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周秉钧醒来的时候,一场大雨刚刚过去,淅淅沥沥的小雨依然笼罩在他所处的天地。
天际阴沉如墨,他分不清如今是何时辰,也不知自己从刺杀中脱身已经过了多久。
明州连日暴雨,明江河水泛滥处处汪洋,加上山洪暴发,截断了明州的官道。
他带人本想超近道回京,却在横渡明江时,突遇数十刺客,拼斗一夜,他与手下分散,只记得力竭扑入洪水中时,背后一箭深深刺进他的后心口。
借着渐亮的微弱天边晨光,他最后的视线里,是河对岸的石头山上,哭哭喊喊,哀嚎奔逃的仓惶百姓。
如今醒来,后心口火燎刺痛,一呼一吸便如凌迟,他脑中昏沉,眼前一片模糊。
努力睁大双眼,他借着模糊的视线四下探看。
身边是突兀的山石杂草,他俯卧一堆湿烂的树叶之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将他探过头顶的胳膊打得冰凉。
他用力仰头,怪不得他身上并无雨滴打落,却是因为头顶有一块破旧的门板,两头搭在一旁斜横的树枝上,勉强为他撑起了一方避雨的栖身所在。
难道不是他自己拼力游过明江洪水到了对岸,竟是有人救得他么。
他喘息几声,硬撑着昏沉的精神,继续打量四周。
左前方一丈开外,山石野草掩映处,隐约的声音传过来。
……探亲……大雨……手下护送……
只那声音太低,也是他不熟悉的他乡口音,他只含含糊糊听懂了不多的几个词语。
这声音甚是沙哑,但勉强能听出说话的是女子。
……军政司……令牌在此……已回明州求救……
他听到此,心一动,右手勉力回撤摸向腰间,果然自己那块掩饰身份的明州军政司四品将军令牌已不在。
……不怕死尽管来!
这忽而声调高了许多的最后一句,他听得清晰。
不待多想,他已紧紧抓住手边一块锐石,浑身紧绷,以防有事发生。
但悉悉索索了一会儿,几道重重的脚步声略带犹疑地渐渐远去。
他阖眸,不过片刻,已大略明白了一些事。
他该是被刚刚那声音沙哑的女子……狐假虎威?
或者说当做泰山可倚?
略有几分轻快的脚步声慢吞吞靠了过来。
他合眼不做声响,腰边的手里,却依然将那块锐石握得牢牢。
“妈妈,他还没醒呀。”
细细的清亮童音,传进他的耳,但他却只听清楚了“妈妈”二字。
“不要说话。”
沙哑的女子声音,声调奇异,他听见却不知是何意思。
那清亮的童音短暂回了一个字,便再无声音。
“洪灾……探亲,四品将军,狐假虎威暂时可行,可长久不过是冰山易倒,有恃无恐恐不可行。”
那沙哑女音说得甚是拗口,却是慢吞吞地一字一字往外蹦,他从不曾听闻过的奇异声调里,渐渐带上了这明州一地的乡音,似乎在……学说话。
学说话。
他心中一动。
这声音沙哑,该是来自明州之外的女子,果然是刚刚拿着他的明州军政司令牌,暂时吓退了此处心怀恶意他人的人。
难道,便是这女子救了他?
他忆起那滔滔洪水,不敢置信。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女子继续喃喃。
他阖眸一动不动。
“……千万记得要报恩啊。”这沙哑地声音慢吞吞地,依然有些拗口地说着明州的乡音。
他倒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醒过来了。
陶三春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拗口的怪异乡音,两眼警觉地盯着身前这一身泥渍血污的男人。
男人一脸泥渍看不清面容,身穿灰墨色的紧身束衣,匍匐在湿烂的树叶上,腰腿处衣衫撕烂了好几处,但最严重的,是左肩下方衣衫破裂,暴露出后心口一片狰狞血色。
她虽不懂医术,但只凭眼看,却也知这男人受了极重的伤,她从水中将他费力拖出时,若不是他还能自己下意识地咳吐出泥沙,她还以为她白忙了一场。
正是盛夏的天气,此地一连下了三日夜的大雨,山下洪水泛滥成灾,上山逃难来的百姓,大都蜷缩在山顶破旧道观里。
她和孩子穿越来这架空的异乡,已两天了。
不过是假期里一次普通的旅游,她和孩子上山游玩,一个惊雷下忙仓促地寻找避雨之所,仅仅一个山间转弯,娘儿俩便出现在了这相同的石山却不同的时空里。
此地连日暴雨,河水漫溢处处汪洋,加上深夜山洪暴发,附近数十村镇从洪水里活下来的不过百余人,几乎都聚集在这最高的石山上。
这些人穿着拖沓繁杂的古时衣裳,哭哭喊喊,哀嚎中夹杂着难懂的异乡语音,她只能偶尔听懂一两句,但人倘若说得快了,她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内心焦急,却咬紧牙关,认真听,努力分析关联那能听懂的一字一语,慢慢得知这百余人,竟没有几个是相互认识的。
这场巨大的洪灾,于此地来说,不仅是十室九空,而是万劫不复。
这一日里,那些只从故事里看到过的惨烈,一直在她心底环绕,她不敢与任何人对上视线。
这一群绝望哀嚎的灾民,有同她一样抱着幼童的妇人,有因为来山上进香幸运保住性命的老妇人与年轻的女子,但最多的,却是侥幸逃生却失去了一家老小、还未回过神来正值壮年的男子!
没有干净的水源,没有果腹的食物,山洪依然肆虐,头顶雷声轰隆,如果绝望到了极处,这些壮年的男人,将会是最大的危险来源!
不敢吭声挨到天黑,她又静静听了半宿亲人离散、家园被毁的哀嚎,等到深夜人们渐渐昏睡,她抱着孩子偷偷下山转到乱石堆积的山阴处,藏身于紧挨着洪水的巨石间隙。
天定无绝人之路,如今她和孩子身陷在这看似无解的绝境,可她还有三瓶水和一些充饥的食物,危急时刻能顶事的药也有许多。
这次出来玩旦旦先是发烧,她又被磕伤过膝盖,如今来看,竟非坏事,而是恰好让她得以积攒了这许多的药物。
她不知道如今流落在哪里,所在的又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但为今之计,她和她的陶旦旦要先活下去,这是第一要务。
她需要学会这里的方言,还要有银子。
仗着自己水性还算好,她趁着无人时从洪水边上捞些有用的东西,例如破旧的门板,可以搭起遮雨;还有一些破旧的衣裳……但也仅限于水边不危险处,其它,她还是很小心,更不像其他人那样,捞些吃食。
如今他们身上外穿的,便是她从水里捡来的粗布破衣,不要说颜色,只浑身上下的恶臭,她都不敢细闻,幸亏她孩子不计较,肯乖乖地躲在衣裳之下。
如果雨不再下,洪水终究会慢慢退去。
即便如此过上四五天,她也不怕旦旦给饿着渴着,只要耐心等,小心防范,只要能保证安全,暂时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这才过去一日,她原本以为无人会光顾的这洪水边的乱石间,却已有好几拨人来过,虽然是为了寻找食物,但沉默打量的视线,一次次扫过她与孩子,她忍不住地胆战心惊。
这看似安全的洪水之边也不安全。
但她和孩子又能躲去哪里?
天渐渐暗下来,她双眼酸涩难忍,头也昏昏沉沉,十指僵麻,双腿更是一动便疼得钻心。
她怕自己左腿膝伤复发化脓,从胸前费力地掏出两粒药塞进嘴里。
两天一夜没有喝过水,嘴里连吐沫也是粘的。
她强行将药咽下去,只觉得食道被哽,那种呕吐感让她忍不住闷哼了声,猛力一咽,只硌得她胸口发痛。
这该杀的世道!
要是在她家乡,别说是这般的洪水滔滔,就算是曾经那场席卷了全人间的疫情,也被隔离在她家乡之外。
世道再乱,她的家乡,也是那世外的桃源,人人生活无忧,个个安居乐业。
她突然泪如雨下,哽咽难忍。
身后有双暖暖的小手抱住了她的颈子。
她忙抹了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笑着转头,迎着这双纯净的笑眼,只觉得暗色的天转瞬间都蓝了。
先警惕地看了看依然昏着的这男人,她半转过身,从紧捆身后的包袱里掏出半瓶水,让陶旦旦喝了几口,再将瓶子塞回包袱里藏好。
又摸出一块面包来撕开包装,塞进陶旦旦手中,低声要孩子赶紧吃,她重新转回身,将小身子继续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一边时刻注意周边的情况,一边想今后的出路。
刚刚也是她警觉,顺手从这男人腰间扯下的令牌果然起了些作用,将一拨不怀好意的壮年男子吓退了。
可一次如此,若等这山上的灾民真到了无食的绝境呢,到那时,这令牌还能起作用么?
她需要真正的靠山,需要真正能帮她和孩子的人。
深吸一口气,先将孩子安置在离这人一丈开外的石下自己玩,她一瘸一拐地慢吞吞走近这人,趁着略暗的光线,仔细看他背心处的伤口。
她救上他来已近一天,这狰狞的伤口倒是已经不再流血,但外翻的皮肉,暗褐色的血块,处处显示这伤实在是严重,生死之间,也可以这么说了。
救他?
可她不会医术,拿什么救?
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胸口,右手食指拇指用力摩挲。
就算是能救醒他,他能立马站起来帮她守护安危,能继续唬退快要失去理智的灾民吗?
可若仅仅依靠她自己,又该如何保证安全呢?
她想起那块如今装在自己包袱里的银色令牌,四品将军,该是很大的官职了吧?
倘若他真的是四品将军,那么他的失踪,该是会引起重视,该是会有人来找寻吧?
但这狰狞的后心血色,却又让她犹豫不决。
该是如何的打斗,才能形成这样的重伤?
若是有人趁机想要他的性命,她如今同他一处,岂不是会受牵连?
右手拇指用力搓摩,几乎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突遭洪灾,母……子来明州探亲……夫为军政司四品将军……”
她喃喃自语,下意思地用这拗口异乡话语,仔细复盘刚刚与那些灾民的说辞。
“如此狐假虎威暂时尚可,但长久不过是冰山易倒,有恃无恐恐不可行。”
因此,为今之计,必须要找到一个真正的靠山。
“救命之恩,似乎当涌泉相报?”
她摸摸胸口自己的药,盯着快融进夜色的那可怕伤口,喃喃叹口气。
赌一把。
“若真的救了你性命,千万记得要报恩啊。”
她握握拳,生怕自己后悔,从怀中飞快地掏出药掰下两粒,蹲下身子凑近这人,刚要想该如何将药给他吃下去,一双幽幽凤眼慢慢睁开,静静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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