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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祥瑞


花楼迷蒙之际,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正捏着自己的下巴,空荡荡的脑袋中骤然冒出个鲜血淋漓的无头女尸,立刻支棱起来一拳打过去。

        还好他的力气也只够就地打了个哆嗦,这才睁开眼,看清楚面前是个白净的姑娘,正掐着他的下颌,往他嘴里灌了什么东西。

        嘴里涩涩的,一股甘甜药香从喉咙向肺腑间漫开,灼烧的疼痛被温柔地熨帖着,渐渐散去。

        他还活着。

        那女子见他醒了,便将手中的瓷瓶笼入袖中,顺便揶揄了一句:

        “若是个修仙的,也算是渡劫成功了。”

        花楼尚听不懂人话,事后每每思及此事,都会捶胸顿足悲愤不已,只可惜他修行艰难不上道儿,被雷劈了也白劈,这机会要是给了堂哥花池,绝对够他劈个功德圆满,教他顺道拐个仙倌当当。

        花楼坐起身,外衣已破落,但他毫不在意,他更不晓得自己头发支棱着跟个斗鸡一样,脸上糊着火灰,黑一块白一块。

        他半张着嘴,双眼直楞楞瞅着前方,这人眼珠子若不转,脑子大半也是转不动的。

        旁边有响动声,花楼木偶一般扭了下脖子,对面葱花姑娘正弯着腰,将散落的牌位一一捡起,放回原位。

        遭雷劈时,他正站在门楼上的祠堂内,如今还是在祠堂,只不过被移到另一角,屋顶尚在的一角。

        冷风冷雨再也挨不着他。

        花楼没意识到自己得人照顾,呆呆瞅着眼前人,见她拾起一方古朴的香炉,恭恭敬敬摆上供台,燃起三柱香竖在中央。

        “啊呃”

        正常人此刻都应先道声谢,毕竟若不是善女赐药,花楼至少还得糊上些许时日,花楼的确在努力地张嘴,只可惜嘴里跟含了鸡蛋一样,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姑娘听见这边的动静,毫不客气开始赶人:

        “醒了就赶紧走,此地不易久留。”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屋外一串惊雷凭空炸响,花楼如惊弓之鸟抖了又抖。

        虔诚焚香的女子仰头看向那屋顶破落处。

        女妖既已伏诛,依照往昔,乌云早该散去,可此时,黑云仿佛压得更低了。

        地板微微颤抖,藏于地心的秘密再一次蠢蠢欲动,方才早已散尽的妖气骤然猛烈,急不可耐地向四方宣战。

        女子面颊惨白一片,心中也没有来由突突跳个不停。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很多事情正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扭转。

        看守陵墓这么久,每隔几年,女妖便会化相而生,再应劫而去,这正是这个陵墓存在的意义,也是守陵人必修的课业。

        万年来一代又一代先人枯老终身,将生前死后统统献祭,只因这涅槃谷中埋葬的,是天下苍生的磨难。

        一步都不错不得!

        前辈的话犹在耳畔,她坚守职责从不敢懈怠。

        可今日,状况好像有一丝不同。

        她从未见过如此深沉的黑云,从苍天垂直压下,搅动巨大的漩涡盘旋在半空,四方水汽积聚而来,囤积着万钧雷电,似在等待着什么。

        今日的主角,或许未必是那妖女。

        这是万年以来头一次,可这么关键的时刻,老前辈为何不见踪影?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若说变数,便只有这一个,她回身看向那位不速之客。

        此时的花楼刚被雷得外焦里嫩,像是从烟囱里扒出来一般,实在看不出一点风流公子的雅韵,更像是偷鸡摸狗的混混。

        花楼并没有觉悟出自己的形象如何猥琐,他刚被电得人事不知,仙药虽强行唤回了躯体的生机,却唤不回脑子里的灵光,眼前本就只有一个走来走去的活人,这活人突然看向自己。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女子翻飞的衣袂像一张蛛网,阻隔了一切逃生之路,纤纤身姿款款走来,与那长剑浑然一体。

        电光闪烁间,她鬼魅的影子笼罩在花楼身上,花楼呆呆仰起脸,于星驰电掣中看见一张冷白的脸,瘦削的下巴勾勒出一条刻薄的弧线,紧抿的薄唇没有颜色,让他想起雪地里透明的冰棱,她双目俊冷眼珠黝黑,似有微微的暗火在眸中燃烧。

        若是在平常,花楼有着超强的直觉,能让他先人一步识别出不详的杀气,进而早一步施展逃之夭夭大法。方才那威震八方的长剑就握在她手中,别说她拿的是把不称手的剑,就算是把不称手的锅铲,花楼都打不过。

        可此刻的他被雷劈坏了脑子,似乎只剩下一个本能,这个本能也很单纯:看脸。

        这个角度,很方便他看脸。

        花楼以前叫她小葱花,那是因为乍一看,这女子身形柔弱,长相也清汤寡水。可离得近,却发现这皮相虽波澜不惊,却也教人挑不出毛病:眼是上挑的瑞凤眼,眉是舒展的小山眉,鼻子高挺,脸上没有太多肉,皮肤紧致贴在骨头上,一嗔一怒皆立体起来。

        若非要在鸡蛋里挑个骨头,便是那嘴角微微向下,不太喜庆。

        可到花楼眼中,便只剩下美了。

        锋利的剑锋抵在花楼脖子上,十万怨灵发出兴奋地狂笑。

        花楼丝毫不理会山雨欲来之势,于一片汹涌暗潮中懵懵懂懂仰起脸,大着舌头说了句实话:

        “你真好看!”

        若花楼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一定会找个地缝钻进去。在他刚入学堂的那些年,常常与一众官宦子弟攀比男子汉气概,其中便包括对女学究的傲慢不屑,仿佛夸人姑娘一句好,便会折掉自己半生清誉一般,所以他虽顶着一张长俊雅公子的脸,张口便尖酸刻薄讨人嫌,连只母猫都绕着走。

        年少荒唐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话,狐朋狗友也都陆续折损在石榴裙下,花楼成长了,绕过那些别别扭扭的小心思,开始发自内心地欣赏起女孩子这种善良美丽温柔可爱的生物。

        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出师了,他还笨拙得很,如今也是被雷劈成了巨婴,才袒露出一颗赤子之心。

        嘴甜有嘴甜的好处,关键时刻便显现出作用。

        那女子凉薄的兵刃在他喉前停留片刻,眸中火苗燃起又熄灭,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杀机转瞬即逝。

        又一声惊雷山崩般落地,屋子开始剧烈颠簸,女子面露惊恐之色,执剑飞身而去。

        花楼就这样被遗忘在角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刚刚逃过一劫。

        屋外雷鸣声紧锣密鼓,明明灭灭的白光透过残缺的屋顶照进祠堂,一时亮如金乌当头,一时又暗如修罗地狱。

        屋顶吱吱呀呀随着大地抖动,不一会儿便只剩下惨白的骨架,砖瓦还未砸落在地,便被狂风卷没了影子,鬼影幢幢映在傻子眼中,如浩瀚宇宙分崩离析。

        花楼缩在一角,脚底抹油的本事也随记忆一同丢失,只剩个躯壳嚎啕如丧家之犬,狂风卷走屋顶,他便爬到几案底下,狂风卷走几案,他便抱头缩在墙根,最后连脚下的地板都被风拆走,花楼四脚张开贴在墙上,像一只栉风沐雨听天由命的壁虎。

        所幸这墙很结实,于狂风中屹立不倒一枝独秀。

        耳边鬼哭狼嚎,脑中冰天雪地,一双眼于灰暗中逮到些许奇怪的光泽,仔细向身前看去,原来自己正趴在一棵树上。

        这是一棵扁平的大树,没有颜色,鲜少纹路,手感凸凸凹凹有些冰冷,这么大的风雨都摇不动它的叶子。

        接着瞅,又有了新的发现。

        原来这树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旁边还立着一只扁扁的鸟儿,那鸟儿颀长的脖子优雅地高扬着,精巧的头颅上长着好看羽冠,离自己的鼻尖巴掌远。

        花楼冰雪般纯洁的脑袋里蹦出祥瑞两个字,不知怎的像是遇见靠山一般,捋直了舌头冲那鸟儿喊道:

        “祥瑞啊,救我!救我!”

        祥瑞亘古不变的慈祥表情居然真的松动了,眼咕噜一转,看向他,像是在看傻子,还看得津津有味。

        花楼也很高兴,一人一鸟相互欣赏了一会儿,花楼突然伸手却扥那鸟儿的翅膀:

        “快,快过来让我骑会儿,我要掉下去了。”

        一块板砖乘风飞来拍在花楼额角。

        花楼手一松,向下滑落半尺,本能地抓住一块凹进墙面的砖缝,半悬在空中。

        鸟儿居高临下看着花楼,听着他嗷嗷干嚎了一阵儿,不为所动。

        花楼卖惨无用,不死心,又伸手去够那祥瑞的尾巴。祥瑞的尾巴又大又长,花团锦簇平铺在眼前,可任凭花楼如何抓挠,始终如手底抹油一般什么也抓不着。

        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祥瑞,看得见摸不着,花楼脖子上的榆木疙瘩终于开始有了思考。

        手中抠着的砖头成了救命稻草,可这唯一的稻草也有了松动的迹象,花楼眼睁睁看着墙壁一片片瓦解,偌大一堵墙正从边缘开始溃散,灰一般融化在飓风当中,自己方才扒着的半截树干也被吹走了大半。

        唯独这只快失去根据地的鸟,还优雅地悬在高处八风不动。

        “喂,你是二百五吗?”花楼在风中抖成了叶子,还不忘操心别人:“下来点儿,上边儿风大!”

        祥瑞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偏着脖子抖了抖金贵的翅膀。

        花楼看着那只大鸟,只觉得它越来越生动越来越立体,每一根羽毛都闪耀着光泽,每一寸纹理都迸发着弹性,甚至能看清楚肋下蓬松的软羽,随着它的动作微微颤动。

        花楼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长大嘴巴,不过他现在就是个傻子。

        祥瑞抖擞完翅膀又开始抖尾巴,纤长的尾羽柔软如风中的柳枝,几分慵懒几分随性,优雅的波浪从根部一路舒展而来,到达尾巴尖渐渐开合如巨大的蒲扇,一个飘荡扫到花楼头上。

        金光拂面如沐春风,他整个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好似从白茫茫的云雾中掉落出来,眨眼间看清楚了眼前的状况。

        他面前是一堵墙,墙上刻着梧桐共一只凤凰。

        狂风如飓暴雨如注,整座墙正被无情撕碎,巨大的裂痕斜劈下来,砖石淹没进浑浊的背景中。凤凰所栖的梧桐只剩下孤零零一个枝丫,可它犹自雍容而立一丝不乱,眼神一如初见般皎洁。

        花楼心说快跑啊快跑啊,脑子里却有另一个声音矛盾道:“这不过是一副壁画,房子都没了,要这壁画作什么?”

        忽又见那残缺的壁画像风筝一样被风吹走,越飘越远,越远越小,便要伸手去捞,捞着捞着才发现壁画尚扎根在地上。

        被风吹跑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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