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1985年6月，宁波市月湖公园。

        日湖与月湖是宁波市的名片。但不得不说，相比日湖，月湖是更出色的。早在宋元时期，月湖便是文人墨客荟萃之地。贺知章、王安石、万斯同等等风流人物，他们在月湖隐居，讲学，为官，著书……留下了许多的传奇故事与文化印记。

        其实月湖并不大，但是足够精致。这座开凿于唐朝贞观年间的月牙形状的湖有十洲美景，分别是：竹屿、月岛，菊花洲，花屿、竹洲、柳汀，芳草洲，烟屿、雪汀和芙蓉洲。除此之外，另有“三堤七桥”交相辉映，对得起文人墨客对它的钟爱。

        现在，苏晓站在月湖桥上，欣赏着一湖碧水。

        月湖桥又名湖心东桥，是月湖公园的古迹之一，也是观湖的好地点。时值盛夏，绚丽的日光为湖面披上一层银色的纱衣，凉风拂来，将纱衣吹皱，银辉顿时碎成一片星光。这一切是如此的如梦似幻。不，这就是梦幻——

        是的，苏晓又在梦中来到了宁波。

        为何她总是在梦中来到宁波，来到这月湖公园？是因为那一次在梦中遇到了年轻时候的他？还是另一种天意的启示？她不得而知。

        突然，桥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苏晓以为是他来了，赶忙望向声源，不想却看到一名年轻女子。那女子二十出头，容貌姣好，气质高贵，高挑修长的身材将一袭浅紫色七分袖连衣裙穿得煞是好看。是的，她就是秦复的第一任太太，秦涛的母亲，宋晚云。

        苏晓顿时手足无措。单单是照片，宋晚云就足以让苏晓自残形秽，更遑论活生生的真人了。她想逃避，但又无处可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晚云一步一步走上月湖桥，再一步一步来到她的面前。

        “苏晓。”宋晚云微笑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苏晓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宋晚云面前除了自卑，更有一份“鸠占雀巢”的微妙心理。

        “你和他在一起快乐吗？”宋晚云十分温柔。“他对你好不好？”

        苏晓只能点点头。

        “可是我不快乐……”宋晚云秀眉微蹙。“我走的太早，真的很不甘心。”

        苏晓最害怕听到这样的话。思来想去，她只能说：“谢谢您的大度。”

        “大度？”宋晚云嘲讽地笑了。“谁跟你说我大度的？”

        苏晓愕然。

        她嗫嚅着说：“你在给秦涛的信上不是说……”

        “信上说的就是真的了？”宋晚云又笑了。“苏晓，你太天真了！”

        苏晓怔住。

        就在这时候，宋晚云敛起了笑容。紧接着她陡然伸出双手，一把将苏晓推下月湖桥。事发突然，苏晓毫无招架的能力，只能惊恐地看着桥上面色冰冷的宋晚云，任由自己坠入湖中。

        在接触到湖水的那一刻，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苏晓，苏晓？”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快醒来。”

        苏晓几经挣扎才能睁开眼睛。

        果然，是何存知。

        “你怎么了？”何存知将她从沙发上扶起来。“困了就回房睡觉，秦复很快就到家了。”

        “不，我要等他。”苏晓揉揉太阳穴。“天爱呢，睡得安稳吗？”

        听到那个名字，慈爱瞬间在何存知的脸上洋溢开来。她爱怜地说：“天爱好着呢，睡得呼呼的。倒是你，刚刚是不是做噩梦了？”

        苏晓摇摇头，何存知也就不多问了。

        这时候，大门方向传来动静。不用想，一定是秦复回来了。已经是夜里十点了，他今天又应酬到这么晚。

        苏晓心疼不已，赶忙奔向她的爱人。

        在城市的另一边，周思楠也是刚刚到家。

        其实她的工作没有那么忙碌，但她总是耗到很晚才回家。哪怕是周末，她也要找借口到“自得其乐工作室”加班。原因很简单，她不想和秦涛待在一个空间里。她总觉得他有一种引力，但她又总认为自己不应该接近他，因为她的心里还装着那个人……

        但是今天，她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她到家的时候，秦涛还没睡，他亲自给她开门。他们的住家虽然是一处超大豪华公寓，但考虑到这是一对年轻的新夫妻，因此没有住家佣人。早七点到晚八点之间佣人会来打理家务，所以这会子豪宅里只有秦涛和周思楠了。

        “思楠，怎么又这么晚？”秦涛问。

        他穿着居家t恤和短裤，脚踩皮拖鞋。当他靠过来的时候，身上淡淡的沐浴后的香气触摸到了周思楠，令她有瞬间的失神，差点连搪塞都找不到说辞。

        她略结巴地说：“……我最近比较忙。”

        秦涛不语，他等周思楠进屋收拾好后，将她拉到沙发上坐下。

        他凝视着她问：“思楠，为什么？”

        “你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周思楠装傻。

        “你真的这么忙？”

        “不然呢？”周思楠白他一眼。“我还能忽悠你？”

        “我问过梁大哥了，你们最近没有这么忙。”秦涛温柔地拆穿她。“至少没有忙到天天晚上十一二点才到家，周末也要加班的程度。”

        梁自得，你这个叛徒！

        周思楠在心里大骂，嘴上仍说：“我自发奋斗不行？你管我那么多呢。”

        “你是不想待在家里，不想面对我，对吗？”

        周思楠语塞，谁让他说的都是事实呢。

        “思楠，不必这样。”秦涛说。“我不会勉强你的。所以你大可以下了班就回家休息，不要折磨自己，好吗？”

        周思楠险些落泪。

        她不是铁人，更不是不心疼秦涛，她只是放不下那个人……

        秦涛明白她的心思，改问：“你饿吗？我去做点宵夜？”

        “我不饿，不用了。”周思楠赶紧摆摆手。“我现在只想洗澡睡觉。”

        “好，去吧，早点休息。”

        周思楠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

        然而没走两步，秦涛就叫住了她：“思楠，明天早点回来。”

        周思楠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中逃回自己的房间。

        到得房内，周思楠靠着房门轻轻滑落到地板上，不由得一声叹息。坦率地说，她当初要求不与秦涛同房，多少是有报复心理在里面的。但是一段时间下来，她发现这种生活秦涛完全没问题，倒是她混身不自在。

        这底是谁折磨了谁？

        第二天，周思楠把苏晓约了出来。

        “从前笑我和秦复是假夫妻，还说‘同居各爨’云云，我看你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苏晓好整以暇地喝着茶。“该，谁让你那时候总是拿我开涮。”

        “好好好，是我嘴欠。”周思楠悔不当初。“真是报应不爽。”

        苏晓放下茶杯，“说实话，你打算晾着秦涛多久？”

        “不知道。”周思楠别扭死了。“我知道我矫情，可我就是没办法真正接受他，我总觉得自己在背叛耿冰川。”

        “耿冰川若泉下有知，只怕会被你气着。”苏晓白她一眼。“他一定不想看到你和秦涛是这般局面。”

        “我真的放不下他。”悲伤又浮上周思楠的心头。“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

        苏晓握住她的手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思楠，只有你和秦涛幸福了，耿冰川的离去才有意义。”

        周思楠只是叹息。

        过了半晌，她幽幽地说：“也许强子来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苏晓愣住，“难道你要把强子接来和你们同住？”

        “不行吗？”周思楠问。“房子那么大，还没他住的地方了？”

        “你不觉得强子与你们同住，对你和秦涛的进展更无助益？”

        “不会啊，有个孩子热闹嘛！”周思楠想都不想。“你看，天爱给你和秦复带来了多少欢乐？”

        苏晓瞪她，“这是一回事吗？”

        “不都是孩子吗？”周思楠摊摊手。“再说了，耿冰川临终前就是要秦涛照顾好我和强子的。那强子和我们同住，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苏晓差点要被她气死。但她也知道周思楠一旦犯起倔来，十头牛都拉不住。这种时候硬劝是没有用的，她得另想办法。

        周思楠突然问：“晓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秦复做真夫妻的呢？”

        苏晓拿纸巾扔她，“刚刚才说自己嘴欠，现在又来了？”

        周思楠得意地笑了，“说说嘛，给我做个参考。”

        “我才不说，”苏晓小脸微红。“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解决。”

        周思楠突然说：“说真的，看到你和秦复这么幸福，我挺感慨的。有时候我也想，秦涛妈妈真是了不起，竟然支持秦复追求你。虽然那时候她已病入膏肓，但是能做到这一步，也是极其大度了。”

        苏晓想起昨晚的梦境，不由得脸色稍变。

        周思楠忙问：“晓晓，怎么了？”

        “没有啦。”苏晓摇摇头，“对了，你们什么时候接强子过来？”

        “下个星期就去。疫情稳定，两地来往也方便了。”

        苏晓忙问：“你的意思是，你和秦涛一起去宝琳村接强子？”

        “是啊。”周思楠不假思索。“我想去耿冰川住过的地方看看，还有他遇难的地方……”

        苏晓不由得说：“这是不是太——”

        “好了，别劝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周思楠明白她的心意。“可是我真的想去。”

        “……好吧。”

        苏晓停止劝说，她已经想到了办法。

        晚上十一点，秦宅。

        苏晓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绚丽灯火，渐渐出了神。这时候，秦复刚刚沐浴完毕，他悄悄走到苏晓身后，从后方搂住了她的腰。他身上的丝质睡衣凉凉的，摩挲在她的皮肤上倒也舒服。

        “你啊，天天这么晚回来。”苏晓推他一下。“天爱这几天晚上闹觉厉害，应该是抱怨爸爸陪得太少了。”

        秦复愧疚地说：“抱歉，这阵子比较忙。我刚刚到家的时候去看了她，她呼呼地睡着，我不忍心惊动她。”

        苏晓理解他，并不真的埋怨。她温柔地问：“生意上的事情，秦涛上手得如何？”

        “别说，还真不错。”秦复很欣慰。“当然，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如果他的生活也这么顺利就好了。”

        “怎么了？”

        苏晓轻叹一声，挣开他的怀抱坐到沙上。

        “我今天见了思楠，看得出来，她和秦涛还是老样子。”

        “他们才刚结婚，不急吧？”秦复也坐到她旁边。“还是又有什么事了？”

        “秦涛想把强子接过来读书，这件事，你知道吗？”苏晓问。

        “当然，学校还是我给联系的。”他说。“我也想为耿冰川尽一份力。”

        苏晓点点头说：“强子能来这边读书，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是思楠想亲自去宝琳村把他接过来，我觉得这样不妥。”

        “怎么说？”

        “她本来就没有走出创伤，现在又故地重游，这样的话，她和秦涛得耗到什么时候去？”

        秦复颌首，“你是不是有了办法？”

        苏晓问：“你能否联系一下宝琳村，请余书记找个防疫的由头不让思楠和秦涛过去，而是让人把强子送过来？”

        “没问题。”他一口答应。“这件事就交给我，我保证秦涛和思楠去不了宝琳村。”

        苏晓点点头，又说：“思楠还想把强子接来与她和秦涛同住呢。”

        “什么？”秦复愕然。“这不合适吧？她和秦涛都这么僵了，再放一个强子进来，怕不是要彻底成为室友了？”

        苏晓苦笑着说：“所以下午我给思楠妈妈打了电话，让强子暂时与她和老何同住。老何在宝琳村就和强子熟识，相处应该没问题。”

        秦复摇摇头，“这不是长久之计。”

        “是的。”苏晓也很无奈。

        秦复忽而笑了。

        他搂着苏晓的肩说：“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但是我得先观察一下强子。你放心，我保证给他一个好去处。”

        苏晓知道他神通广大，但还是心里没底，她不放心地说：“你可要想好了。那可是一个孩子，一个活生生的人，绝不能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

        “我明白。哪怕只是为了让你高兴，我也会办好这件事的。”秦复拍拍她的手。“何况我还想报答耿冰川呢。”

        苏晓终于放心，长舒了一口气。

        秦复见她这般模样，伸开双臂作欢迎状。苏晓装伤充愣，故意起身离开。秦复当然不会放过她，他一把将她揽到怀里。

        “抓到啦！”他在她耳边低笑着。“可算生完孩子，不用小心翼翼了。”

        “要是我穿了金圣娘娘的五彩霞衣，你怎么办？”

        “我反正不撒手，你要是能狠下心我也认了。”

        “讨厌。”

        苏晓嘴上这么说，双臂却搂住了秦复的脖子。

        秦复哈哈一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在柔情缱绻之时，苏晓却不由得想起了宋晚云。在她的心里，宋晚云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美丽，高贵，善良，深情，大度。可是在月湖桥上，宋晚云何故要对她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

        那是她意识深处的猜想，抑或某种天意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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