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两天后，一九八五年的元宵节。
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是满脸不情愿的宋晚云被父母押上了自家的骄车。就像是怕她会逃跑似地，宋南川宋太太与她一道坐在后座，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守着她。
“爸，妈，难道我还能逃跑不成？”宋晚云是真受不了了。
宋太太嗔怪：“谁叫你这个丫头人小鬼大？”
宋南川也说：“云儿，今晚给个面子，无论满意与否，都不许甩脸子给人家看。”
“好好好，我一定配合。”宋晚云投降，“但是也请你们牢记诺言，今晚之后，再也没有类似的事情了。”
宋南川微笑，“没问题。”
宋晚云很高兴。
不多时，他们到达晚宴现场。
类似的晚宴宋晚云参加过很多，她没有什么新鲜感。晚宴中，照例有不少年轻才俊想认识她，她都一一婉拒了。就这样，她枯坐到了八点多，仍是没有见到那个人出现。
她不耐烦地问父亲宋南川：“爸，那个琴童还没到？”
宋南川揶揄她：“你等不及了？”
“才没有！”宋晚云娇嗔，“我是想早点完事，早点回家。”
宋南川但笑不语。
过了半晌，他望向舞台说：“他来了。”
宋晚云应付般地朝舞台望去，因为她没有任何期待。
舞台上，晚宴的主持人说，有一位年轻人将为大家演奏萧邦的c小调第21号夜曲。
宋晚云一听就皱眉头，“元宵晚会演奏这种曲子？真是无聊。”
宋太太拍拍她的手，“云儿，好好观看。”
宋晚云只能耐着性子看下去。
此时的舞台上，主持人已经离去，一位年轻男子登台了。
他一出现，宋晚云的目光就被他吸引住了。
只见这位男子大约二十岁出头，皮肤白皙，面容俊朗，身材高大挺拔，将一袭黑色西装穿出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拜相亲队伍所赐，宋晚云见过不少年轻男子，但是像这样好看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很快，宋晚云发现，这位男子不但模样好看，钢琴也是弹得一流。她不想用什么“钢琴王子”之类的俗套比喻，但她、确确实实是这种感受。
宋晚云望着舞台上的年轻人，久久发怔。
宋南川与宋太太相视一笑。
他们知道，事成了。
演奏很快结束，那年轻人稍稍鞠躬，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晚云急了，她赶忙问父亲：“爸爸，这个人是谁？”
宋南川一愣，“主持人介绍过，你没听见？”
宋晚云低下头，“那时候我心不在焉，根本没听见主持人说了什么。”
“你这个小丫头！”宋太太嗔怪，“你现在可是有心了？”
宋南川也问：“这个琴童可还行？”
宋晚云红着脸低下了头，她的心意不言自明。
宋南川拍拍她的手，“放心，爸爸想办法将他介绍给你。”
宋晚云羞涩地点点头。
宋南川和宋太太都十分欢喜。
另一边，秦复刚刚坐上骄车，由司机载至孟家。
到达家孟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在简单用过宵夜，与孟素琴的父亲聊过天后，袁婉华提议秦复到孟素琴的房中小坐。对于这个难得的机会，秦复当然不会拒绝。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孟素琴的天地。
一进屋，他就注意到书桌上的毛笔字，那是孟素琴练习的簪花小楷。
他拿起来一看，笑了。
孟素琴忙问：“秦复，你笑什么？”
秦复悠悠地念着那些毛笔字：“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孟素琴仍是不解，“这是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有什么好笑的？”
秦复笑了，“留明待月复，这个复想必另有注释。”
“讨厌，你分明是牵强附会！”孟素琴脸红了，“快把字还给我。”
秦复眼明手快，又仗着自己高，孟素琴怎么也够不着那幅字。秦复看着她那无可奈何的可爱模样，心中是无限的爱怜。当然，此时的他不会知道，三十多年后，他也如此地捉弄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只是那个时候他手中拿的不是毛笔字，而是那个女人的一本相册。
“素琴，这幅字送给我，好不好？”他温柔地问，“我一定妥善保管。”
孟素琴努努嘴，“想要就拿去吧，区区陋室，别无长物。”
秦复笑着将那幅字折好放入大衣的口袋中，接着握住孟素琴的手，与她一同在书桌前的木椅上坐下。他扫视了一圈那简陋的房间，对她说：“素琴，我会给你一座漂亮的房子，里面有你喜欢的一切。”
他并不知道，这个愿望，他要到三十多年后才能实现。
孟素琴也不知道，所以她十分欢喜。
秦复抚着她的面颊说：“以后，我们生一个女孩，那一定很漂亮。”
然而这个愿望，也要到三十多年后才能实现。
孟素琴也不知道，所以她羞涩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秦复逼近她，“这一撇随时能有。”
孟素琴却下意识地问：“秦复，我们真的能在一起么？”
“如果你愿意，明天我们就去民政局登记。”
“可是，你父亲一次也没有见过我，我只见过你母亲。”
“不用管他，我自有办法。”
说罢，秦复笑了。
他是那样的真诚与自信，所以孟素琴的顾虑打消了。她相信这个人是无所不能的，天大的问题都难不倒他，哪怕是他的父亲。
与此同时，袁婉华与孟国文在另一间屋子说话。
“他们两个在房间里，不会有什么吧？”
对于丈夫这个问题，袁婉华毫不担心，“放心，秦复不是那种人。”
孟国文又问：“婉华，我怎么感觉你今晚不是太高兴？”
不得不说，孟国文虽然为人木讷老实，但是他很爱他的妻子，加上做了十几年夫妻，因此，袁婉华的情绪他还是能察觉的。
袁婉华幽幽地说：“今晚，秦复去海曙参加了一场晚宴。”
“嗯，他刚才跟我们说了。”孟国文没多想。
袁婉华说下去：“我有一种直觉，他参加这场晚宴之后，一切都要变了。”
“这……”孟国文有点懵，“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袁婉华摇摇头，“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他和素琴的缘份，到头了。”
孟国文想得开，他握住她的手说：“到头就到头，素琴做个普通人也未必不是好事。”
“可是，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袁婉华叹息，“他们的分开会引发很多不好的事情……”
孟国文将妻子拥入怀中，温柔地说：“婉华，你太敏感了，常常自己吓唬自己。我们一家子老实本分，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他们两个分开就分开，能有什么事情呢？”
袁婉华仍不放心，“国文，真的是这样？”
孟国文拍拍她的背，“一定是这样。”
袁婉华这才稍稍放心了。
这时候，房门外响起了孟素琴的声音：“爸，妈，秦复要回去了。”
袁婉华与孟国文马上出来送行。
晚上十点半，秦复才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一进家门，母亲就迎了上来，“秦复，你父亲在等你呢！”
秦复轻轻颌首，接着径直走到客厅去见父亲秦峻。
“秦复，”秦峻一见到儿子就喜笑颜开，“来，坐到爸爸的旁边。”
秦复却坐到单人沙发上，“那是妈妈的位置。”
“你这个孩子！”
秦太太娇嗔一句，坐到了丈夫的身边。
秦峻将秦太太的一只手握在手中，问起了儿子：“今晚的宴会如何？”
秦复没好气，“不怎么样。”
“为什么？”
“莫名其妙地当了一回琴童，这难道很有趣吗？”
秦太太疼儿子，所以她瞪了丈夫一眼。
秦峻马上说：“秦复，在晚宴上，你有没有注意到谁？”
秦复反问：“到底有什么事？”
秦太太也坐不住了，“秦峻，直接说重点好不好？”
秦峻得意地说：“晚宴上，有位佳人对你一见倾心，她就是宋南川先生的独生女。”
“这与我无关，以后不要再搞这种名堂。”秦复起身，“我只娶素琴。”
秦峻敛起笑容，严厉地说：“坐下！”
秦太太也被吓了一跳，赶忙柔声对儿子说：“秦复，等你父亲把话讲完，好不好？”
秦复不情不愿地坐下。
“我告诉你，你和孟素琴是不可能的。”秦峻冷冰冰地看着儿子，“我以前不管你，只是想让你玩够了再收心。现在，收心的时候到了。”
秦复不语。
秦峻说下去：“我已经和学校沟通过，你即刻辞职。接着就是和宋小姐结婚，结婚后，马上跟着我和宋先生做生意。你将来是要接我们两家人的班的。”
秦复仍旧不说话。
最后，秦峻说：“你要以大局为重，钢琴作为爱好就行了。”
秦太太小心翼翼地看着儿子。
不出她之所料，秦复说：“父亲，您讲完了吗？”
秦峻颌首。
秦复马上起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秦峻对秦太太说：“去看看。”
秦太太立刻上楼。
在儿子的房门外，她轻轻说：“秦复，妈妈能进来吗？”
很快，儿子的回答传来：“请进。”
秦太太推门而进。
秦复将书桌前的雕花木椅挪出来请母亲坐下，自己坐到对面的床沿上。
秦太太温柔地说：“对不起，这一切太突然了。”
“要我放下钢琴去做生意，这没有问题。”秦复直接了当，“但是，我不能娶宋小姐，因为我喜欢的是素琴。”
秦太太颌首，“我知道你喜欢她，从孩童到成年，喜欢了十几年。”
“那您为什么不帮我说话？”
“因为我知道，你和她不会有好结果。”
秦复一愣，“怎么说？”
秦太太叹了口气说：“算命先生跟我说过，你这辈子将有两次婚姻，第一次是今年，第二次是你五十六岁那年。由此可见，你若是和孟素琴结婚，中途也是要分开的。”
秦复笑了，“我不信怪力乱神。”
“真的不信？”秦太太也笑了，“可是，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心虚。知子莫若母，你骗不了自己的母亲。”
秦复为之语塞。
“我知道你与素琴的感情十分纯粹真挚，可若是明知没有好的结果，倒不如让它体面地结束，虽然这很残忍。”
“妈妈，这些事情，为什么您从前不跟我说？”
“我是没跟你说，但是，我早就跟素琴的妈妈讲过了。”
秦复又是一愣。
“现在，你总算明白，为什么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她并不是特别积极了吧？”秦太太苦笑，“还有，为什么每次素琴与你出门，她都会守在巷子口，盼着女儿回来？她是怕她的女儿吃亏，因为你们两个是不可能的。”
秦复轻轻颌首，接着问：“可是，她为什么不阻止素琴与我交往？”
“这就是她的伟大之处了。”秦太太由衷说，“她知道，有些事情不到那一步，你们不会死心，也不会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才适合自己。”
秦复不语，他陷入了沉思。
秦太太说下去：“坦率地说，看到你和素琴这样要好，我真的不忍心拆散你们。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悄悄劝过你父亲，求他接受素琴作为我们的儿媳妇，可他就是不同意。他历来事事依我，唯独这件事，他不肯听我的。因为他认为，只有找到宋家那样的亲家，你的人生才会腾飞。你别忘了，徐云清还在等着你呢。我知道，他想跟着你一起飞。”
“可是，妈妈，我喜欢素琴，我只喜欢她。”秦复凝视着母亲，“在她身上，有我的童年，少年与成年。对我而言，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更是我的青春岁月。您叫我如何舍得下？”
秦太太温柔地说：“我理解你的这种痛苦，上天也理解，所以，你的第二次婚姻将会弥补你的遗憾。”
秦复苦笑，“三十多年后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你大可以不信，只要你做得到。”秦太太爱怜地看着他，“对了，其实你这辈子是要结三次婚的，但是后两次都是和同一个人，我就当作一次来算了。”
“我竟然要和一个女人结两次婚？”秦复很不服气，“是谁有这个本事？”
“算命先生说，那个女人不是一般人，你若是没有足够的本事，是够不着她的。可以说，她是老天爷派下来降你的。”
秦复愕然，“她究竟是什么人？”
秦太太笑了，“这个答案，你要等三十多年呢！”
可是秦复笑不出来，他不死心地问：“我真的不能娶素琴？”
秦太太摇了摇头。
“你们真的要我娶宋小姐？”
“想必你也有直觉，你人生的转折点到来了。”
秦复被说中心事，不由得一怔。
良久，他才说：“如果我离开素琴，她将如何面对周围人的看法？大家伙都以为我和她会走到结婚那一步的。”
“我们将补偿她，”秦太太叹息，“除了你，她要什么都可以。”
秦复苦笑，“除了我，她什么也不会要的，否则我也不会那么喜欢她。”
“话虽如此，我们也还是要做点什么。”
“妈妈，我不想离开素琴。”
“秦复，做人不能太自私，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使命。”秦太太看着宝贝儿子，“如果你父亲也像你这样，我们家能有今天？”
秦复为之语塞。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多年以后，他将对自己的儿子说出同样的话。
忽然，他问：“我将有两段婚姻的事情，宋小姐知道吗？”
秦太太如实说：“我会告诉她。”
“如果她介意，不肯与我交往呢？”
“在我看来，这是好事。”
“妈妈，谢谢您。”
秦太太起身拥抱她的儿子。
秦复在母亲的怀中思索着，良久，他说：“我想自己静一下。”
秦太太轻轻颌首。
出房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儿子。
不出所料，她的儿子正在沉思。
差不多了。
因为她知道，男人，或者说所有人，爱的其实是一类人，而非一个人。至于是具体的哪一个人，端看这个人是否在正确的时间出现了。
缘，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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