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遇
“大人……伤重,还是多歇歇养养精神吧。”
本不想说这些,可陶三春想想,她们母子还想要这个人继续当暂时可依靠的泰山哩,总不能看着他如此糟蹋了她的药啊。
这人低声一笑,却又似是低叹了声,微微转过身背对着她,也顺便将伴雨而来的冷风遮挡了大半。
她不做声地瞅他夜色里模糊的身影一眼,搂紧怀里的小身子,顾不得对他此举有什么感想,支撑不住地合上早已沉重的眼皮,几乎是瞬间,便沉沉睡了去。
这将近两日两夜,她几乎只眼未合,精神紧绷到极处,不管是体力还是精神,早已是强弩之末,再不堪重负,如今终于暂得靠山,有了一丝的安全,她便再也撑不住了。
周秉钧心里默默数数,待数到一百,慢吞吞回头,便见墨色的视线里,女子紧搂着她的孩子,一颗脑袋低低垂着,细细的鼾声绵软悠长,依然是睡得昏天黑地。
他轻轻笑一声,从靴子里掏出一枚锐利的三寸箭头,捏在手指间,垂眸沉思。
这箭头,是他落入洪水时狠劲从自己后心硬生生拔下,折断箭尾箭杆,只留下这三寸箭头仓促塞进靴子。
难为他在洪水滔滔里半昏沉着奋力横渡了明江,这箭头竟未丢失。
当时他带十数手下,一路易容乔装打扮,回京之路并未直行,而是穿林跨江,路线迂回,本不该会泄露踪迹,但偏偏,横渡明江时,数十刺客从天而降,以命相搏。
这想夺他性命的一箭,自来他的背后,正中他的后心。
他捏着这锐利箭头,不由冷冷一笑。
天之幸,他水性不错,即便身受重伤神志昏沉,也奋力游过了滔滔洪水;他之幸,力竭之时竟被一位娘子善心救上岸来,更赠了他救命之药。
救命之药。
他沉吟地望向这鼾声细细的女子,半掀的眼眸里幽光暗暗,心思漫转。
他们从此路过,完全是临时改道,不可能有人能神机妙算到这个地步,可提前数日派人来布置这陷阱,就算是昨夜那场刺杀,刺客也是紧跟着他们躲避洪水同时转路上来的。
因此,这胆大急智的女子,便真的是他之幸,是救了他性命的良善娘子。
只这娘子,偏偏这超出寻常女子的胆大急智,却让他更是想深究底细,更胜去挖这箭头的来处。
异于明州本地的口音,能止血救命的良药,胆大急智的行事。
她来自哪里呢?
不远处有声音传来。
他皱眉,手撑身旁乱石站起,刚想唤醒这沉睡的母子,倾盆的暴雨猛地又开始狂砸而下。
他略一犹豫,深深看一眼这母子二人,有些踉跄地走了出去。
咔嚓一声闷雷,伴着一道闪电,他消失于茫茫的瓢泼大雨中。
陶三春却不知这被她暂时当做靠山的男人深夜里想了些什么,她几乎是一觉到了天明,夜间的暴雨狂风完全没有打扰到她。
搂着怀中暖暖的小身子,她坐在湿烂的树叶堆里,埋头呼呼大睡,等陶旦旦睡醒动弹,她才睁开眼。
天光大亮,蓝蓝天空万里无云,显然风雨已过,这滔滔洪水终将过去了。
她大喜,咯吱作响的颈子,酸痛难忍,她不由又大悲。
她的脖子低垂太久,落枕了!
“妈妈。”陶旦旦小小声地喊她。
她轻轻应一声,忍不住亲一口这胖嘟嘟的小脏脸蛋,放他下地去。
自己先慢吞吞地活动活动酸麻的双腿双臂,再试着一点点地抬起脖子,极缓慢地转动,只听得脖颈之间咯吱作响,酸爽滋味,实在是让她欲哭无泪。
“妈妈,没事吧?”
她忙竖手指唇前,轻嘘了声。
“没有人在的。”陶旦旦蹲在她身前,照旧小小声地同她说话。
没有人在?
她转头望望四周,果然见这乱石野草堆里,只有自己和她的陶旦旦。
没人就好。
她暂时松口气,猛地又心中一凛。
那个人呢?
她迟疑地看向身边的湿烂树叶堆,早不见了那人身影,只树叶堆里斑斑点点的褐色血渍,告诉她,昨日昨夜并非是她南柯一梦。
她又猛地瞪向不远处,原本昨夜不知怎么被那重伤男人弄死的宵小,竟也不见了尸体。
她慢吞吞站起来,脑中一团乱麻。
这个暂时的靠山,不见了。
外边似乎有人在走动,呼喝之声甚是响亮。
“可有人在?明州军政大人在此,若有灾民,赶紧出来到道观前集合!”
一连喊了好几遍。
陶三春不相信外边的呼喝,更不敢轻信那所谓明州军政的大人,却心中一动,还是站起来,拉着孩子,从乱石堆里挪了出来。
提心吊胆从乱石堆里走过,她拉着孩子一边顺着山路往上,一路留心看。
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的痕迹,更没有什么断臂残肢。
磕磕绊绊走到道观前院,那百余人的流民已少了许多壮年,其余人等安静地围着道观大殿瑟缩地站着。
扫一眼四周,她见旁边林子里捆绑着好些壮年男子,旁边有手持利刃、一身兵士装扮的人安静守着。
她迅速一数,这多出来兵士穿着的人不过十来个,气势迫人,人人挺立如松,带着遮掩不住的铁血杀气。
心一惊,她顺着众人视线望向道观前的泥泞空地上,一把破旧的木椅,端坐着一个一身黑披风笼罩的人。
这人微微低首,头顶有披风的遮帽,没露出一点容貌,周身上下的肃穆静默以及血腥之气,让看向他的人都不自觉地心一跳,再不敢乱动,更不敢言语。
山下洪水滔滔,震耳欲聋。
这窄小的山顶破旧道观前,人人屏息静气,一双双或期盼或淡漠或绝望或死气沉沉的眼,都盯在那拢在黑色披风下的男子身上。
“大人在此,众人都好好听着!”
男子身边,一个黑脸的壮汉跨出一步,手握剑柄。
他沉声道:“明州暴雨,洪水泛滥成灾,大家伙儿都是死里逃生过一回的,不管怎么说,是共患难过,该是守望相助亲如一家,而不是趁火打劫欺凌弱小!”
他声音洪亮,面沉如水地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
“现在都过来,一一排队报出籍贯出身!”
众人不敢说话,都无声地按着这壮汉的指挥,在空地上歪歪斜斜地排起长队,等着在一块临时寻出的破木板上登记姓名籍贯住址。
陶三春心里忐忑,如众人一样,垂着头,紧紧拉着孩子,脚步一错,站到同样拉着一个幼子的妇人身后,慢慢地跟着这长队一步一步走。
“奴李家庄李陶氏,郎君李承鹏,如今为进士,奴这儿有路引,奉公婆之令欲携子进京寻郎君团聚。”
排在她前边的女子拿出自己的路引,躬身一福,朝着那壮汉很是有礼地道。
那壮汉接过路引仔细看了,便递给趴伏木板上的一个兵士提笔记下。
下一个,就该陶三春了。
“奴姓陶——”她双唇已干出了血泡,声音沙哑。“山下的妇人,家里没人了。”
壮汉仔细瞅她一眼,见她一身脏污的粗布破衣,左腿走路一瘸一拐,唇间干裂起皮血泡满布,一双杏眼满是血丝。
他收回视线,突然又看向她头顶,见她拿一张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包裹着头发,只耳边没有裹严,露出一撮沾着泥巴的短发。
“头发为何断了?”他沉声问。
“家里没钱,剪了换吃的了。”她提着心,低低地回道。
壮汉又瞅了瞅她憔悴的脸,再看向被她紧紧拢在怀里的小胖娃娃,小胖娃娃很不见生,见他看过来,便双眼一弯,朝着他笑眯眯地歪了歪头。
倒是个有胆子的!
壮汉不由露出一分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面饼递过去。
陶三春心里一紧,赶忙躬身接过来,不住地含糊道谢,这壮汉挥挥手放过了他们。
她心里不知多紧张,一瘸一拐地赶紧拉着孩子走到一旁。
周围的人都艳羡地盯着她手里的干面饼,甚至面露狰狞,她忙不假思索地将面饼用力掰开,先将一小块给了刚刚带着幼子的李陶氏。
剩下的,一块给了身边一直哭着的一位老妇人,见老妇人另一侧盘膝坐着一位干瘦的老道人,她也递了一小块,这老道人双手合十接了过去。
最后剩下的不过鸡蛋大小的一块,她慢慢地掰下一点点,喂进了陶旦旦的嘴里。
似乎有人还在盯着这干面饼,她如芒在背,不敢抬头,只慢慢地喂着陶旦旦。
“多谢娘子心善。”
那老道人朝她招招手,她也没多想,拉着陶旦旦绕过老妇人,蹲在老道人身侧。
“贫道看娘子似乎已许久没喝过水了,这道观后院,有一眼小泉,虽说近日雨水泛滥成灾,但此处山高,泉水倒还清澈,娘子去打些水喝吧!”
老道人为她指指路径。
愣了愣,她忙不迭地道谢,顺着这位老道人的手望过去,却见要去道观后院,要路过的,正是那一直沉默端坐在破木椅中的男人身侧,便有些踌躇。
正迟疑间,刚刚送陶旦旦面饼的那壮汉大踏步走过来,朝着她一笑:“陶娘子,要是方便,麻烦帮某也打些水来,最好烧一烧晾温些再给某,可使得?”
“使得,使得!”
她忙点头,立刻拉着她的陶旦旦站起来,一瘸一拐往道观正门走。
路过那男人时,她走路不稳打了个踉跄,缓了缓身形才匆匆进了道观。
顾不得细看,她绕过大殿内三清道人的塑像,从后门出去,见门外乱石堆积,也无围墙,顺着山势往下往去,竟隐隐能看到她和陶旦旦藏身了一日一夜的那乱石堆子。
她无暇细想,只赶紧找那老道人所说的泉眼所在。
周围尽是乱石,这泉眼倒也好找,因这泉眼周旁,长着几棵葫芦藤,大大小小的葫芦散落在石头堆上。
她只觉口如火燎,忙拉着孩子奔过去,探头看,不过两尺见方的一个小石坑,坑顶有巨石,石上渗出点滴水珠,慢慢地落进小坑里,成了一座小小的泉眼。
她不由自主地咽一口粘稠的唾沫,很想就这么爬进水坑里,大喝个痛快。
陶旦旦摇摇她的手。
她回神,转头,却见那壮汉笑眯眯地跟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个三尺的铁锅,她不由哑然。
壮汉也探头瞧了瞧这实在小的泉眼,哈哈一笑,拿脚随意踢踢地上的石块,将铁锅支到了几块石头上,左看右看,却寻不到舀水的容器。
暂松开孩子的手,她忙将一个大葫芦用力扯下藤子,递了过去。
壮汉赞许地伸个拇指,将葫芦接过来颠颠拍拍,从袖里掏出一把半尺长的小匕首来,照着葫芦一划,葫芦啪嗒分成了两半。
陶旦旦不由呀了一嗓子,忙用力捂住了嘴巴,紧张地看向自己母亲。
她被吓得心里一紧,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安慰地朝着孩子摇摇头。
接过半个葫芦,去掉籽瓤,用这葫芦瓢先舀了小半瓢的泉水,将铁锅拿葫芦瓤子擦洗干净,再舀泉水进锅。
只是这小泉眼里的水舀了个干净,也不过刚盛了多半锅而已。
“才这么点水?”
壮汉拖着一扇破门板走回来,皱眉瞅了瞅铁锅里实在可怜的泉水,“怪不得这老道人不肯同某说有这么一个泉眼。”
这么点水,才够几个人喝?
他快手快脚地将门板拿匕首劈成细条,从腰上掏出火镰,点火烧水。
陶三春有些拘束的站在一边,想伸手帮忙,却又不敢随意开口,免得这警觉的壮汉听出她口音有异,再生波折。
“看娘子文雅知礼,可是出身书香门第?”壮汉一边蹲着烧火一边随口闲聊。
“不、不敢。”她结结巴巴地回道。
“娘子莫怕,我们虽出身兵营,但我家大人治军严厉,绝不会骚扰妇人娘子,更不会出言无状。”
壮汉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干干的肉条,伸长手递给陶旦旦。
陶旦旦看看她,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抿唇,陶旦旦很不好意思地从里面拿了两块,将他的手轻轻推了回去。
“你这娃娃倒不贪心。”
壮汉哈哈一笑,将剩下的肉干又塞回怀里。
“不过省着点也不错,这洪水谁知道还要几天才能退去,这山上除了石头就是树,连只瘦鸟也瞧不到,还有这么些的人,不吃不喝再熬几天,只怕就要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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