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打油建
第37章打油建
本地火把节□□前就没办过了,冷寂了好多年。凯风农场附近山上有十多家彝胞,同知青关系好,前段时间知青跑光了,大牲畜都是他们帮着喂养。孙猴、永昌、六指等议论,□□总有结束之日,我们不抓紧快活,更待何时呢!遂找年老的彝胞打听火把节的情况,要办个火把节热闹热闹。
今晚月黑头,农场大门立柱上一对火炬,却是搁的两个铁桶,内盛机油,点燃了火苗腾起几尺高,从凯风镇看就像黑压压山脉上的两只火眼金睛。农场操场上,中央堆了个丈多高巨大的火炬,火炬中间是根青松,四周用松柴分层堆砌成宝塔形。熊熊烈焰照红小半幅夜空,干柴毕毕剥剥,热气流掀起一股股旋风,火星礼花般乱窜。周围坐了许多知哥知妹和彝胞,此时都红光满面,唱着歌,打起锣鼓声,吹响号角。火把节起码三天,这才是头天,明天、后天的火堆,一天会比一天堆得更高,老彝胞说要照亮农场所有角落,祈祷人寿年丰。另外还要用劈成细条的松木,中间夹着松明子(是渗有松油的松树柴块)扎成火把,举着在农场所有房屋周围和遍山坡转圈子,此时一些人正在捆扎。另有几人正杀了只羊在火堆上烤,准备明天带去宛丘参加浪子的婚宴。彝胞们带了几罐自酿的酒来,倒在几只大碗里,彝胞知哥正传着喝。
花枪脚一拐一拐走拢,有人招呼道:“花枪,你回来了?”花枪并不说话,走拢拿刀就割烤羊腿。众人叫道:“你饿痨了?”“莫慌,还是生的!”“这是给浪子结婚烤的!”花枪不理,继续割。火堆对面的孙猴拿起一条牛皮长鞭,“啪”抽在他肩上,虽然啸声响亮,落在身上却轻,逗着玩的。花枪怪叫一声“哎哟——”一把抓住鞭子,两手用力拖。他纵有几分力气,却不能撼动孙猴分毫。他就踉跄向孙猴冲过去,一路踩飞几根带火的柴块,众人惊叫躲闪不迭。他扑上去对孙猴劈头盖脸一顿乱拳,周围小宝、狗娃子、火眼等忙上前拖开了,叫道:“花枪,你龟儿做啥子?”“狗日的疯了!”花枪哭叫道:“龟儿你们在山上吃得好哇!享福哇!”孙猴从地上坐起来问:“你啥子意思,哪个不要你回来呀?”豆腐也道:“花枪,你有话好好说!”“笑虎和阿姣遭油建的打了!笑虎手杆都打断了!”
众人忙问咋回事?有的“呜——呜”“啊呀”怪叫,有的跳起来,豆腐、六指忙叫别闹了听花枪说。花枪把事情经过添油加醋说了,道:“老子说回凯风搬兵去了,那些油建的虾子,说爬爬爬!爬回去把你们猴哥搬来,老子想吃猴子脑花下酒!狗日的还吼,嗨,你们自家拉一车棺材来呀,打死了好埋!”
孙猴迄未做声,他陡然发一声长啸,“嗷——”似钢针抛向碧空,又似钢鞭抽打着群山,令闻者惊竦,神滞者心跳,躁动者变得冷静。却是六指最先跳起,朝大火炬踢一脚,一块树疙蔸被踢了起来,直飞向天上,有十几米高。这支火炬落下,掉进大火炬,溅起冲天的火星和黑烟。众人惊叫散开,纷纷骂道:“狗日的六指——狗日的油建!”“龟儿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想活了!”火眼站起来吼道:“走!下山!”众人也纷纷道:“走,捶他狗日的!”“下山,踏平油建!”却有几个知妹叫道:“疯子!你们忘了呀,明天浪子和秋霞结婚!”孙猴叫道:“先去踏平了油建,回头再给浪子办婚事!”众人包括彝胞都欢呼、狂笑。许多知妹约好一起叫:“我——们——要——过——火——把——节!”知哥也约齐了叫:“打——赢——了,再——过——节!”
独有豆腐冷静坐着。他将孙猴、永昌、六指叫到一边道:“现在下山要不得。他们既然敢踢劲,一定有防备,又在他的地盘,夜战我们要吃亏。而且他的家属都睡了,我们去把女人娃儿伤了,名声也不好听。不如这样……”孙猴、永昌听了点头。
油建岂是等闲之辈,l县武斗时就是凯风知青的死对头。此时全面武斗早已停止,武器也基本上都收缴了。在油建伙食团巷子揍笑虎并向凯风挑战的不过是些青年工人,头目晓得后亦无悔意,还很快进行了布置。当天下午工人照常上班,却派家属女人、孩子准备弹药——也就是石块和半截砖头,这在工地上遍地都是。又在工地背后山上朝凯风方向设立了了望哨——因在荒坡上插杆旗子太显眼了,就学抗日战争时的儿童团那样,砍株“信号树”立在那里,有敌情就把树子放倒。白天敲钟恐与上下班混淆,所以用此古老的视觉信号,晚上就敲钟。本以为知青会连夜来战,故从当天日落至次日天明,青壮年工人都处于兴奋状态中,一夜没睡好觉,或没有睡觉。次日上午大家依然斗志健旺,一边做工一边都望着那棵树,巴不得那棵树快倒下来,巴不得有此一搏呢!到中午吃饭时精神就有些疲惫了,端着碗骂怪话说狗日的知哥当缩头乌龟了!晓得我们油建敢死队的厉害,来了叫狗日的血流成河,片甲不回!
有群青年工人血气方刚、心血来潮,提石灰桶在工地和附近农村墙上刷火辣辣的标语,观者如堵,这又刺激了神经,重新造成紧张气氛。接着又做一下午的工,大家又把那株信号树望了一个下午,下工地时都拖着疲倦的腿,懒洋洋走着。这时信号树倒下,同时钟声也敲响了,刺耳而又悠扬!
一辆卡车飞驰而来。却是六指开车,旁边坐着永昌,车厢满载知哥,在距油建宿舍区百米开外的旷野停下。这群知哥跳下车,就在旷野里坐着抽烟说话,有的笑着,吼着,有的大声唱歌。与此同时,一大批工人——都是原武斗队员——在宿舍区大门一带排成人墙,个个手执着钢钎、洋镐、洋铲。更多的人待在宿舍区内,也有的在工地上,作为预备队,或觉得没必要都去上阵呀,就在此以逸待劳吧!
这群知哥在野地里坐着,与油建敢死队遥相对峙。忽又有五六个知哥兴冲冲跑来加入,却是浪子、小和尚和水牛、虼蚤等人。浪子今天要当新郎,永昌、六指都叫他快离开,说打肿了脸咋办?浪子不听。永昌道:“我们都是光棍,你马上结婚了,你不替秋霞着想?”浪子道:“正好,关起了有人给我送饭!”
虼蚤叫道:“嘿嘿,看见没有?新名词,知!”指给大家看。众人起先并未注意那些标语,□□以来的标语都产生视觉疲劳了。此时一看就骚动起来了,叫道:“完了完了!”“妈的,还要油炸我们!”有的挥拳狂吼,有的把衣襟一撩叉手站着,花枪在内的十几人干脆脱成赤膊。永昌忙叫道:“花枪,你那几根肋巴骨,数都数得清楚,你能吓着哪个?把衣服穿起!都坐下来,要以逸待劳,稍安勿躁!”永昌有时说几句文夹白的话,大家也都还听得懂,果然都听他的又坐下了。永昌又道:“大家记住了,等会不准乱来!千万不要坏了知哥的名声!”眼睛只瞄着花枪。花枪嘴里叽叽咕咕:“你龟儿,就盯着我一个说?”永昌便向着大家道:“都听见了?”大家都道:“听见了!”“晓得!”声音虽然七零八落,却也响亮。回答了又有人笑:“嘻嘻,都成了匪了,还怕坏了名声!”有人指着笑道:“看看,他们上墙了!”“在递弹药!”只见一个个显得矫健的身影接二连三登上屋顶,然后男的女的都往房顶上传递砖头石块,沉着紧张,有条不紊。
屋顶上的人忽然都停下工作,引颈遥望着,用手指指点点。花枪道:“嘿嘿,来了!”这群知哥也都站起来看,却见一支马队正沿山脚奔跑着,沿途是连片的苞谷地,群马昂首奋蹄,扬鬃甩尾,青纱帐中飘起茫茫一线黄尘,马队在绿浪中踊跃向前。先到的这群知哥“啊!啊!”欢呼起来了。
四方田野里薅秧的、犁地的、挖土的、锄草的农民早丢了锄头、农具,其中也有扛着农具的,跑来看热闹,非常时刻故队长也不制止,连队长自己也兴冲冲跑来了!附近村子的人闻讯也都跑了出来。有些年轻农民与知哥挨得很近,但都抄着手,也有的在抽知哥递的烟。更多的人站得离敌对的双方都较远,显得不偏不倚。有个青年农民看着知哥奔跑的马队,不禁叫了起来:“好绝呀,就像在拍电影!”花枪叫道:“妈哟,你硬是不怕死呀?马上血流成河了,像在拍电影!”骂完又笑,众知哥和青年农民也都哈哈大笑。
孙猴率领的这支马队下山后紧走慢行,已经望得到油建工地了,这最后几里路才做冲刺,故尔英姿飒爽、神勇剽悍、气势如虹。跑拢跳下马,一个个精神抖擞,但马都跑得汗津津的。六指、小和尚、水牛等早从车上取下准备好的豆子和铡短的草料,用袋子分装着的,骑手各自拿来喂自己的马。然后也有的坐下来抽烟,也有的梳理着马毛。
油建那堵铜墙铁壁已筑起几十分钟,工人腿都站硬了。田埂上、坡上围观的农民也等不耐烦了,阴一声阳一声喊:“啊——”“啊——”刺激对阵双方。油建头目们始觉知哥虽远道来袭,反而在以逸待劳,而且在打精神战。开始懊悔未能在马队到达前对先到的主动出击,以攻为守,足可以以十对一、以二十对一,不一个个如小鸡般擒住才怪呢!其实这几个头目都是部队转业的,如何不晓得这些兵法的基本常识,是在潜意识里受了国家政策的制约,不肯对知青先动手。遂叫敢死队员们都放松,休息,蹲的蹲、坐的坐,原地活动。随后又齐唱语录歌:“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前首语录歌不算太流行,声音唱得时强时弱,时断时续。后一首却是顺唱倒唱都在行的,就反复唱,唱得气宇轩昂,气象万千,最后干脆吼起来了,像打炸雷。
这边永昌、孙猴、六指等计议定了,马也吃了些草料,汗也干了。孙猴忽地吹声口哨,骑手纷纷上马,调过马头,呐喊着,转眼间冲出去。骑手清一色手执用锄把锯成的二尺短棍,浪子、六指、小宝、火眼、狗娃子等更将匕首衔在口中。这一着出乎油建敢死队的意外,其实他们看见马队就应该料到的,完全被搞晕了!顿时乱了阵脚,马头到时,一触即溃。黄骠马、赤兔马、花斑马这几匹快马竟一直冲入宿舍区大门,骑手因见里面空荡荡的,怕中埋伏,且背后呐喊正酣,又回马冲出。这时敢死队已被棍棒和马蹄伤了十多人,其余的草草抵挡格斗几个回合,均无心恋战,倒拖着钢钎、洋镐跑进宿舍区。这时房顶的、墙上的、周围田野的人,格斗的、呐喊的、抄着手的人成百上千,各怀激情与心事——也有的并无激情与心事,嘿,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敢死队员们跑回宿舍区喘息未定,就被呐喊声拽拉着,从惊恐与屈辱中振醒,赶快来杀回马枪。马队已经鸣金收兵,只有一匹掉队的马,马脚被洋铲砍断了倒在地上,骑手小宝在地上打个滚跑了,马留在原地痛苦挣扎。
休息片刻后,六七十个知哥全脱成赤膊。“啊——啊—”田间、坡上的农民见此场面,产生莫名的兴奋和冲动,全吼起来了。“呀——呀——”宿舍区、屋顶上的家属也发出阵阵尖叫。花枪本来的任务是照看马匹,但他亢奋不已,瞪眼吼一声:“老子也要上!”几十条黄油油白晃晃黑黢黢的躯体呐喊着一齐冲出去,与油建敢死队短兵相接,棍棒乱飞,呐喊盈耳,血影模糊,时闻惊叫。且说知青的心态,是一片混沌,一场雪耻,一股武勇,一阵逞强,一番轻生,一种自贱,故舍生忘死,两眼充血,额角发亮,头皮开裂血流满面竟不知疼,反而更刺激更暴烈更豪迈连喊打得好!一人两人如此,六七十人如此,何愁不所向披靡!油建尽管实力超过十倍、二十倍,由于背靠家属宿舍,选择下班时间,这正是豆腐的锦囊妙计!竟成泥足巨人。女工和家属们虽也顽强,尖叫着为男人助威,往房顶递砖递石,但知哥冲拢后这些砖石就成了梁山军师无用,她们凄恻的叫声更屡屡令工人们回首。工人们的钢钎、洋铲等长兵器起初也戳伤几个知哥的肩、砍破几个知哥的头,贴近肉搏时就难以为继了,而知哥的棍棒匕首挥舞得越来越有劲。尤其孙猴、浪子、六指、火眼、小和尚、狗娃子、小宝、水牛、土匪等十多个最强悍的,近身搏斗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挥腿舞拳,腾挪跳跃,越斗越欢。后来孙猴干脆丢了棍棒,飞脚猛踢。花枪赤手空拳,瘸着腿,只在人群中不停转动叫喊,为弟兄助威,几次跌倒又几次爬起来。小和尚将一人打翻在地,见其荷包鼓鼓的,竟按着要掏荷包,浪子急叫一声:“小和尚你做啥!”他始悻悻丢下了。
油建防线再次崩溃。六指、小宝、火眼等一群浑身是血的知哥冲进宿舍区大门、杀入一条宽巷子,竟有空旷的感觉,因为已到了无人之境。六指听屋里有人说话,把门撞开,全是女人孩子,瞪着恐怖的眼睛。打落颗牙齿的六指往地上“啪啪”吐两口,说:“莫怕莫怕……”牙齿落了发音不准,女人们更吓得抖。狗娃子进来就团团转,开碗柜,翻窗台上的筲箕。六指扯着道:“你做啥子?”狗娃子急得跳脚:“饿了饿了!有吃的没有?馒头馍馍,豆豉饼子,快点拿出来!”有女的抖抖索索去翻桌子下面的背篼,六指赶快扯着他出去,还把门带上了。花枪也撞开一扇门,他因打赤膊,对胸前的排骨不好意思,讪讪道:“嘿嘿,不要怕!我们是梁山泊,替天行道的,嘿嘿!”虽如此说,他带火的眼睛将每个女人的脸都灼伤了,又烧灼身上别的地方。末了却问:“嘿,你们哪个认得小孟?”女人们都不做声。他又问一遍,才有人问:“有啥子事?”“你帮我还他一块钱。”掏出一块钱放在她手心,趁机把手掐了一下。他出来就吼道:“老子要唱歌了!”将短棍扛在肩上,在巷子里脚一拐一拐走着,大声唱道:“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五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逗得一扇扇紧闭的门都张开了缝儿。
油建头目早将大队人马撤退到工地上,急派人开车往县城报案。贴身肉搏开始时,有头目曾想调一拨人马去袭击知哥的马群,有人却说:“不行,那都是国家农场的马,抓来做啥?打死打伤了,二天都脱不了手!”这头目听了长叹。少数爬在屋顶上的敢死队员从屋顶上跳下来,想看看屋内的妻儿,又被知哥举着带血丝肉酱的棍棒追打,他们只得大叫:“投降了,不要打了!”脱下白衬衫来挥舞。
临撤退前,孙猴、浪子、小宝来到那匹受伤的马面前。这是匹灰色白斑的马,鬃毛零乱,屁股滚圆。它曾挣扎着要站起来,此时那只伤腿还在痉挛。它宝石般的眼睛望着天空,痛苦与美丽尽写在泪膜上。孙猴走拢蹲下去,在马颈上抚摸着。六指过来说声:“猴哥,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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