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吾妻
秋雨倾盆而落。
吕恭打着把伞,着急忙慌的跑上跑下。
大雨刷拉拉地坠下,激起一阵狂风,将手中的伞吹得支离破碎,吕恭不得不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场冰冷的大雨。
不过一刻,就淋成了个落汤鸡,他狼狈地爬上石阶,走到空落落的吕家旧宅里,找到了坐在祠堂里闭目养神的吕慈。
隔着雨幕,他的声音大大减弱,吕恭不得不放下那些平时严格遵守的礼仪,大声喊道:“太爷,找到吕良的消息了。”
吕慈缓缓睁开眼,轻声道:“知道了。”
他站起身,带着吕恭,顶着风雨去了毗邻老宅的一处坟墓。
坟墓上伫立着一座墨玉打造的墓碑,奢华之至,可墓碑上一片空白。
虽然什么都没写,但吕恭知道,这是他太奶奶的墓。
吕慈无事时,常常呆在这里。
在这里他可以卸下他那凶狠的样子,木着脸,放纵自己沉湎于过往的记忆中。
这回也是这样,即便顶着狂风暴雨,吕慈依旧如山一般伫立在墓碑前。
吕慈出神时,吕恭不敢打扰他,可等了许久,吕慈仍然没有动静。
这样大的雨,即便是吕恭这样健壮的青年都要受不住了,何况是已经上了年纪的吕慈。
于是,吕恭忍不住劝道:“太爷,雨太大了,回屋里吧。”
“雨太大了。”
吕慈揣摩着他的话,半晌,抬头,昂着头接住了倾盆的雨,心想,这样大的雨,他却能为吕家遮风挡雨了这么多年。
他走上前,抚摸住那块冰冷的墓碑,依稀可见故人的旧影,问吕恭:“你知道你太奶奶是谁吗?”
吕恭摇了摇头。
吕慈笑着与那块墓碑,轻言细语:“你看啊,明明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但谁也不知道,仿佛你不曾存在过。”
这样的人生,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太爷”
“吕恭啊,你知道吕良是怎么逃走的吗?”
吕恭望着吕慈慈祥的面目,垂首,说道:“太爷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该知道。”
吕慈“哦”了一声,欣赏地瞧着这个孩子,说:“你很像我大哥,聪明但有分寸,心里也装得了大义也装得下家族。”
吕恭摇摇头,连忙说:“怎么能把我和太爷那样的英雄比。”
吕慈笑道:“好奇心害死猫,你不知道也是对的。”
“接下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谁都别告诉。”
吕恭毫不犹豫地点头。
吕慈指向那块无字碑,下令道:“开棺。”
吕恭瞳孔放大,浑身一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望着这块吕家谁也不能动的“宝物”,下意识说:“不。”
吕慈转过身,哄劝他:“听话,孩子,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吕恭恐惧地咽了咽口水,在吕慈如狼一般的眼神注视下,没多久,还是屈服了。
他提了把铲子,一点点地掘土,大雨中,雨水和土混在一起,将土都给弄湿了,轻轻一踩便深入泥泞中,而土也变得更重了,才挖到一半,吕恭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不过也幸好有这场雨,冲刷着堆积多年已经变硬的土,轻轻一凿,土包便土崩瓦解掉了。
坟墓在大雨的冲刷下,露出本来的模样,是一个巨大土坑,里面放着三副棺,两个大棺一个小棺,其中一个棺还没钉上七尺钉头,估计是还没有放尸的空棺。
吕恭转头见雨幕中,身影模糊的吕慈,心想,这副棺估计是吕慈为自己准备的。
“太爷,已经看到棺了。”
“好。”
吕慈慢慢踱步走来,低头凝视着端木英的棺椁,手轻轻放在上面,想要触碰已逝的亡者。
主动找上门来的那个年轻人与他说的人,不会是吕良。
可是除了吕良,吕家又哪里出了第二个双全手,而吕慈不知道呢?
自吕家吸纳了双全手之后,吕家就处在完全封闭的状态,连女儿也不能外嫁,不随意让任何一个子孙离开吕家,除了一个叛逃加入全性的吕良,又能从哪里外流血脉?
何况,这还是吕慈的血脉,吕家真正的嫡系。
从哪里能外传出去?
吕慈想了许久,有一个听起来略为荒唐的想法。
外传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是活人?
可不可以是死人?
比如他那个意外早夭的女儿。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吕慈对吕桐依旧印象深刻,全赖她长的太像端木英,性子又太像自己,几乎就是二人完美的结合体。
如果吕慈和端木英正常结合的话,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
可惜,命运捉弄了两人,在痛苦纠缠的一生里,这样一个完美的孩子还是意外出现了。
吕桐性子倔,主意大,又偏爱自己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常常跟吕慈呛声,吕慈虽然常常对她从没好颜色,但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也从没动手打过她。
端木英想错了一点,这不仅是她最爱的孩子,也是吕慈最爱的。
吕桐坠楼死时,端木英一病不起,丧事只能由吕慈一个人操办,是吕慈不顾族人的规劝亲手将小小的人儿抱到棺材里,让她得以安然下葬。
吕桐死的很惨,摔得面目模糊,四肢粉碎性断裂变得软弱无力,五脏六腑都摔出来了。
这副尸首看上去非常骇人,可吕慈并不害怕,他抱着小小的棺椁,觉得异常悲伤。
丧子之痛便是如此了。
吕慈低头,注视着端木英旁边的小棺,和吕恭说:“开棺。”
几十年的时光,早就让这副残破的身躯化掉了表面的血肉,碎裂的头骨,也让吕慈辨不清真假。
倾盆的大雨中,白骨旁铺撒开来的头发被泡起来,吕慈捻起一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
许久,吕恭听到吕慈开始“呵呵”的冷笑,接着像是憋不住了一般,像只凶兽一样桀桀怪笑,笑声凄厉,令人发寒。
吕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腹腔疼痛,蹲坐下来,随意扔掉了当年下葬时他于雪地里一根根捡起的头发。
“吕恭啊,你知道你太奶奶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吗?”
吕恭摇了摇头。
“是粉色的。”
而他的女儿,吕桐,和她的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包括这一顶头发。
但这副棺椁里的头发却是粉红色的。
他真是瞎了眼,把这个孩子认作了自己的女儿!
当年,吕桐死的那么蹊跷,他怎么追查也没有结果,而如今答案却已经呼之欲出。
他撑着棺木,狠狠拍了一下端木英的棺椁。
为了让你的宝贝女儿脱身,可真是下够本了啊。
双全手和端木英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执念,最大的秘密!
他藏了这么久,以至于把端木英、把所有吕家的后裔都囚禁在吕家,却因他丧子后的锥心之痛无暇顾及其他,而被端木英和吕桐加以利用,将拥有双全手的血脉泄露出去。
多可笑啊。
吕桐在外飘了这么多年,活到现在,怕是早把吕家秘密泄露了个干净吧?
他在雨中哈哈大笑,恍若疯癫,大喊道:“这一场风雨,又要我如何为吕家遮蔽啊!”
“太爷!”
吕恭上前想要扶住他,却被吕慈狠狠甩开。
吕慈被这场雨砸的一瞬间老了许多,弯腰躬身,像个真正的老人,步履蹒跚地离开这篇坟地。
他走到无字碑前,浑身沾满了泥泞,紧紧地抱住了那块石碑,仿佛这样就能抱住了那个已经故去了多年的爱人。
“端木英,是你先毁约的。”他轻声呢喃着,接着抽出一把刀,于无字碑上开始刻字。
第一列字写的是,他多年以来一直想冠在端木英头上的身份。
[吾妻]
[端木英]
“太爷”吕恭跟上来,见吕慈疯疯癫癫拿着刀,于无字碑上不知道雕刻些什么。
也幸好他不知道。
“想知道你太奶奶是谁吗?”吕慈笑容幸福又诡异,吕恭是觉得吕慈真疯了,可吕慈还在说,像是这些年憋了太久,想要将不曾诉说的爱意说给一个无关的旁观者,“是端木英,我们虽然没有成亲,可是我们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若是有缘,下辈子还能在一起。”
他边说边刻,过往痛苦的回忆竟然被他翻出一些甜蜜的味道,时而是还在济世堂时为了让他好好吃药,嗜甜的端木英将自己一半的糖都分到他药碗里头了;
时而是刚到吕家还不适应的端木英口无遮拦得罪了族中长老,害的拉吕慈一起跪祠堂,两人互相埋怨,又彼此依靠;
时而又是吕桐刚刚学会说话时,拉着他找妈妈,把闭关不出的端木英都给生生给喊出来了,端木英面色苍白,身体孱弱却从他手里接过胡搅蛮缠的吕桐,朝他露出半个笑
吕慈说到喉咙沙哑,可碑上的字还未刻完。
吕恭已经在一旁倾听多时了。
吕慈终于冷静下来。
他打断了吕恭的呼唤,说道:“甲申之乱重演,乱世将起,过往的恩恩怨怨也是时候要找我这样的余孽讨一讨了。”
“我这样老家伙也该给你们年轻人腾腾座位了。”
“太爷,您这是”
“我死后,吕家可能会艰难一段时间,但如果你带领吕家好好韬光养晦,凡事切勿出头,就还能保住四大家的位置。还有,一定要找到吕良,他是吕家的血脉,该是我吕家的助力,而不是成为我们的仇人。”
“该偿的债,我会替你们还。”
吕慈看也不看身边的吕恭,大雨之中,他只想记下他与端木英不多的暖色的回忆。
“走罢,让我好好跟我夫人多待一会儿。”
“除了她,我谁也不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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