:“他是记分员?”

        夏梦蝶赶快指着杨灵说:“不是,记分员是杨灵。”余社长这才仔细看了杨灵一眼,因见他瘦高个儿,眉目清秀,头低着,心头不禁有些诧异:“嗬,有长得这样腼腆秀气的男娃儿,往常开知青会我咋没注意到?”遂不再说什么,抬脚要离开。

        夏梦蝶笑咪咪地拦着他,索要那张工分表。他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反而背着手继续朝外走。夏梦蝶没法儿,只好上前拉他的手。余社长全无思想准备,他粗壮的手被这纤纤玉指掐住,一下子连肩头都酥软了,工分表被她轻轻抽了去。余社长被她这种轻佻的举动搞得十分恼火,四顾无人注意,心潮才平静下来。他觉得腿是软的,就在门厅站着,用亲切的口吻同夏梦蝶说了会儿话,仔细询问了全组的生活、学习情况。这本是他来这里的目的,刚才对陈闻道发火就忘了。他针对陈闻道的问题又叮嘱道:“把这个人放在你组上,目的是要你多管束、多教育他,千万不能助长他的资产阶级虚荣心啊!”夏梦蝶边听边点头,他这才满意地走了。

        夏梦蝶又独自在门厅站了一会。因她去拉余社长的手时,感到有一缕冰冷的目光在盯着她,她当时也没管,此时才觉得脸有些发烫,故她站一会等红潮褪了才进屋去。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柳石、杨灵戴着斗笠拿撮箕捉泥鳅去了。夏梦蝶推开黑屋子的门,叶子烟味呛得她想咳嗽,又看见一点殷红的火光,忽明忽暗,知道陈闻道在里面。她想开导两句,却想不出合适的话,反倒用埋怨的口吻说道:“你呀,这么大个男子汉,还跟秀秀打打闹闹的,真是!”他没做声,只深深吸了一口烟。借着烟头的光,夏梦蝶看见他脸皱得像只苦瓜,人也显得苍老了。她心里发酸,又有些发热,就慢慢退了出去。

        水秀一直没下楼来,晚饭是夏梦蝶给她端上去的。传下话来:她发誓不给陈闻道做饭了,要他单独开伙,不然就男女生分开开伙,再不然她就一个人开伙,三者必居其一。大家对此都束手无策。一连几天她都不吃组上的饭,要自己弄。柳石偏坐在灶门前吃饭,吃完饭仍坐在那里,阻止她做饭,于是她就跑到玉珍家去借饭吃。这天子都来了,见此情况,就让陈闻道暂时回避,到二队去搭伙,这样矛盾才算缓解。几天后,陈闻道硬着头皮,随夏梦蝶上楼去负荆请罪。水秀脸朝里歪在床上,好象在哭。陈闻道低声下气说了几分钟的话,下去了。夏梦蝶见水秀肩头不停地颤抖,忙去扳她的脸,见她偷偷地笑个不停,于是也笑了,啐道:“死丫头,你会捉弄人!又哭又笑,黄狗洒尿,你羞不羞哇?”水秀翻身坐起来,刮着脸道:“哼,谁羞不羞?该羞的是你!还在社长面前帮他说谎呢!你这样护他,干脆也跟着杨娃柳娃,叫他陈哥嘛!”夏梦蝶面颊通红。水秀收敛了笑容,发狠地说道:“哼,虽然这次算了,他下次再惹我,我一定不许他端我做的饭!要端,我给他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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