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六章·大婚(下)
红妆十里,宾客三百。
念过却扇诗又拜了堂,把新娘送入洞房后就成了新郎“受罪”的时间了——宾客们一拥而上,敬酒祝贺新郎新婚大喜、祝福白头偕老、儿女成双。
我担心轩哥哥不要被灌得太狠,自己提了个玄机壶,乖乖地跟在轩哥哥身后给他和宾客斟酒。一圈下来,为了保持我是个乖巧懂事的大小姐的样子,我挺着的腰背已经开始发僵发疼了——但再难受我也得忍下去,绝不能丢脸。
此时已然入夜,晚风微凉,初夏在即的水汽氤氲在风中。大殿内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一场宴席之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江晚吟作为新晋宗主似乎为各家所善待,不管大小宗门都要过去和他喝上两杯。我也是惊叹于他的酒量,我方才瞧着他怎么也得被送下去两坛了,如今看着也不过是面上微红——没什么大事。想来是他以修为化去了部分酒力的缘故。
眼见着姚柏年那一行人朝着江晚吟过去了,轩哥哥不悦地皱了皱眉——江晚吟现在无论如何都算他妹夫,就算他俩没什么交情,他也不愿意江厌离为了江晚吟担心。这边他有金子勋、南宫凛等一应兄弟簇拥着,着实脱不开身。推杯换盏之间他悄悄对我说道:“小宝,姚柏年那一伙人江宗主怕是有些难应付,你帮我盯着些——必要之时,你过去帮他一把。”
我面带笑容地给其余人斟了酒,又悄悄问他,“你若要帮他,自己去便好,叫我去做什么?我一没酒量,二没震慑力,又是晚辈,去了也没用。不如你一句话来的痛快。”
这件事情我得承认自己不够君子——连着几日被江晚吟戏弄,我心里气还没消,此时也乐得看他被人作弄一回。
“你是晚辈又如何?”轩哥哥一口闷了杯里没什么酒味儿的杏缘,冷眼看着其余几人被醉天仙喝得晕晕乎乎。“你有赤峰尊和金家做倚仗,还怕他姚柏年不给你这个面子?”
我被他嘀咕的烦得很,暗中翻了个白眼,敷衍地回答,“行行行,知道了。”其实我心里压根就不打算去——姚柏年那人就是个墙头草,我一点都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免得以后被那狗皮膏药似的无赖黏上了,甩都甩不掉。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我仍然没忍住往江晚吟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过片刻时间,江晚吟面前的案几上就多了两三个酒壶,而姚柏年那一行人不知还在同他说什么。嘴里不停,手里也不停地往前送。我看他眼睛已经开始泛红,想是酒劲上头还在强撑,仍然不肯对那几个人服软。
我忽然想起他之前对我说的话:前是万丈深渊,后有豺狼虎豹;前无彼岸,后无退路。只能以命作抵,搏一线生机。
说的,不就是他的境遇?
想到这里,我背后竟冒了一阵冷汗。
江晚吟很少笑,多数时候对我的笑都是讥诮之意。可此时,他就算心中有怒火滔天、手中的酒杯有万斤之重,他还是带着那一点点僵硬的微笑。我心中隐约觉得不悦,似乎是见惯了他在我面前高傲自负的样子,此刻见不得他对别人的隐忍。大抵,是为自己不平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晃过一个影子——
当年温晁闯入云深不知处时,江澄一脚踢起三毒剑,剑锋凛然,半点没有畏缩的意思。从前,他是何等骄矜不羁的贵公子——连当时如日中天的温家都敢正面交锋。江晚吟的脾气不曾好过,只是如今却懂得了收敛。
我心头一紧,看姚柏年愈发不顺眼起来。
我想把十五岁的江澄找回来
这念头傻得可笑,但我却在否认自己以前就迈出了步子,甚至都没有和轩哥哥说上一声。
曳地望仙裙长过脚面,步子碎的让我心焦。头上的白玉响铃簪泠泠晃着,耳边的流苏扫着我的面颊。我急得单手抱起裙摆,侧着肩向江晚吟的方向走去。宾客们的觥筹交错之声在我耳边只觉得喧哗吵闹,却又不断打磨我的执着——
我何来这一腔孤勇?我从前分明和江家没什么交情,我为何如此执着于一个已经留在过去的人?
丝质的长裙顺着手肘处滑落,我的步子亦是慢了下来。一点点地停在了纷繁热闹的人群外,想把心底的执念探个究竟。
细细瞧来,眼前的人还是江晚吟。他大抵是我看不透也不了解的。
我刚想转身离开,却不想已经被他看见了。
“聂姑娘?”他一脸假笑地冲我举了举酒杯,又问道:“可是找江某有什么事?”
姚柏年那一伙人顺着他的目光一道看过来,眼神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我只能把白眼在心里翻了又翻,脸上还是露出了客气的笑容,提着酒壶过去。既然江晚吟点名了,那我卖轩哥哥一个人情,帮他一把。
我迈着小碎步,矫揉造作地摆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走过去,对他们一一行了礼。然后提着手上的酒壶说道:“各位宗主见谅,晚辈这边上好的醉天仙饮完了,轩哥哥请我去再取一些。我一个女孩子喝了酒有些发晕,所以还得劳动江宗主来帮我搭把手。”
姚柏年是第一个搭腔的——快得江晚吟都来不及开口,“聂姑娘,这好说啊!你随便差遣一个家仆去取不就好了!何苦大驾劳动江宗主呢?”
另一个瘦一些的也跟着开口——我依稀记得,这是个什么欧阳宗主。“江宗主与我们相谈甚欢,这才喝了几壶!我们啊,得赶紧沾沾这新郎小舅子的福气——希望以后也能得此贤妻!”
我心里骂他老色鬼,满口胡话,痴心妄想——儿子都有了还在这里说说说,也不知羞。姚柏年想是也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合适了,暗地里又是使眼色、又是用胳膊肘推他的。
“若是和江某喝酒能让各位沾些福气自然是好,但常言道这福气缘分都是生来注定的,生来是什么样的身份、天分如何、娶什么样的妻、得什么样的子都是天注定。除了个人品德心性可随心而改、因人而异,其余的都得自求多福啊!”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别气得回头抽他——刚说了要他走,这下好,江晚吟这一开口让他们“自求多福”还能被放过?
眼看着他又要被那一群人围攻,我只能赶紧上去拦。想来想去有什么说辞能把姚柏年这等“流氓”劝回去,最后发现,除了身份我好像还真是没什么能压他的。
这笔账我一定要好好跟轩哥哥和江晚吟算一算,我心里想着,伸手拦下了姚柏年要给江晚吟倒酒的酒壶。
“诶!姚宗主,我聂思琰站在这里呢!我可比他跟轩哥哥亲多了!”说着抬手给他们所有人都满上一杯——说是没酒了,但我这玄机壶是一般的东西吗?“你偏和他江宗主喝也不理我,这是看不起我?还是说,嫌弃我是个姑娘?”
这一群人连带着江晚吟都尬在了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我——姚柏年和欧阳宗主更是面面相觑。我站在那儿接受那一大堆人的目光洗礼,背后直冒汗。说实话,我也不理解我为什么给江晚吟出这个头。就算我哥哥交代了,我也实在是没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就当是我责任心太强吧。或者,有英雄病也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我大哥的风范。
姚柏年那张胖脸立刻笑出了褶子,连连作揖弯腰,“不敢不敢,聂姑娘是女中豪杰,在下佩服佩服!那,咱们干!”一仰头,一杯酒下肚,还给我亮了亮酒杯。
我看着手里拿一小盅清液,心里直打鼓——酒我是喝过的,但醉天仙这种品级的,从前是沾也不敢沾。现在要我一杯干,我突然就怂了。
要不,我还是不管他了?
“姚宗主海量,聂姑娘年纪尚小自然比不了——干就不必了。”我惊讶地看向江晚吟,他伸手把我往他那边拽了拽。“喝一半表表心意就可以了。而且,姐夫的酒恐怕是不能再耽误了。”
“取酒这种事情何须麻烦江宗主和聂姑娘啊,叫个家仆去就可以了!”
我喝了半杯酒,只觉得喉咙和鼻腔火烧火燎的,强忍着没咳嗽。谁知道江晚吟在背后一拍我,我愣是一口气没上来,狠狠咳了一阵。
这下可不得了,我大哥、哥哥、轩哥哥全看了过来。姚柏年几个人的脸色立刻泛了白,那个从蓝家叛逃的苏涉更是过分——一把将我推到江晚吟怀里,拱手连连告罪。我们两个人就半推半就地离了席——江晚吟还被委以重任,带我去好好休息。
我觉得莫名其妙,干嘛要他带我去好好休息,我自己去休息不可以吗?一边尴尬地笑着给一路的人告罪,一边借着袖子的遮掩狠狠地掐江晚吟。结果他竟然反掐回来,还对我呲牙咧嘴。
等到了无人之处,我俩迅速分开。江晚吟更是过分,还十分嫌弃地拍了拍衣袖——跟个被登徒子唐突了的小姑娘似的。我不屑地在一旁扶着墙,用袖子扇风。心里直道他没良心。
我的酒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这醉天仙实在醉人,我虽没喝多少,可还是觉得有点发蒙。只是最让我烦恼的是江晚吟还在,我也不能太失风度。
想了想,觉得这四下无人,刚好把早上的事情和江晚吟说一说。于是我走到他身边,十分戏谑地说道:“江宗主如今也是即将弱冠的年纪了,这可不小了!”还拿出手绢来掩着嘴,一副做作姿态。“啧啧啧,江宗主这个年纪是该娶妻了!可有喜欢的姑娘?”
不等他回答,我就托着腮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看呀,虞姑娘就好得很!你看啊,虞姑娘容貌昳丽,修为高深,对江宗主又是倾心多年。还有啊,家世清白,眉山虞氏更是百年宗门——如今虽不比往日,但也是仙门百家中德高望重的一门。而且,你俩算是亲上加亲吧?”
“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当媒婆的潜质?”江晚吟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看着我。“怎么,你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还未定就来操心我的事?我若是没记错,聂姑娘明年也是及笄的年岁了。亲家定了没有?可有喜欢的公子?”
“江宗主言重了”,我在心里笑话他,“我大哥和哥哥都尚未娶亲,哪里用得着担心我的事!我还小呢,不着急嫁!倒是江宗主一个人治理云梦肯定很辛苦,没个主母怎么行呢?”
“你还真会体谅人!”
“哪里哪里”,把江晚吟哽这么一下我心里这个高兴,“咱们俩这也能算是‘过命的交情’,关心一下不算什么!不然,我帮你去说说!”
“住口!”
他骤然间变了面色,凶神恶煞地逼近一步。我被江晚吟吓了一跳,顿时收住了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我着实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刺激江晚吟。我看他把我利用的挺顺手的,还以为是随手打发——不是什么大事。谁想
“是谁都不会是虞茗姬。”
江晚吟突然别开脸不再看我,他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竟叫我说不出他究竟是何等心情。
“为什么?”
他皱着眉瞪我,“你废话怎么这么多?!我说不行就不行,又不是你娶!”
“不是,我的意思是——既然可以是别人,那为什么不能是虞姑娘?”
江晚吟那个白眼翻得我差点以为他要被我气得背过气去,我看他扶着廊柱的手上骨节直发白。我有点担心柱子被他捏碎了屋顶塌下来,我俩都得折里面。
“聂思琰,如果有一天你死了,绝对是蠢死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一定是被你气死的!”
“我的天!”我故作惊讶地捂着嘴,“我竟然有这么大本事!”
眼看着他巴掌举起来,我心想:完了,这回他真气急了——要抽我。
我下意识抬手去挡,还缩着脖子直往后躲,“我错了!我错了!江宗主!”半晌没动静,我身上也没挨着哪儿,我想他是不准备打我了。睁开眼却发现他已经走出去老远,我着急地提着裙摆跑过去——绝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江宗主,你别着急走啊!”我紧赶慢赶跑到他身边,还得跟上他的步子。“虞姑娘喜欢你全天下都知道啊!”
“她喜欢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喜欢她。”
这话听得我一愣,突然觉得江晚吟格外凉薄——就算你不喜欢,但也可以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我心里替虞茗姬不值得,明明是那样美好一个姑娘,怎么偏生就看上了江晚吟呢?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次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顿了片刻才骂我,“你怎么这么喜欢打探我的私事?怎么,你想嫁我?”
我脊背上顿时如同有电流窜过,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能十分无奈地笑道:“不敢不敢,我哪里敢打江宗主的主意?”
可再一想,我怎么又被他牵着鼻子走?我心里盘算一番,觉得既然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按江晚吟这么个人来说,如果真的没有,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说“没有”。但现在他选择了用攻击我的方式岔开话题,那保不准他就是心有所属——只不过,不是虞茗姬。
我用食指敲着下巴,故作深沉地说:“既然江宗主没有喜欢的人,那为何不娶虞姑娘?至少虞姑娘是真心喜欢你啊!你要是娶别人再娶到不喜欢你的,你们相看两厌,那多惨啊!”
江晚吟的脚步停住了,他那一双杏眼看着我,格外的安静。我从那双平日里凌厉万分的眼里,看出了不知从何而起的悲伤。今夜无月,江晚吟背后就是漫天星河。手里的灯火勾勒着他的轮廓,小小的光晕飘动在他墨色的瞳仁里。可我在他眼里,看不到一丝光芒。
他看了我良久才开口道:“说来你肯定要笑话我,但我的确是为了她好。”
江晚吟说的挺对,我的确想笑——但这个气氛我实在是不敢笑,只能忍回去。我咳了两声来掩饰自己的想法,可江晚吟却是感觉到了我想笑的意味,又凶巴巴地对我说:“再说了,我干嘛娶我不喜欢的人?!若让你嫁你不喜欢的人,你会嫁吗?!”
我被问住了。仔细想想,其实我并未深想过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见识到的婚姻就是姨夫和姨母,还有轩哥哥和江厌离。前一对恐怕是徒留悲伤和失望,后一对让我莫名其妙,并不羡慕。我想,若我真的没有喜欢的人
“若不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嫁谁都是一样的。”
江晚吟瞥了我一眼,有些轻蔑地笑了,“蠢。婚姻岂是儿戏,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轻许姻缘的。”
我被他嘲讽多了也就不在意这些,反问他,“那你呢?”
“不喜欢就不娶。”
“那你孤苦伶仃一辈子?”
“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同孤身一人又有什么区别?”他别开脸去,声音低沉,“你也说了,两个人相看两厌多惨啊——一个不喜欢你的人,你真的敢嫁吗?”
我心里觉得他说的多少有点道理,但这有道理在他那儿我就不服——“虞姑娘是喜欢你的,说不定以后就日久生情了呢?”
江晚吟冷笑了一声,但我却从那声嘲讽的笑意里听出了痛彻心扉,“我都说过了,话本子少看一点,没准以后你这没法救的脑子还能清醒些。”
看着江晚吟,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说自己是为了虞茗姬好。在一个离喜欢的人很近的地方,却觉得咫尺天涯。那样还不如天各一方,心里还能留有片刻的幻想。可转念一想,如此也格外残忍——一辈子的须臾大梦,若即若离,永不甘心。
“你若不喜欢她,为何不直言?”我轻声问道。现在我也是好奇,既然他真心不喜欢虞茗姬,也不肯娶她,那为何不把话说明白了——这样人家姑娘也可以死心了。
“有些话直说了才是真真伤人,不如不说。”
“你不说就不伤她吗?”
我觉得江晚吟这个人简直奇怪,一边利用和我的亲密让虞茗姬离他远点,一边又担心说话伤着人家姑娘——我还以为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呢!我万分不解地看着他,想求一个答案。
“虞茗姬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给她说好话?”
江晚吟这么一问我就来气了,这是人说的话吗?!什么叫帮虞茗姬说话!但转念一想,我这说的的确有点跑偏了,还得多谢他提点。我赶紧把话题转回来,
“江宗主,你早上对我那么好不就是为了让虞姑娘离你远点、别打你主意?”
江晚吟没回答我,但脸色看起来真是不怎么样。于是,我顺势继续,“你和别的姑娘当着她的面表现得很亲密,虞姑娘就不伤心了?我觉得吧,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他因为怕伤着我,不敢说不喜欢我。却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和别的女孩子很亲近,那绝对比直接告诉我更让我难受。而且,我还会想一刀捅死他。”
前面的话我觉得自己说的很公正,但最后一句是我的私心——我就想这么干。
“再说了,江宗主,不提你和虞姑娘的事——就是你什么都不说地把我当挡箭牌、还利用的那么顺手就很不合适!咱们现在把这笔账算清楚!”
话题一转开,江晚吟没了之前的盛气凌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猝不及防地出现了让人莫名的委屈——
“怎么,聂姑娘是这点忙都不肯帮?这么着急就要讨好处?”
又来又来,我在你这招上折一次还能有第二次?我嫌弃地快走两步和他拉开距离,皱着眉看他,“你不要给我来这一套,没用!不是说不能帮你!但现在有一说一,这怎么算!”
他又恢复了那种极不耐烦、十分勉强、只能迁就的表情,“说说吧,你想怎么算?”
他怎么这么直接?我以为他至少要和我兜两圈,结果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我绕着手指、绞着手中的帕子有些不知所云。
“我数三个数,你不说我就当你不算了。”
“诶,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明明是你对不住我——”
“一!”
“你停下!”我着急地要伸手去捂他的嘴,“我再想想!”
他从我手里接过灯笼,然后一下把我扒拉开,“你别提着灯笼又蹦又跳的,我烧了金麟台,我看你跟谁哭去。”
“二!”
“江晚吟!你混蛋!”
奈何他个子高,我如何也碰不到他的脸半分,更不要说捂嘴了。眼看着他的第三个数要数出来,我只能说出我脑子里能想到的最简单的算法——用钱算
“帮你一次三百两。”“三!”
看我沮丧地塌下肩膀,他倒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行,就这么定了。”
我立刻觉得他要背地里使坏坑我,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发狠给自己涨涨士气,
“那江宗主,银子呢?这次的算清了,咱们再谈谈下次?”
“下次大可不必”,他又不等我,自己一个人提着灯笼就往前走去。江晚吟的影子落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烛火在灯笼里飘忽明灭,照着我的影子却显得孤单。两个黑影在墙上一前一后地走着,后面小一些的那个追得着急。
我看着那面被烛火照亮的墙,只觉得分外熟悉。不觉间脚步也慢了下来,想细细思考在哪里见过。江晚吟快走远了,灯光也暗了下去,眼看着我的影子就要消失在夜色里。
“你又在发什么愣?”
前面的影子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墙上的侧影只看得到他的嘴唇张张合合,而我的影子应当听不见声音的。一面墙,就是两个世界——明明只是影子而已,我却像是看着另一段故事。刚开始还觉得熟悉,但自从江晚吟转过身来,我便觉得这出戏是我未曾看过的。
“我”想了想,我还是没问出口。从前是否认识这样的问题实在无意义,我们从前怎么可能不认识。但,有过交集吗?我赶紧摇头,毕竟在我的记忆中,江晚吟只能算一个模糊的影子——我对他都没什么印象,他又怎么能记得我。“没什么。”
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已经来到了江晚吟所住的云曦阁附近——每次一和他说话就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顾着把架吵完。我叹了口气,就算是我自己倒霉。现在已经不早了,我再于外面瞎转悠已然是不合适。既然已经把客人送到了,那我还是早回比较好。
“既然江宗主的住所已经到了,那我就先告辞了。”我伸手过去接灯笼,却被他躲开了。
“聂姑娘这么着急走?可是忘了还有东西在江某这儿?”我从未听过江晚吟有这么玩味的语气,只觉得背后发毛,脚下更是跑得快——灯笼都不要了,转身就要跑。没跑两步就被他拎住了后衣领。
我反手去推他,“你松手!不是,平日里好好一个人,怎么到了晚上就跟登徒子一样!”
“什么乱七八糟的就登徒子”,他哼了一声,“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他把我的衣领松开,还顺手把我往前一送——害得我差点栽在地上。
“之前你托我在夷陵找的鸟我已经给你带来了,进来看看吧。”
我一听,立刻换上一张笑脸凑过去,“真的!那多谢江宗主了!刚才是我想多了,先道歉了,对不住您。”看他面色有所缓和,我又没忍住补上一句,“但也不能全怪我,你说你早点好好说不就没那些事了?”
江晚吟又瞪我,我只能低下头闭嘴。谁知道他这人一点都说不得,直接把我关在了门外。要不是我反应快,真要撞在那合拢的门板上。我气极却无处发泄,只能狠狠地锤了两下门,听里面没动静就颓唐地坐在了外面的台阶上。
怎么在自己家还这么憋屈呢?我撑着脑袋,看着天上的繁星,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还挺执着的。”
一束光从我背后照过来,我回头看见江晚吟左手提着鸟笼,右手提着灯笼跨过门槛朝我走过来。“怎么,拿不到东西还赖在我门口不走了?”
夜风一吹,我的脑子又开始发蒙。他在一旁站了一会见我没起来,干脆自己也坐下来——我们两个就这么并肩坐在星河之下,谁都没出声。
江晚吟的腿比我长很多,所以他踩的台阶也比我靠下两级。我看着他的六合靴,上面还留着我早上踩下的浅浅的鞋印。心里没忍住,又踩了一下——只是这一次不轻不重,江晚吟也没理我。这下就算把今天晚上我帮他的还清了吧。
安静拉长了流过的时光,天上一道银带划过,蜿蜿蜒蜒向着远处延伸。我伸出手,描过头顶的星光。什么都不想,就这么看着春尽夏来的夜色。却又觉得这场景陌生,陌生到觉得这世界好似都不曾认识过。
已经临近初夏,兰陵早已没了暮春的余寒。夜色里有温润的暖意荡漾而来。许是酒喝多了也在发蒙,江晚吟没有再嘲讽我做什么傻事。而是安安静静坐在我旁边的台阶上,发愣地看着被他放在一旁的灯笼。我想,谁都不会知道我和他也能如此相安无事。
“啾。”“啾啾。”
我低头一瞧,见一只鸟儿在笼里被灯光吸引了,小声地叫着。我凑近了看——那鸟儿一身黛青色的羽毛在灯光下如镀了银一样好看,嫣红的小嘴,最妙的还要数它小巧的翅膀边缘有一圈极为好看的亮蓝色——这是一只极其难得的青雀。
登时我眼睛都看直了,“江宗主,听说这青雀飞得极快、神出鬼没、踪迹难寻,你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就找到的?”
“你猜猜看。”
他说话底气不足,低头拨弄着三毒剑柄上的穗子。我也只是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江晚吟突然之间和我对视,我被唬得往后一仰,险些倒下去。
“聂姑娘方才说帮我一次要三百两可还算数?”他笑得一脸得意洋洋,我只觉得心里不舒服,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自然算数,这次的麻烦江宗主先给了。”
我瞧着他那一双弯着的眼睛总有种被骗了的感觉。江晚吟把鸟笼子提起来放到我手里,然后俯身贴近了我,“如此聂姑娘还欠江某二百两。”
我觉得自己的五官都扭曲了,“你讹我?我怎么就凭空欠你二百两了?!这鸟不是你寻来给我赔不是的吗!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
羲和要是在身边,我一定现在就把江晚吟砍了——我深悔不听大哥的随身佩刀。
江晚吟倒是不慌不忙地摸了摸袖口,又掏出一个小盒子来。他打开象牙制的扣环,从里面取出一枚青玉佩来。那青玉被雕成了聂氏家徽的模样,在江晚吟的手心里温润生光。
“这才是给你‘赔不是’用的。”
我的指尖即将触到那玉佩时,江晚吟突然五指收紧手腕一翻,将那只手举过头顶,用两只手指拎着玉佩的丝绦,神情如同在逗弄一只他豢养的狸奴。
我一生气竟然直接推了他一把,“不要了!”
“爱要不要。”
“喂!”我转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那枚玉佩夺过来,仔细地挂在腰间。“你要我们清河的家徽玉佩做什么?!还给我!”
“那只青雀我是受人之托,替你找的。你又没说要我一起送你,我自然不当那冤大头——你当我们云梦的钱都是树上长的吗?原本的五百两我都已经认了你胡搅蛮缠的三百两,你还要如何?”
也是我答应哥哥要给他带一只稀罕的鸟雀,而且,哥哥的生日也快到了——再过二十多天便是了,这么好的鸟儿我去哪儿给他找呢?一想到临行前哥哥期待的面容,我就偃旗息鼓了。只能暗自嘟囔着“切,小气。”
谁知道他老人家耳朵不是一般的灵,“那按正常是什一的利息——”
我发现每次和江晚吟在一起,只有我亲自动手才能让他闭嘴,我是说真的动手——我捂着他的嘴,赶紧说道:“江宗主,你最大方了。你看我一个小姑娘,你何必计较这个利息呢!再说了,咱们还算是亲戚呢!利息就免了吧。”
本来也就余下十两银子,他这突然蹦出来二百两是真的把我打得猝不及防。可江晚吟说的又不是没道理,我只能认栽。原本二百两就不是小数目,他若是把这利息也算进去,那我真是要变卖家当了。
我半个身子扑在他身上,眼看着江晚吟的脸就黑下来了。我只得赶紧先起来,偷偷用手绢擦了擦手,继续说道:“我才给轩哥哥送了礼,还请江宗主宽裕一段时间?”
“年底之前,算清。”
“好好好,多谢江宗主体量。”我嘴上道谢,心里记仇——明天我就跟姨母和他姐姐说!咱们走着瞧!
“行了,东西你也拿了,回去吧。”
江晚吟把灯笼往我手里一塞,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就进门去了。我又在他门前坐了许久才缓缓站起身来,刚走出去两步,腰间的玉佩相碰发出泠泠的响声。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转身回去用力地拍了拍门,“江宗主!”半晌里面也没动静,我干脆放下东西使劲锤门,“江宗主!你出来一下,我还有话说!”
下一刻,我拍门的手拍了个空,差一点栽进门去。手腕上一阵冰凉,我的手离江晚吟的脸只差了分寸。他把我的手一甩,十分不耐烦地抱着三毒,“快说快滚。”
“你为什么非得今天晚上给我?”
“因为我明天就走了。”
“明天”我正要把他的话再重复一下,却突然如同被雷劈了一样,“你明天就要走?!你干嘛去?”
夜深露重,江晚吟被我烦的彻底没脾气了,用手揉着眉心万分无奈地和我解释,“你一天天‘江宗主江宗主’的没完没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江澄江晚吟啊。怎么了?”
“啊”,他一脸如梦初醒的了然,但因为太过做作显得有点不自然,“原来我的名字不是‘江宗主’啊!那你知道这个称谓代表了什么吗?”
“哦,你是云梦的宗主。”
“所以知道我走去哪、走去干什么了吗?”
我低下头,抽了抽鼻子,乖乖地回答道:“知道了。”
“知道了就快滚。大半夜的杵在别人门口吹风的你还是头一个——本来就不聪明,吹风发烧了就更傻了。快滚回去睡觉。”
话音刚落,门就嘭的一声关上了。我盯着那双轻晃的铜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提着灯笼、拎着鸟笼,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也不知为什么,拿到了这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满脑子全是江晚吟明天就要走了,也才刚刚意识到原来他不是整天只会和我吵架、让我生气下不来台——他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离他格外的遥远。
笼子里的青雀“啾啾”地叫着,有些尖细的声音顺着长长的廊道飘了很远。我用手肘夹住灯笼的长柄,腾出手来摸了摸那枚请玉佩——冰凉冰凉的,和江晚吟的手一样。
甬道上只有我一个人,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仍是老样子。一颗颗的缀在天幕之上,远离红尘的纷繁。两旁的墙壁很高,我头顶的天空也只有那么一道。许是夜里的缘故,心中格外落寞而不知所措。我重新提好灯笼,往露华殿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半多些时,我恍惚间听到背后不远处有脚步声。但也只响了两下,很轻很轻。我顿时汗毛倒数——此刻大家都在前殿喝酒庆贺,再或者已经回房休息。今夜大婚,闹洞房的应该也不少,侍卫和侍婢肯定都愿意去凑热闹,巡防必定懈怠。若这时候有谁盯上我要下手,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立刻加快了脚步往露华殿走,手心渗出的汗弄湿了握在手里的手绢。我越走越快,若不是裙摆太长的缘故,我都要跑起来了。一路紧赶慢赶,不论我走得多快,我总觉得背后有个人跟着我。可那人分明能够追上来的,却始终保持着那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缀在我身后。
大门即在眼前,我拉起裙摆,一口气跑进大门。“阿沐!阿沐!锦儿!”
屋子里点着的灯光平复了我狂跳的心,我这么一叫可把一院子的人都吵醒了。阿沐和锦儿披着衣服跑过来,接了我手里的东西,对我嘘寒问暖。我顾不得那么多,赶紧让阿沐出去瞧瞧。
阿沐神色疑惑地带了刀出门,锦儿拿了件薄披风给我披上,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不停。
“我的小姐,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还带回来一只鸟啊?这要是给宗主看见了,咱们都别想好过。”
我拍开她,“怎么回事,阿沐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先着急起来了?出了事不是还有我呢吗?罚也罚不到你头上!瞎着急!”说着我探身去看大门口,“阿沐呢?阿沐还没回来?”
锦儿把我的脸掰回来,硬塞了一盏酥酪到我手里,没好气地说:“才出去多久就回来!小姐还是先顾及自己吧!夜深露重的还在外面乱跑,若是着了风寒发起热来,看你怎么办!”
听着锦儿说我,又想起江晚吟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比锦儿说的难听多了。之前只觉得他是骂我、觉得我蠢得无药可救,现下再想来他的话里或许是有一两分关心的吧。我捧着那盏酥酪,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开心。
“小姐,外面的确没人。”
阿沐的眼睛和我碰了一下就别开了,我心底升起一阵疑惑,放下酥酪拉着锦儿就跑出去了。等出了大门我才觉得自己傻——就算真的有人,到这时候也早就走了。
可我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甬道——好像真能看出个人来一样。
星夜下,任何灯光都是多余。门口那两盏灯笼照着我和锦儿,在地上落下两道长长的影子。明明是一双,却依然孤独。我反手从荷包里拿出一枚铜钱,往黑暗处一扔,叮当一声轻响,夜色又回归了沉寂。
一阵清风吹过,只剩了我满头珠翠相碰的声音。一颗心在胸膛中砰砰跳着,最后也平静了下去。我垂下头,认命地拉着锦儿往回走。
最后关门之前,我仍不死心地回头看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些什么,只是觉得,那里应当是有人的。
可四下里依旧寂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我叹了口气,对锦儿说道: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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