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告别靳老五
这晚靳老五、火眼、笑虎、小宝等在城关中学的一间破教室打牌。武斗成员头上罩了个革命造反的光环,就不好意思赌钱了,赌子弹,还有就是烟、衣服、票证。靳老五今晚手气好,尽赢。火眼等串联起来“抬他”,互相踢脚使眼色,还是输。小宝家里寄来的一件海魂衫,舍不得穿的,今天刚上身也输进去了。
此时火眼伸手道:“五哥,烟!”靳老五赢了,只得掏出烟盒来,递给火眼一支,自己刁一支在嘴上,把烟盒举起在桌面上捏了捏,示意空了,扔在凳子下。对面的笑虎脚长,伸脚掏他丢在凳子下的空烟盒。他有点着恼:“你龟儿又做啥子,递点子呀?”递点子意思是勾通和支招,这三个互相踢脚递点子,靳老五一直假装不晓得。笑虎手也长,稍一欠身就把脚下烟盒拾起来了,一看还有三支烟,笑着自己衔一支,剩的丢在桌上。
小和尚在窗外向火眼招手。火眼站起来,小和尚又指了指笑虎和小宝,火眼把笑虎和小宝拍一下,三个一同出来。“你们不打了?”几个旁观者问,马上占了他们的位置。
小和尚低声说:“走,有任务。”火眼说:“那他们……”朝屋里努一努嘴。小和尚说:“正勇说是去偷营,不要多的人。”火眼说:“偷营?偷锤子营,我们子弹都输光了!”“哦?”“都输给靳老五了,”笑虎说,“你把靳老五也叫出来!”小和尚说:“浪子说不叫他。龟儿靳老五,贪生怕死的,一开火尽梭边边。”笑虎阴笑道:“咳咳,把他叫出来,我们把枪给他下了,把子弹抢回来,才好去偷营。”小宝和火眼都笑道:“好,要得!”小和尚说:“锤子,要不得!我和浪子跟他住一间屋。”笑虎说:“怕啥子,你们还怕他?”小和尚说:“那你去叫他。”
笑虎在窗外叫靳老五,对他歪着嘴笑。靳老五像没看见。火眼进去凑在他耳边道:“浪子在等,有任务!”靳老五刚才一边出牌一边看窗外,见几人鬼鬼祟祟的,像在设圈套。心想整我呀?没门!仍坐着不动。火眼等没奈何,只得四处去借子弹。
靳老五又打了一小时的牌。忽听外面闹哄哄的,有人大声说:“抓到了!抓到了!”有人问:“抓到了几个?”靳老五暗想先还以为他们设圈套整我,原来真的有事,一定是摸营回来了。他心尖像有支羽毛在搔,桃子摘回来想尝口鲜桃——也就是戏弄虐待俘虏吧——就把牌一丢说:“嘿,是摸营的回来了!走,去看!”急煎煎赶到关俘虏的地方。
靳老五见到摸营回来的笑虎、火眼等,对这时来吃桃子有点不好意思。他先跟浪子、小和尚扯几句白,随即情绪亢奋,叫道:“嘿,昨早上水厂一仗,我们牺牲了两个人,这回抓的俘虏,要拿来抵命!”俘虏用衣服蒙着头,做一排蹲在墙边。他将排头这个俘虏衣服一把掀开,揪住脑袋瓜拧过来,拔出□□——大家都吓一跳,以为他真要枪毙俘虏,枪毙也不该在这里呀!浪子正要去制止,他将□□拋起转个圈,手抓住枪管,吐字清晰骂道:“我日——你的——妈!”一枪柁朝俘虏脑顶砸去。“嘣!”“唉哟!唉哟!”枪声连着两声惨叫。俘虏惊惶瞪大了眼睛,虽然看见对方痛苦蹲下了,还是把自己的头甩了两甩,检查头顶有洞没有?自己被打死没有?众人惊慌围拢去,把靳老五扶着,发现他这一敲,枪膛走了火,子弹正好打进自己的肚皮。
靳老五被火速抬到就近的邮电局卫生所。邮电局后面空地正放映露天电影。非常时期,片子是抄来的,每放映电影就一部接着一部放映,像打牙祭,所以半夜都还在放,可能会一直放到天亮。这时,电影《□□保卫沙拉热窝》中的□□正准备炸桥,特别扣人心弦。通过喇叭叫出来一个女医生和一个护士。靳老五一路上都在哼,这时不哼了,不知是痛麻了,还是要在女医生面前充硬汉。女医生检查伤口,见已未流血,子弹是斜着穿过的,前后各一个枪眼。女医生遂说没问题,可能她心里着急的不是靳老五,而是□□的桥炸了没有?她匆匆用碘酒消毒,剪了姆指大两块胶布,在靳老五肚皮和后腰上各贴一块胶布。浪子等仔细看她操作,见她洗手,问她:“好了哇?”女医生像回答好了,又像没有吭声,就匆匆看□□炸桥去了。这里大家不知该怎么办,浪子俯身问靳老五:“好些没有?”靳老五面无血色,睁眼看着浪子,点了点头,意思也许是好些了?
浪子等便将他抬回宿舍,扶上床躺下。众人散去后,小和尚立即也睡了,浪子却睡不着。听见外面鸡叫,数有几只鸡。忽听靳老五床上有响动,翻起来看,靳老五蜷着身子,浑身打抖——床都抖响了,冒冷汗,摸他的手脚冰凉。
天亮后,浪子等把靳老五从县医院抬了回来。许多知哥知妹都闻讯来了。孙猴揭开罩单,低头说句:“五哥,你怎么走了啊!”这一来,一屋子的人都鼻尖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旋。秋霞走拢看,看见靳老五眼睛还微睁着,脸孔变得蜡黄,心想前两天还见过面呢,虽然是武斗,都说知哥的命大,唉!五哥!你做事从来都很把稳的呀,你怎么在那一瞬间就变鲁莽了啊?九妹一来就尖声哭叫:“五哥!五哥!”九妹和靳老五一起当猪倌,朝夕相处。靳老五把重活都担当了,让九妹做轻的;有时还独揽了一天所有工作,让九妹去采蘑菇。那时九妹的心百分之九十在浪子身上,后来晓得不可能了,九妹的心已向靳老五身上转移。要是没有这场武斗,九妹说不定是五哥的人了。她伏在靳老五身边哭得哀哀欲绝,弄得一屋人都在抹眼泪。
大家又回房间清理靳老五的遗物,才发现他唯一没有补疤的衣服就是才赢的小宝的海魂衫。豆腐说:“小宝,这件海魂衫……”小宝说:“是他的,给他穿嘛!”拿过来。孙猴、浪子等都要上前,但九妹哭着挤过来了,大家只好让开。九妹和豆腐扶起靳老五,可他手臂是僵硬的,弯不过来。豆腐说:“嘿,老五,我们给你换衣服了!”秋霞也大着胆子去帮忙,也怪,手就弯过来了。这样才把衣服给他穿齐整。靳老五抽屉里只有把叶子烟和一支烟杆。孙猴拿起烟杆说留做纪念,又拿了匹烟叶,大家纷纷也都各拿了匹烟叶。大家眼泪洒一抽屉。
因路况险恶,靳妈妈第三天下午才到。她听说天热等不得,人上午刚埋了,硬要马上去墓地。众知青劝她先到旅馆去休息一会,豆腐、孙猴还对女生使眼色,要她们劝住靳妈妈,没有效果,只得直接去墓地。在墓地一隅,靳老五虽已下葬,还没有垒坟。众人陪着靳妈妈向那块光光的墓址走去,心里都很尴尬和惭愧。此墓址旁边是较早水厂之战被打死的两个中学□□,先埋一天,土垒好了还没有立碑。孙猴灵机一动,抢前两步,等靳妈妈颤颤巍巍走近了,他先扫了大家一眼,指着那个垒了土的新坟,带着哭腔说:“靳妈妈,这……这就是!”靳妈妈走拢站下,泪水早就刷刷流下来了。不由顿足捶胸、哀痛叫唤:“我的儿哪!我的儿哪!你咋个这么早就走了啊,你丢下妈咋个办啰!”秋霞、九妹、黄心华等女生赶快去扶着。这群知青都哭过几回了,此时靳妈妈哭得天旋地转,大家想着生前的靳老五,都很心酸,泪珠儿又在眼眶里旋。可这是别个的坟呀!互相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有的忍不住笑神经就要发作。
孙猴把众人情态看在眼里。他因“误会”是自己造成的,不知这到底该还是不该,有点惶悚。靳妈妈哭得没完没了,他走开在墓地转,看见个小板凳,拿了过来。正好这时搀着靳妈妈的两个知妹都支持不住了,他把小板凳放在靳妈妈脚边说:“靳妈妈,坐。”靳妈妈就坐下了,边哭边数落,春晖寸草,往事历历,声声是泪,头一次次要去撞这堆土。两知妹根本拉不住,孙猴只好亲自去拉,腰弯得像虾子,身体被靳妈妈扯过来扯过去,几次差点撞上土堆。这一来笑虎、小和尚最先忍不住要笑,赶快走开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浑身都在打颤,还以为在哭。黄心华也忍不住了,忙转过身去,把嘴皮咬着。逗得秋霞也走过去和她肩挨肩的,一边还在哭,一边又有要笑的冲动。大家把这几分钟捱过了,都悄悄骂乱指坟的:“背时的孙猴,真缺德!”“龟儿孙猴,砍脑壳的!”也有不知道的人,一直陪着靳妈妈在哭,见有些人像在做怪像,很惊讶,就悄悄问,才晓得靳妈妈哭错了坟。孙猴因为心虚,一直注意着大家的表情,晓得自己成了千夫所指,颇尴尬,脸一直哭丧着。
孙猴把靳妈妈送到旅馆安顿好出来,立刻问六指和浪子:“哼,刚才太不成体统!是哪个最先笑?”浪子因先笑的有小和尚,说不晓得。六指说:“哈,你说哪个最先笑?笑娃不在了,你说只有哪个?”电线杆笑虎就在前面走,想着刚才的事,忽然间又笑得脚杆打闪,“嗤嗤嗤,嗤嗤,叽嘎,嘎,哈咦……”孙猴跑两步追上去,扫一脚,笑虎身体斜飞向前几尺远,趴着动弹不得。孙猴走拢骂道:“龟儿杂种!”笑虎头前几尺远一块尖石,手长一把抓住了,咬牙翻身坐起:“妈卖!老子哪点惹着你了?”“狗的笑,叫你笑!”笑虎对于挨这一脚,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闻言叫道:“锤子!哎哟,我一个人哪,起码十几个人都在笑!哎哟,哎哟喂!”六指过来冷言道:“就是你最先笑!”笑虎坐在地上对六指叫道:“你龟儿狗腿子!猪!小和尚最先笑!你怕浪子不敢说,说我!”石头扔过去没扔着,又伸长腿去扫六指。过后孙猴当着笑虎、浪子的面,也踢了小和尚一脚,虽踢得不重,小和尚仍哭得一脸的鼻涕眼泪,浪子两天没跟孙猴说话。
次日上午开追悼会。靳妈妈又来,这才看清了儿子长眠的墓园,砌着砖墙,环绕着松柏,中间一个红色的亭子,楹联写的是:血沃大地肥劲草,英烈忠魂照千秋。园里已有几百座水泥坟墓,西侧三座新坟也突击完工了,立了碑。她一到就要去坟前烧纸钱,豆腐等害怕她认出位置变化——这太明显了,她昨天所哭的坟是在路右边,有棵松树,就说:“靳妈妈,你要多保重啊,你去了又会伤心的,你坐在这里,我们去帮你烧吧!”靳妈妈不肯。黄心华说:“那也好,就陪靳妈妈过去吧!”靳妈妈看了她一眼,因为不懂“那也好”是什么意思。靳妈妈就过去烧了纸钱,站着一边哽咽,一边看了一会墓碑,还看了另两座坟的墓碑。她昨天都哭晕过去了,莫说对一棵树,就是对一座山,也没有印像呀!
追悼会呜了11响火箭筒,然后念悼词。靳老五的悼词却是尹长江写的,写好后给豆腐等看,豆腐看笑了说:“啊呀,你这样写,他就跟雷锋、欧阳海一样好了?”黄心华说:“这样对比之下,在场的都成了矮子!”长江道:“悼词嘛,都有几分夸大和虚构,因为主要是读给家属听的,给家属一些安慰。又不怕活着的人嫉妒他。就是立功入党也是‘追记’呀,‘追认’呀,不影响活人的名额。”白素华、秋霞看了同意说:“好呀!那两个中学□□牺牲得很壮烈,悼词一定非常感人,五哥的悼词也要越感人越好!”
靳老五由秋霞念悼词。秋霞因北京有亲戚,经常去北京过寒暑假,她又有语言天赋,普通话很好。秋霞朗读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婉转低回,时而声泪俱下像溃决了情感之堤,时而目光闪亮像看见靳老五已经去到了马恩列斯身旁。她自己真的动了感情,长江刻画的靳老五活了就在她眼前。场上听众也都受感染进入了悼词描述的境界,连靳妈妈都跟着她的节奏而悲、而‘喜’、而神往,而骄傲。可笑虎等例外,他们有的听得发愣,有的笑神经又发作了。当秋霞读到靳老五在煤油灯下刻苦攻读时,笑虎已觉忍无可忍,只好拼命掐自己大腿。旁边小和尚用手拐碰他:“你做啥子!”“哎哟,你猜我想起了啥子?”“我不晓得……”原来秋霞的朗诵已将小和尚带入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他甚至都认为这就是真的靳老五了。
笑虎过后对大家说:“龟儿!嘻嘻嘻,秋霞念靳老五在灯下聚精会神读书,当时我一下就想到了那次在水利队,他龟儿点起两盏煤油灯,聚精会神拔贫下中农的鸭毛!哈哈哈,嘿嘿嘿,叽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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