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红色的山丘寸草不生,没有尽头。
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丘顶上望着广袤的天空。
天空也是红色的。
冰冷的北风吹走了一切云朵,血色天穹中只有天际泛着淡淡的金辉。
那黑色的人影望着那遥远的金辉,似乎找到了方向。
他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山丘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的脸颊被北风掀起的沙石刮出道道血痕,双脚也被地上的石块扎得鲜血淋漓。
那金辉仍然遥不可及。
他还要走多久?
他何时才能到达那遥远的天际,沐浴在金辉之下?
……
这就是秦复写的那个故事《遥远的天际》。
他将之作为礼物送给苏晓,并请求她画成绘本。苏晓答应了,她的新绘本《遥远的天际》便如此诞生。
苏晓原以为这个故事是秦复自己的原创作品。秦复只跟她分享,不可能出现在其他地方。没想到它却发表在一本很小众的文学杂志《春雨文学》上,作者为“佚名”。
是真的佚名,还是作者成心隐藏自己?
故事的发表时间也巧,两年前的四月。正是那个时间,秦复以读者的身份向苏晓发来第一封邮件,从此走进她的世界。
这就有意思了。
上午,周思楠来电说微博上有人指出苏晓的新绘本《遥远的天际》抄袭了别人的故事,并摆出那本杂志作为证据。由于看上去“证据确凿”,苏晓又是迅速成名的“美女作家”,历来谣言缠身,因此,观众们几乎一边倒地认为苏晓抄袭属实,网络上骂声一片。
苏晓不得不赶往自得其乐工作室。
“自得其乐”是一家新兴的绘画工作室,成员以年轻画手为主,主要创作绘本,漫画,插画,整体水平很高,并且高度强调原创性。周思楠是该工作室的二把手,她的舅舅梁自得是老大。
苏晓原是“自得其乐”的首席签约绘本作家,也是最受力捧的红人。但她在今年年初离开了“自得其乐”,自立门户。
“晓晓,这是底怎么回事?这个故事不是你原创的吗?”
周思楠一见到她就问。
苏晓哑口无言。
秦复送给她一个小故事并请求她画成绘本,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周思楠和梁自得。
“两个故事都叫《遥远的天际》,情节一模一样。”周思楠说。“但这位佚名人士的两年前就发表了,而你的刚出书。”
苏晓依旧不语。
“晓晓,那个佚名是不是你?”
“不是。”苏晓不得不吐实。“……这个故事,确实不是我写的。”
“什么?!”周思楠愕然。
“思楠,《遥远的天际》其实是秦复写的。”
“他不是钢琴老师吗?怎么搞起文学创作了?”周思楠一头雾水。“你又怎么会用他的故事?”
“半年前,秦复说他写了一个小故事,叫《遥远的天际》,希望我能把它画成绘本。”苏晓心虚地低下头。“……我看了这个故事,觉得非常震撼。它和我长久以来的一个梦境太像了。”
周思楠问:“你跟他说过你的梦吗?”
“没有。”
“你认为这是一种神奇的巧合,于是答应了他?”
苏晓只能承认。
“匪夷所思!”周思楠差点背过气去。“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我太信任秦复了,没想过会有问题。”
周思楠叹了口气说:“晓晓,你入行也有两年了,用别人写的故事来创作绘本,你没觉得不妥吗?”
“我原想说明绘本的故事是由他创作的,但他执意不肯。”苏晓的声音低低的。
周思楠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是一个万恨铁不成钢。
“对不起,都怪我。”苏晓也觉得自己罪该万死。“自得其乐一向高度强调原创,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个以后再和你算帐。”周思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现在先把事情理清楚。”
“嗯。”
周思楠抄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稍稍平复心情说:“晓晓,现在有两种可能。其一,秦复抄袭了那个佚名的作品拿来忽悠你。结果瞎猫撞上死耗子,你还真就上套了。如果是这样,他的动机也就是泡妞,只不过篓子捅大了。但是这也说不通啊,就算他不是干这行的,也该明白这么做对一个作家来说,十分不妥啊。”
苏晓点点头表示同意。
“其二,秦复就是这个佚名。他处心积虑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最终让你使用他的故事,为的就是今天大作文章。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复杂了。”
苏晓说:“我倾向这个可能。”
“依据呢?”
“思楠,你看佚名的发表日期,恰好是两年前。秦复正是在那个时候找上我的。”苏晓苦笑。“我相信,他不会去找袭别人的东西。”
周思楠顿时坍塌在办公椅上。
她一向反对苏晓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掏心掏肺,即使他如何像她最爱的父亲,如何跟她何谈得来。直觉告诉周思楠,这个秦复不简单,苏晓跟他来往早晚会出事。然而,无论她怎么劝诫,苏晓还是和他保持联系,并且丧失理智到如此地步。
“思楠,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不该太信任他。”苏晓也知道自己有多离谱了。
周思楠问:“你真的确定秦复就是这个佚名吗?”
“确定。”苏晓说。“我和秦复邮件往来已有两年了。我承认,因为他像我的父亲,所以我看他总是带着感情色彩。但是,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我相信这个故事是秦复自己写的,他就是那个佚名。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晓晓,不要猜了,直接去问他是怎么回事。”
“我也正想这么做。”
“事不宜迟,马上去吧。”说完,周思楠嫌弃地瞄了一眼电脑。“你微博里的评论已经是沸反盈天了,那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你要是想被气死,不妨看看。”
苏晓苦笑。
她这些年顶着“美女作家”的名号,吃够了流言蜚语。这次被指抄袭,恐怕长久以来那些关于她成名的种种揣测,也跟着被坐实。
她不由得想起母亲常说的话:
“晓晓,你真让妈妈真担心啊。没有庇护的美丽只会将你引至黑暗。黑暗不仅仅是黑暗,黑暗中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手……”
母亲最后一次说这句话时,已是癌症晚期……
由于那些过往太不堪回首,苏晓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这楚楚可怜的模样,连周思楠看了都觉得惊艳。
她喃喃地说:“晓晓,遇到你我才知道,女人也会有呵护女人的欲望。周思楠这是真心话。
“又胡说。”苏晓苦笑。
“汪国真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周思楠歪着头,“美丽有一种力量,使人心变得脆弱。”
“是的。”
“我觉得他说得不全,应该再补上一句。”
“怎么说?”
“美丽还有一种力量,使人心变得险恶。”周思楠忽而感慨起来。“晓晓,有时候,我真后悔当年听了爸爸的话。”
两年前,苏晓开始从事绘本创作。彼时在某出版社磨练了几年的周思楠也想自立门户,她拉上在某文化公司不得志的舅舅梁自得,组成了“自得其乐工作室”。开工作室要花不少钱,于是周思楠找上了父亲周成岳。
周成岳表示掏钱没问题,但他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将苏晓炒作成“美女作家”。如此一来,苏晓和自得其乐工作室就都有了话题度。
事实证明,经此操作,双方都发展得顺风顺水。唯一的后遗症就是苏晓因为当初“美女作家”的猛烈炒作,至今都在受人非议。
“那时候我和梁自得都没钱,不听我爸的话,根本开不了工作室。”周围思楠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晓晓,当时我们真是不得已。”
“别这么说,我不也因此成名利双收了?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
“以你的才华,成功是早晚的事,不必炒作美貌,惹这一身骚。”
苏晓只是苦笑。
周思楠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父亲周成岳的算盘。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周成岳花钱捧红她并不是在做慈善。不过,这些事还是不让周思楠知道为好,免得给本来就不和谐的父女关系再添堵。
“思楠,不要自责了,我不在意这些。”苏晓拍拍好朋友的肩。“让我们回到正题好吗?”
“你马上联系秦复问个清楚。”周思楠再三叮嘱。“记住,别再信他的花言巧语了!”
苏晓心中一阵刺痛。
“梁自得去外地开会了。这件事我会跟他说清楚的,你别担心。”
“嗯。”
“我们会帮你,别怕。”
苏晓唯有感谢。
离开自得其乐工作室,苏晓直接返回家中。
她登录邮箱,打开了名为“秦复”的文件夹,里面有他写给她的全部邮件,总共156封。以两年的时间来看,他们的通信频率不算很高,但是她却付出了彻底的信任。苏晓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吃下秦复的诱饵。
……父爱。
她来到客厅的钢琴前,拿起顶盖上父亲的照片,细细端详起来。照片中的父亲英俊不凡,他的眼睛尤其好看。那双好看的眼睛望着她时,总是饱含着温柔的爱意。
她原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有那样的眼睛,直到秦复的出现。
秦复像她的父亲。他给予她的关怀,理解,都像父亲。是的,思楠说的没错,她的作品面向年轻人群,他不可能属于她的读者群体。她早该怀疑他的读者身份,却因贪恋他的父亲特质而自欺欺人地忽略了。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苏晓的父亲苏敏为救女儿苏晓在车祸中死去。
母亲简欣知道女儿会因为这副美丽的面孔而面临多少危险,所以她没有再婚。然而一个女人独自养大一个孩子是很困难的。简欣不但要顶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力,还有周围各色人等的打量——她明明不愿再婚,却总有热心人士给她介绍对象。有的人是冲着她国企职工的铁饭碗,有的人干脆是冲着她那美丽的女儿。
简欣恨这些人,更恨上天将苏敏夺走。
怎么能把苏敏夺走呢?苏敏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他是一名语文老师,诗文很好,绘画,钢琴也通。他不似一般爱好艺术的人那样孤高离群。相反,他温和,开朗,体贴。只要有他在,简欣和孩子不会受一点委屈。
简欣极爱苏敏。
她崇拜他,依恋他。他们的女儿——苏晓,完全没有辜负苏敏的优秀基因。她美丽,聪慧,懂事。苏敏格外疼爱这个女儿。所以在车祸中,他毫不犹豫地为她付出了生命。
简欣总认为她的痛苦是苏晓造成的。如果不是为了救苏晓,苏敏就不会死。她就不必独自面对重重压力,不必忍受思念与寂寞的折磨。
人类总是脆弱的。
当他们无法将仇恨施加在原凶身上时,便将这仇恨置换到替代对象上。
简欣对命运是无能为力了。于是活生生的,近在眼前的女儿成了最好的憎恨对象。她对苏晓是又爱又恨。爱她是苏敏的血脉,恨她害死了苏敏。在爱恨交织与外部压力的共同催化下,简欣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心情好的时候,女儿是宝贝。心情不好的时候,女儿是出气筒。
苏晓认为,父亲走后,母亲的灵魂也随之破碎了。她的喜怒无常正是那些碎片无法拼合的结果。
“晓晓,你这张脸……妈妈真的很担心。没有庇护的美丽只会将你引至黑暗。黑暗不仅仅是黑暗,黑暗中还有许多可怕的手……”
母亲捧着她的脸哀叹,眼眼里充满了爱怜。
“作业怎么错了?我一个人养你多累你知道吗?!你这就这样回报我?!”
这种时候,母亲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母爱,只有憎恨,同时伴随着对苏晓的拳打脚踢。作业错了,考试没考好,甚至稍有不对,这种情况就会发生。这种时候,苏晓总是闭上眼睛,紧咬牙关,沉默地承受着母亲的宣泄。她不愿看到母亲那狰狞的表情,她无法接受那是一个母亲的形象。
歇斯底里的拳脚不知道在苏晓身上肆虐了多久,终于渐渐平息。这时,母亲开始抱着苏晓痛哭。苏晓刚开始会跟着母亲哭,后来就不哭了。
“又画画,谁让你画的?作文写成那样还好意思画?不许画!钢琴也不许碰!”
简欣一把抓起苏晓的画纸,三两下撕碎扔到一边,然后抓起扫把就往苏晓身上抽……
有一次,简欣又莫名其妙地生气了。
盛怒之下的她,拿起铅笔往苏晓的背上用力一扎,当时苏晓只有十岁。看到孩子背上血流如注,简欣吓坏了,慌乱地把女儿送至医院。一路上,简欣不停地哭,苏晓却一声不吭。
到得医院,医生问孩子怎么了,简欣哑口无言。苏晓主动告诉医生,是自己顽皮不小心撞到了尖东西。
阅人无数的老医生看着母女二人,心中多少有数。他什么也不说,小心翼翼地处理好了伤口。
苏晓永远记得那位满头银丝的爷爷对她说的话:
“好孩子,这个会留疤。你别怕。长大了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年幼的孩子顿时泪如泉涌。
老医生掏出干净的手帕,一点一点为她擦干了眼泪。
此后,苏晓的背上便有了一个伤疤。那是母亲简欣给她留下的终身印记。
“为什么总是缠着你爸爸?为什么总要他带你去玩?如果不是带你出去,他又怎么会遇到车祸?!都怪你,都怪你——”
残忍的迁怒瞬间召唤出那幅心像: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爸爸,我爱你,我最爱你。”年幼的孩子终于放声大哭。“我多想永远依偎在你怀里。那里没有孤独,没有怨恨,没有暴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的痛哭停止了。
她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年幼的躯壳。
那年幼的躯壳跪在母亲面前乞求着:“不要再骂我害死爸爸。我一定好好读书,一定听话……”
后来,苏晓做到了她承诺的一切。
随着年岁渐长,她也渐渐理解了母亲当时的处境。但是那些伤痛难以抹去,它们甚至变成了她自我的一部份:隐忍,顺从与超常的敏感。
替代对象是无法像原始对象一样令人满意地减少仇恨的。所以即使苏晓当了母亲十几年的出气筒,也无法消除母亲对命运的憎恨。那些长年累月的怨恨击溃了母亲的身心。
苏晓大学毕业前夕,母亲被查出肝癌晚期,很快就走了。那一年,苏晓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也离她而去。从此,她再也不相信男人,再也没有谈过恋爱,直到两年前遇到秦复。苏晓喜欢他,全然地信任他,然而他却让她掉进了陷井。
“哈哈……”
母亲简欣出现了。
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这是一缕不甘的幽魂。每当苏晓感到迷茫和痛苦时,这幽魂便来到她身边。
“上当了吧?”简欣的语气中透着幸灾乐祸。后悔没听思楠的劝了吧?”
苏晓知道自己理亏,什么话也不说。
“现实中的人都未必能看清楚,何况是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人呢?吃过一次亏还不长记性吗?程明远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妈妈……秦复和程明远不一样。”
“有何不同?不都让你伤心了吗?”母亲的指责严厉又冷酷。“你是怎么保护自己的?你对得起为你丢掉性命的苏敏吗?”
苏晓痛苦地捂住耳朵。
父亲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伤,一碰就会留血。他为她而死,幸存的她应该努力让自己幸福。可是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难道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和程明远一样?难道她只会遇到骗子?
苏晓打开手机翻出秦复的照片。
照片中的那个人温和,儒雅,眼中流露着温柔的慈爱。如果她的父亲苏敏能活到这个岁数,一定也是这般模样。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骗她呢?为什么要骗她呢?
苏晓给他发去邮件。
“秦复,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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