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果
9石榴花谢了,结了青青的石榴果。浪子、小和尚和秋霞、林芬熟了,常来蜗居耍,有时六指、火眼、笑娃等也来。浪子下乡后一直封闭起的会唱京戏的喉咙,在蜗居小院亮开来了: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老臣遇主说从头,刘备本是靖王后,汉帝玄孙一脉流。他有个二弟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白马坡前铢文醜,在古城斩下了蔡阳的头。他三弟翼德性情幽,丈八蛇矛贯取咽喉,长坂坡前一声吼,吼断了桥梁水倒流……
他唱得有板有眼,将左手半握拳,右手时而摊开,时而指点,时而五指撒开剧烈颤抖,像疾风拂过山原、满坡的劲草呼拉拉摇晃。他将身一转,额头扬起,又是另外一段,很抒情的:
我正在城头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派来的兵……
这时他的腰板挺直,手势沉稳,眉头攒动,硬有诸葛亮的架势。秋霞看在眼里,心想他哪里是小白脸、调皮蛋嘛,他是男子汉。她从砍柴之后就喜欢跟浪子说笑。她还觉察到尹长江脸上的不豫之色,想起了尹长江对她的赞美,教她补衣服这些,虽有点欠疚,更觉得好玩、有意思,这不就是生活么?不就是女孩子的生活么?她有时拿浪子跟长江比较,唉,两个完全相反的男人,根本没法比较!
宛丘北风头山脚有片坟墓,叫刘家坟。有个女的闹家庭矛盾上吊自杀了,已经埋了十多天,又怀疑不是自杀的,从县上来了法医,在那里挖坟开棺,重新验尸,引得大人娃儿远远站着看。天黑还没有验完,法医法警走了,扯两块白布帘子遮着,里面点一盏马灯。这天一群知哥赶场买只鹅,在蜗居吃饭,夜深才走。出街口就看见坟坡那盏马灯,同时天空还挂着月亮。火眼说:“锤子!供销社煤油没得卖的,这里连死人都还要给他点盏灯!”六指说:“龟儿,那是吓狼的。”花枪指着说:“看看,死人爬起来了,坐起的,在看书!”小宝说:“农民,女的,看球的书!”“那在打草鞋!”有人道:“嘿,你们看山脚下,绿的一闪一闪,像萤火虫,是不是狼?”众人看一会,都说看见了,起码有两只狼。隐约传来叫声:“呵呜——呵呜——”苍凉、凄楚、拖得很长。小宝说:“对不对?就是那两只狼!”六指说:“你爬!声音是从河滩传来的,方向都不对!”浪子说:“也不是河滩传来的,就是背后街上的娃儿在哭!”笑虎说:“狼又变成了娃儿哭!”歪起嘴笑:“哈哈,嘿嘿,嘻嘻嘻,嘎嘎,叽嘎……”笑得大家都瞪起眼睛把他看着。
花枪说:“嘿,那是盏头号马灯,肯定装得满满的油,去偷!”煤油是缺俏之物,一个煤油,一个酒,人人之所爱,然后才是布、肥皂、糖。但没人吭气。花枪说:“妈哟,都是些虾子!”虾子意思是没得血性(所谓“虾子没得血”)。笑虎问:“真的哪个去偷了,你咋说?”“老子钻他的□□!”笑虎道:“浪子,你说刚才不是狼嚎,是娃儿哭,你去!”浪子不语。花枪转向火眼:“嘿,谅他不敢,你敢不敢?”众人都道:“火眼敢!”“火眼,上!回来叫花枪钻你的□□!”火眼连忙摆手:“我不敢我不敢,你们哪个敢哪个去!”花枪道:“唉,孙猴又关起了,不然只有他敢。”六指笑道:“孙猴敢个屁!要是狼的话,他敢,他最怕鬼!”有人道:“那他回来,都不敢回组上了?”六指道:“你说锤子!”大家于是都想起了喻小泉,静了一会。忽有人问:“咦,浪子呢?他去了?”
说着浪子就来了,提着只煤油瓶子。这群人吃过饭走了,刚才秋霞和林芬还在洗碗收拾,灯焰拨得只有黄豆大。浪子来拿煤油瓶子,秋霞道:“你做啥?我们只有这点煤油了!”浪子说:“给你们装煤油!”把瓶子里剩下的煤油倒进油灯里,拿着空瓶子跑了。秋霞好奇,跟了出来。浪子对小和尚道:“走,我们两个去!”火眼说:“两个去?那不算!”浪子还看着小和尚,小和尚犹豫不决。花枪道:“龟儿,只要敢去,两个都算!”浪子以为小和尚不去,刚要抽身,六指说:“不忙!”把他手上的瓶子拿过来倒起,迎着月亮看了看,是空的。
浪子疾行几十米,小和尚像醒了一样叫声:“哎,等我!”撵了上去。一前一后疾行如箭。月亮如一张灰白的脸飘浮在天上,将神秘惨淡洒向地上的路、路上疾行的二人和那道布帘子,这群知哥睁大眼睛无声盯着。秋霞走来了,见这群人都伸长脖子望着那道遮死人的布帘子,害怕起来,扯着高个子笑虎低声问:“你们在做啥呀?浪子呢?”笑虎心悬起的也要抓住笑的机会:“浪子?嘻,嘎嘎,他和小和尚,跟死人握手去了!嘎叽,嘎叽!”秋霞直想捂住耳朵。
只见布帘子后面一团光开始闪动,熄了又亮,但亮度大不如前。两个人影转进又转出,很快回来,浪子手提着大半瓶煤油。众人叫道:“哈,花枪钻□□!”“钻□□!钻□□!”花枪倒甘受此□□之辱,说:“钻就钻嘛,龟儿,脚抬高点——先把煤油给我!”要夺浪子手上的煤油,“给我,是我的!”周围知哥七嘴八舌:“是浪子的!”“先钻,钻了就是花枪的!”浪子对花枪说:“你爬!哪个跟你打赌!”早看见站在附近的秋霞,走拢把瓶子塞给她说:“嘿,煤油!”秋霞手一缩,浪子还要递给她,她在浪子手腕上狠狠打一下,就转身跑了。煤油瓶掉下在浪子身上打个滚,“咣当”一声摔在地上。秋霞听见花枪在后面追着喊:“嘿,嘿,秋霞,你跑啥子,回来!浪子都哭了!”她不理跑了回去。
浪子溅一身煤油,却也清醒了,想她肯定害怕,从死人那里弄来的煤油,站着哭笑不得。花枪追秋霞几步又回来了,浪子给他一拳,道:“你挨球!哪个哭了?”花枪跳起来:“日你妈!秋霞泼你的煤油你在老子身上出气!”扑上去抓浪子,又挨一拳,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知哥笑的笑,跺脚的跺脚。花枪叫道:“哎哟,打得好!哎哟,哎哟哟,浪子,你龟儿打得好!”四下张望,站起来,走去抱起块大石头,转身叫:“老子跟你拼了!”摇摇晃晃,向浪子冲过来。小和尚、六指等都叫道:“装的,吓人的!”浪子见这石头重几十斤,花枪抱起都吃力,遂站着不动,手拍了拍胸口:“老子谅你不敢!”花枪鼓着青筋,吼了声:“嗬!”竟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石头掷出去,打中浪子胸口。浪子向后一跳,掉下来才没有砸着脚。浪子当时也不觉疼,又要冲上去打。大家先以为打耍,见打成真的,赶忙从中间隔开。浪子回去觉得痛,脱衣看,胸前红一大块,早上更肿起来了,睡起不能动。将息了一周才好。
后来秋霞晓得事情的经过,心想你这是想跟我好呀?但你也太不动脑筋了吧,太不懂姑娘的心理了吧,从死人那里偷来的煤油,怎么可以送给我?你真的还是个毛桃子娃娃呀,哼!林芬说浪子胸口被石头打肿了,去看看他吧,她就跟林芬一起去了。去刚坐下,九妹进来说要给浪子胸口换药。她俩想看一眼伤,林芬还说要帮忙,坐着没动。浪子反而不好意思,说:“九妹,你忙啥子?”九妹说:“哼,我忙啥子?你不换就算了!”要走的样子。秋霞斜眼珠瞄她一眼,九妹像被刺了一下。九妹正要还击秋霞,秋霞跟林芬对看一眼,淡淡说:“九妹,你给他换药吧,我们走了。”两个就走了。
这以后,浪子很久没去蜗居。转眼到了夏天,金银河涨水。这天秋霞、林芬去赶柏舟场,回来和另几个知妹一起上渡船。却见浪子和靳老五也来了,秋霞扭头望着河面。金银河过渡平常双向收一角钱,涨水收两角。因平常船老板只一人,涨水需要两人,一个撑篙一个摇橹,且距离远得多。船离岸数丈之遥,摇橹的加快动作在与激流搏斗,撑篙的放下篙竿开始收船钱。农民有给钱的,也有摸两个鸡蛋、或扯几匹烟叶、或递双草鞋的。船是集体的,船老板只记工分,这些烟叶呀、草鞋呀不可能交队上,船老板笑纳了(多的话可能会分点给队长),这是惯例。
钱收拢知青这里。靳老五劳改放回来后,已经听说浪子和秋霞的事情,他把浪子碰一下。浪子因秋霞掉转头不理他,正在想:哼,不理就不理。见了靳老五递的眼色,虽不大情愿,还是掏了一块钱出来。船老板先问几个女生,女生正掏钱,靳老五叫道:“秋霞,正勇给,你们不要给!”船老板接了浪子的钱问:“几个人?”“就是这几个人。”船老板数了数:“你们一共七个,差四角钱。”浪子说:“没得钱了。”“你没得了,她们有钱。”船老板又扭头去看着几个知妹。林芬钱已经揣回去了,便又去掏。另几个知妹光坐着笑。靳老五叫道:“她们也没得钱了,赶场用完了。你要收好贵?平常才角钱一个,涨点水你就要收两角?”船老板装没听见靳老五的话,更不和他争论,见林芬在掏钱了就把手伸过去。浪子也叫道:“跟你说她们都没得钱了!”船老板道:“你晓得她没得钱了?你是她肚子头的蛔虫?”船老板都是会讽刺挖苦人的,对知青客气点而已。
林芬因靳老五朝她挤眼睛,九妹又在拉她的衣角,伸进荷包的手又空着抽出来。船老板白伸着手,冒火道:“没得钱?那你们拿两个人洗过去嘛!”(“洗”是游的意思。)浪子有股莫名的兴奋:“真的?”船老板眼睛瞪起:“不是蒸的是煮的!”浪子遂站起来脱衣服。平河岸的水,翻着波涛,吐着漩涡,更有些庄稼、木头等物,昂头藏尾,顺流而下。浪子脱出一身白肉,站在船舷上,船晃来晃去都站得直直的。一船女的都看呆了。男的有的笑,有的惊叫:“要不得呀!”“水大得很!”船老板以为浪子是装来吓人的,歪起嘴角笑,问道:“你一个人洗?”
秋霞忽然心里有股热浪冲闯。她低声对青豆和黄心华说:“嘿,我也要游泳!”这时一船人的眼睛都在浪子身上,青豆和黄心华一看她不知何时已经脱了裙子,只有短裤,(还好,不是三角裤衩——尚不兴穿三角裤衩。)上面却是绿色府绸衣裳。她站起来大声说:“两个,船老板,不差你的船钱了!”此刻浪子兴奋极了,快活极了,叫声:“嘿,秋霞!”秋霞抬头,浪子满脸阳光,笑着冲她点一下头,便纵身跳下。秋霞跟着踏上船舷,一双纤细的腿,小腿黑黑的,膝盖上面一点还是褐色的,再上面雪白。河风中,绿衣裳裹着她的细腰,飘得像旗子。一船人都屏住呼吸。摇桨的最初也发着呆,随后清醒了要去抓住她,弄得船剧烈摇晃,恐慌的、兴奋的叫声响成一片。秋霞在少年宫学过跳水,她以当地人没见过的优美姿势跳入水中,知哥都不禁喝彩,农民也看出她会游泳,表情松弛下来。
船老板仍吓坏了,下乡之初本公社游泳淹死一个知青,县安办和公社就给各渡口打过招呼,要保证知青的生命安全,二人若因他的一句话就淹死了,这还了得!况船老板毕竟心地善良,对河水里两颗时隐时现的脑壳一迭连声叫:“你们不要洗了,你们上来呀!上来呀!”划浆的也不向对岸划了,船跟着秋霞和浪子撵。船老板喘吁吁把一块钱塞给靳老五:“不收你们的钱,叫他们上来嘛!叫他们上来嘛!”靳老五接了钱却不做声。“你们上来呀!你们上来呀!”船老板苦苦叫着,已经变成了哀求。
浪子、秋霞在河里快速下飘。船老板看他们在前面河湾停下来了,先后从水中站起来,这才不撵了,把船靠岸。
浪子和秋霞本要一直飘游下去的,甚至飘到长江,甚至飘到海口……偶然回头见船跟着撵,过会又看,一船人还在跟着撵,这可不是好玩的,才游向岸边。两人站在水里,抹去脸上的水珠,对望着笑,觉得好新鲜、好有趣、好冒险哪!他俩手拉手上了岸,踩过岔河,走进芦苇。他俩手掌虽然放松了,但手指还紧勾着。浪子看一眼秋霞,她的腿子雪白,上身的绿衣裳贴在胸前,在滴水,他忽然有种燥热感,有种饥饿感,他的五官都蠢蠢欲动,想去咬,想去闻,想去摸一摸,想贴到她胸前去听一听……秋霞也在看着他,一身好皮肤,不由想起了《水浒》的“浪里白条”,她笑了起来,喊道:“浪里白条!”这一声,把他从热糊糊的状态中喊醒了,问:“哎,你叫的啥子?”这令她微微有点失望,她于是把手指松开了。
他俩快走出芦苇时,看见外面有使牛匠耕地。“秋霞,你,咋回去?”“我里面还有一件。你把我这件衣服拧干了,拿去晒一会,那里。”秋霞指着前面白花花的鹅卵石滩。“嗯。”“你先走开!”浪子走到芦苇外面站着。“好了,拿去!”浪子低头进来把她脱下的绿衣裳接过去。他突然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在她白汗衫里微微翘起的□□处停了一瞬间,顽皮的笑容掠过他的脸上,他这才掉头跑了,到那边鹅卵石滩上去给她晒衣服。谁知他这样一瞄和一笑,竟令姑娘心跳了半天,耳热了半天。她遂退进芦苇深处,脱下裤衩和汗衫拧干,穿好了走出来,一直坐在苇丛边沿处,看他把绿衣裳在太阳下翻来弄去。浪子在鹅卵石滩上走来走去等衣裳干,不断向她这里看。但姑娘躲得好好的,使他看不见自己。
他们后来就手拉手去赶场了,公社开会也坐在一起,河坎上,草垛下,甚至坟坡边,都是他俩促膝说话的地方……可一个矜持,一个尚小,竟不知“禁果”何物,遑论偷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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