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章·月下逢
晚膳过后,我借着要回去看乐谱的理由先一步离开。只是金光瑶被耽误在了前殿里——我姨夫的副手秦苍业的女儿秦愫,此次随她父亲一同来为轩哥哥贺喜,姨母叫金光瑶在前殿多作陪一会。
我本想着他们都说鹅黄衬得我娇柔天真,可又一想今日是偷偷去月下阁见金光瑶的,给人看见了不好——这夜晚穿鹅黄就太明显了,走在哪里都招人耳目,还是算了。翻箱倒柜地找了许久,总算寻出来一身深紫色的窄袖齐胸襦和一件缎面的黛色绣银芙蓉披风。这两样看起来,也还算隐蔽。
沐浴梳洗过后,我便叫锦儿和阿沐先各自去休息,又遣散了屋内的家仆。我用一支碧玉簪子挽了头发,裹上披风,戴了兜帽,又携了乐谱——这样,就算路上给人碰到,也可以解释说是趁月色柔美,出来赏婵娟以追昔日、望云雾以觅空灵,好好感受当年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一番痴心热忱。
拉开屋子的门,见四周无人后我才放心地出来,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既望已过,满月自下而亏,初成弯月。此时,仍是银辉满地,清亮宜人。
月亮自我身后照来,我便追着自己的影子,一路连蹦带跳地往前走——从前偶然听金光瑶弹过一次琵琶,那声音清脆悠长,强劲时铿锵,柔和时连绵。每首曲子都弹得叫人情随曲动,心中百转千回。往后就常念着,一想到要听他弹琵琶,一颗心都跟着飞了起来,只想着时间快些过。
我满心想着金光瑶没准还会为我准备些甜品夜宵,若能捧一碗酒酿圆子或者一块糯米桂花糕加一杯牛乳茶,在月夜之下听他弹琵琶——这等绝美之事,光是想想我都开心的不得了。就连走起路来,都觉得脚步轻盈不少。
行至大门边,我满心欢喜地拉开门,直直撞上一张让人醍醐灌顶的脸——江晚吟?
我被吓了一大跳,心跳一下子又跳得像跑完了金麟台的台阶。我狠狠一甩手,刷一下关上门,背靠着大门喘息了好久。我就在想,我是不是高兴到眼花了——这大晚上的,江晚吟站在我门口干嘛?但又一想,我高兴到眼花怎么能看见他呢?这不就邪门儿了!
抱着乐谱在门口踱了几回,我觉得可能是白天的怨念太深,晚上在月光下才会花了眼。于是我屏息凝神,催动体内的灵力流转,疏通经脉,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待运气结束,我又好好揉了揉我的两只眼睛——这样总不会再眼花第二次了吧?
我信心十足地再一次拉开门,结果又看到那张傲慢的脸上带着极为不耐烦的神色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江晚吟,使劲眨了眨眼,但他还在那里。这下我觉得不对劲了,还想关门,可为时已晚。
只见他伸手探进将合的门缝里,往回一拉,我关了大半的门就又给他拉开了——连带着我也跟着往前栽出去。原以为会直接撞在他身上,结果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抵住我的额头,将我控制在他一臂之外的距离。仍是一脸傲慢又不屑的神色。
但我已经没心思管他到底怎么想了,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江晚吟不是幻象,不是眼花,是个活的。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互相瞪了好久。这期间太过寂静,静到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地震着胸口和我的气息拂过鼻腔。江晚吟仍是一脸不着急的神色,抱着臂站在门口,我们二人也只隔了一道门槛。
其实我很想关了门转身就跑,但我力气没他大,跑也跑不过他,更怕我一动他又以为我要搞什么事情,最后又是误伤我。所以江晚吟没动,我也不敢动。直到他修长的手指转了转右手食指上的银戒——那紫色的电花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更是刺得我心头一紧。
我猛地往后跳了两步,拉开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一只手伸在身前,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尴尬地笑道:“江宗主,这么晚了不休息,来我这露华殿做什么?”
江晚吟又是那常态的样子,冷着一张脸,抿着嘴,死也不肯说一个字。他一撩衣服的前襟,抬腿迈过门槛进了院子。我看着他走进来,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还得强撑着不让嘴角垮下去。
“江宗主,我才叫锦儿她们把茶水撤了——此刻是没有好茶招待你了。不然这样,明日去姨母的芳菲殿,我从她那儿讨些极品的金骏眉请你如何?”
“不用”,他老人家真是惜字如金,我说了这么半天,他两个字就给我噎回来了。我刚想再开口问他来做什么,却被他先一步问住。
“也是好奇,这夜深露重,聂姑娘出门做什么?”说着,又开始转他手上的戒指。我气得青筋直爆——我就不信他看不出来我怕他的紫电,他这转转转是转给谁看!吓唬我这么好玩?
我想着反正这是在金麟台,四处都有结界,也有家丁巡视,在这儿他绝对不可能动手。索性我就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几步跨到他面前,鼓足了我十四年来的所有勇气,使劲拍开他转戒指的手。然后退开两步看着他——江晚吟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的神色。
“转转转转转,你转起来还没完没了了!”我满腹怨气地瞪着他,“欺负我没戒指是吧!仗着我怕你的紫电是吧!以后——”
“聂姑娘想多了,江某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怕紫电。”
这是我从认识江晚吟以来,他和我说话说得最平和的一次——嗓音低沉而略带沙哑,语调里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他的想法。江晚吟骤然而来的平和到让我显得有失分寸、毛毛躁躁又不懂礼仪。我看着他冷漠却平静的面容,只觉得背后发毛,转而改口道:
“以后还请江宗主别在我面前转戒指了。毕竟紫电威力滔天,每次看你转”,我尽量挤出一个亲善的笑容,“总觉得不太舒服。”
“看情况。”
这回答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原以为他会直接拒绝并且觉得我胆小又多事。可他这突然而来的好脾气却叫我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毕竟从今天早些时候见面开始,他就一直对我恶言相向。嗯,恶言相向可能是过了些,但是态度确实不怎么好。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人看着还算顺眼,没有一见到就想打他的冲动。
“那聂姑娘现在可以说了吗?我记得,你晚膳离席时说是回来看乐谱——可你这灯也熄了,人也散了,还要自己偷偷出门——这怎么都不像是看乐谱啊。”
我收回之前的话,我还是想打他。
说到乐谱我才想起来,已经过了许久了——我还要赶去月下阁听金光瑶弹琵琶呢!我暗自懊恼,怎么一和江晚吟吵架就什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我极不耐烦地扔给他一句“屋里闷得慌,出来找灵感”,而后便绕过他疾步向外走去。我走得着急,连斗篷都被带起的风微微向后扬起。在我余光所及之处,有个黑影走在我身边半步的位置。
将出大门的时候,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既然我现在没理由使劲踩他,那不如
我自顾自地跨过门槛,然后借着衣裙和斗篷的遮掩,悄悄往后伸了伸腿。果不其然,江晚吟直接绊在我腿上,差点飞出去。当然,他那一脚把我也踢得呲牙咧嘴,眼泪直往肚子里流。
江晚吟踉跄了几步就稳住身形,回过头来凶巴巴地看着我。可能是在金麟台的缘故,我觉得他已经没了早上那种强大的威压和杀意,也就没那么怕他了——只要他不转紫电,什么都好说。
我本来还想装装样子,赶过去想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却没控制好自己——话还没出口,先笑出了声。我凑在江晚吟身边,很想正色地几番憋笑都不成功,只能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搞得愈发滑稽,而他的脸也黑的愈发彻底。我只能强绷着一张脸,时不时地“嗤”一声的和他道歉。
“对不住啊江宗主,实在是我不小心,你咳你没事吧?”
江晚吟的嘴角抽了抽,那神情是想骂我却又不知道骂什么合适。于是,我继续十分真挚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理解,我是真的想绊倒他,但没能让他倒。他仍然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独自在他面前憋笑。
奇怪的是,我竟然也不觉得尴尬,就任他看着我滑稽的样子。我早就见过了他更加凶狠的样子,心里知道:这样的江晚吟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他或许只是觉得我无聊,此刻有些不耐烦了而已。
一阵风卷着月光的凉意袭来,飘动我的披风。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拂过前额,我抬手拂掉戴着的兜帽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江晚吟没再束宗主发冠,而是用发带梳了个发髻,两颊侧则留了两道龙须——方才便是风吹着他的头发扫过我的额头。
荷香在周身萦散开来,一丝薄云笼着明月,将清朗的月色变得朦胧而神秘。兰陵虽比清河靠南,但夜晚也仍有寒意。江晚吟此行没有带披风,也未着宗主的广袖服。只一身浅紫色的剑袖衫,外坎以深紫绣了九瓣莲纹,同为深紫色的腰封用一道丁香色的腰带在腹部勒一枚白玉环。银质的腕甲束着袖子,在黑夜里闪着光。
他这一身装束在月色下莫名有了少年的风发意气和狂傲不桀,似重返年少的岁月。风将云雾拨开,月色又顾凛然。我这才发现,他柳眉杏眼,肤色白皙,鼻梁高挺,面庞的线条若刀刻斧劈——锐利的惊人。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恍若初见似地上下打量着他。这样惊心动魄的美我不曾在他身上见过,也是这月色迷蒙,扰了人的心绪。
“你还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
那熟悉而又不耐烦的声音叫我如梦初醒,我这才明白今夜的江晚吟为何不叫我害怕、为何让我敢屡屡冒犯。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宗主江晚吟——而是曾经年少的江澄。那是一个过去十年中,我生活边缘的过客。我觉得庆幸,又觉得惋惜。
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江宗主今年,呃,十八、十九?”
我收拾了面上发愣的痴傻神态,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和他并肩前行。身旁传来一声冷笑,“我看着有三十?”
“早些时候有,现在没有。”我就实话实说了——心底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在膨胀,我悄悄歪过头去看他。视野间是少年长身玉立,没了阴鸷狠厉的神色,江澄是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的模样。我眼前像是时光流转,溯回经年,恍然间看到了束发之年的他。我们迎着月光,沿着小路向前走,江澄的眼里被月色染上了星光。
“哼,那你早些时候也有二十四五,现下才是将笄岁数。”
我歪头看着他强颜欢笑,“江宗主挺会说话的。”
“比不过聂姑娘伶牙俐齿,你表哥可是都找到我门前来了。”
我眉头一紧,觉得十分奇怪——轩哥哥分明答应了我保密的,怎么直接找上人家了?这不是直接就把我卖了吗?可我又安慰自己,轩哥哥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去找江晚吟一定有自己的定夺。可能是因为想护着我叫他收敛些,也可能是因为真的生气。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他这么做的借口,我着实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但我心里又委屈,分明是江厌离先说的,怎么人人都找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我想,就算是江晚吟知道是他姐姐先说的,他依然不会生气,反而会反问我为何要说后面的事情,透露了我们二人密谈的信息。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现在是百口莫辩,不如直接认栽,好好问问轩哥哥有没有过分言辞的好。
“轩哥哥自小惯着我,从未让我受过什么委屈。今日的事算我私心,也有所冒犯,算不得委屈。但于他而言,终究可能是生气。若有什么言辞冒犯,还请江宗主多担待。”
“算不上冒犯,只不过是暗地里敲打一下而已。”
他说的轻巧,我却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在说我的不是。可我现下都不知道该怨谁,是怨轩哥哥没忍住气去找了江晚吟,还是怨江厌离没轻没重地乱说,再或者怨我怎么就碰上了江晚吟。若我碰到的是从前的江澄,或许能落得个比现在好些的情景。
但再不可能了。
一日的委屈和遗憾浮上心头,化作了眼中的雾气。我抽了抽鼻子,低下头去,没再接话。又走过一段路,江晚吟似乎才察觉出来气氛不对。他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拦住了去路。我当然不想让他瞧见我哭,只能别过头去,从他身侧绕开。
所幸,他没再追上来问我,也算留全了我的颜面。但我听得见,江晚吟的脚步声就在我身后半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怎么又哭了。”
“不用你管!”
月下阁已经很近了,我不敢使劲哭,怕哭红了眼睛给人瞧见——可眼泪就像是乱了线的珠子根本停不下来。我干脆气哼哼地站定,背对着他,低吼道:“生气!”“委屈!”
江晚吟也不问我怎么了,就沉默地站在我背后,让我一个人将所有的不满和委屈酝酿成怒气。我猛一转身,快得连挽头发的簪子都甩了出去,叮当一声摔在墙上,撞了个粉碎。一头长发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地被夜风吹乱。我想我现在就像个女鬼,满面幽怨地站在江晚吟面前。
“明明是你姐姐先说的,明明是她把在夷陵的事全都告诉了轩哥哥,搞得他来我这里‘逼供’。你姐姐才当真是伶牙俐齿,把什么细节都说的出神入化,轩哥哥想不知道都难!”我咬牙切齿地走近一步,抬头恶狠狠地和他对视着,“轩哥哥来问我,我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是,我是偷听了你们说话,我是知道所有的事情。但事情漏出去,就合该是我说的吗?!你们一个个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来问我,问得我不得不说,问得我百口莫辩。你们高兴了?开心了?!满意了?!”
牙根儿处被我咬得发酸,我想若不是咬着牙,我一定又是放开了嗓子哭——我是不想让江晚吟真的看到我难过的,早上那都是做戏,哪里是真哭。可现下好了,我越是想忍住,泪珠子越是滚得快。我低着头,眼泪就一线线的碎在地上,零零落落,如同落了小雨。
我没心思抬头管江晚吟,恨不得他凭空消失让我一个人使劲哭才好。
金麟台的夜寂静极了,连风声都没有。我也奇怪,今夜这条路上怎么也没有巡视的家丁。万籁俱寂,沉默压着我的胸口,叫我更不敢出声。
“明日,我会去找阿姐问个清楚。”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不敢相信他竟然信了我的话。江晚吟这次没看我,他侧仰着头,露出好看的颈线和下颌的线条。但我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爆出了几条青筋——我怀疑他在酝酿什么,这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今日,多有唐突抱歉。”
这一句话,仿佛用尽了江晚吟此生的所有气力。最后两个字,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都叫人听不真切。但我还是犹如被雷劈了一样,愣愣地站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江晚吟给我道歉了!
我本来心中愤愤不平,气得翻江倒海。但江晚吟这别扭地一道歉,硬是如同在我旺盛的怒火上浇了一盆凉水,方才的狂躁和气势瞬间偃旗息鼓。我看着他昂着的头和脖颈上爆起的青筋,想来是真的不曾这样和女孩子道歉——看他滑稽的样子,我心里也算平衡许多,怒气也渐渐平息了。但我着实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见我许久都没有反应,他才重新直视我——拧着眉,抿着嘴,十分不耐烦又没办法的神色看着我。“行了吗?”
“不太行。”
他左边的眉毛一挑,又欲说什么来震慑我。可惜,我早就学聪明了——说话一定要抢在他之前开口。
“你道歉这事行了,就是我还有其他事。”于是,江晚吟又摆出一副“我是你大爷”的神色,倨傲地看着我,但也算耐心地等我说话。我紧张地踮了踮脚,犹犹豫豫地说道:
“既然你都知道事情是我告诉轩哥哥的,那我就把疑惑直说了,你就别再生气了。”江晚吟扬了扬下巴示意我继续说,“你今日是真的设局又赌我的恻隐之心吗?”
“看来他都对你言明了。”
“那是你姐夫。还有,你别岔开话题,是不是吧?”
“是。”
我藏在袖中的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那你如何知道我就一定会松口呢?”
这下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了,半晌过去他才轻笑一声,面上也放松了许多。江晚吟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平静地回答道:
“你都说了是赌,我不过也就是赌一把而已。”
“那我若不松口呢?你当如何?”
“不如何——你若不松口,我自然没办法。”
我走近一步,在心中徘徊许久的话脱口而出,“你你就真没想过灭口?”
我背对着月光,影子笼着他身上的九瓣莲纹,像一块巨石压在江晚吟的胸口。我仔细地看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东西来——但那里面清明一片,只有一弯小小的月亮,和一个朦胧的人影。
我吓了一跳,想着若真是我想多了,那岂不是伤人太过?正欲张口,却又想到此时的人是江澄,并非江晚吟。今晚道歉、宽容和礼让我的都是江澄,不是白天杀气腾腾的江晚吟。我竟然有些迷蒙了——我今日见到的究竟是一个人的两面,还是跨越了时空,见到了“两个”人?
于此,有些话我竟然也不知该不该说,更不知要对谁说了。
江晚吟不理我,直接绕过我走了——火气噌一下又冒上来,被人无视的感觉真是太差了。细想一下,江晚吟不愿回答的问题一定是他心底软肋——毕竟谁被问了这样的问题都会不好受。我赶紧追上他,想着换个说法。
“方才我言语有失,你别多心,怪我怪我。”我紧赶慢赶追着他的步子,“那你就没想过要求求你姐姐吗?让她和轩哥哥说一说,再让轩哥哥来劝劝我,叫我安分些算了。这样不是省力多了吗?”
江晚吟的脚步慢了下来,我仰头和他对视,只见他眼里的神情难说,就差明明白白写上——你怕是个傻子吧?
我把这个思路在心里串了三遍,着实想不出有什么问题——轩哥哥爱护江厌离,她的话自然会听上几句。而我自小是轩哥哥和姨母带大的,就算再大的委屈,只要轩哥哥开口,我都会尽量隐忍一下的。
不知为何,江晚吟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十分嘲讽,但一时间我竟也不知道他是笑自己还是笑我。那诡异的笑意愈演愈烈,到最后江晚吟笑到弯了腰,整个肩膀都颤抖起来。我在一旁手足无措,想上前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些许,但又不敢真的碰他。只能在一旁围着他打转,干着急。
“江宗主,是我不好,你别这样,太吓人了。”
他仍是不理我,独自平息了片刻,恍惚间我听到了抽气的声音。而后,江晚吟才直起身来,神色如常,唯一一点异样就是他长长的睫毛在月色下泛着一层湿润的光。
“小孩子心性,原是我想多了。”
江晚吟说这话时,竟然是真的带了一两分的笑意。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像个长我些许的哥哥。我微微张嘴,又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这才意识到,在江晚吟的面前,我是蠢到了何等的地步。
“聂思琰,总是觉得自己算了所有,但你总忘了算人心——那是最不可测,但往往也是决定成败的。你以为在这件事上我阿姐去找他就有用吗?”他又笑了一下,“我猜你讲的时候就避重就轻地圆了一下故事,并没把我吓唬你的细节说的太过明白——就是这样,他都要赶着来我这里敲打一番。那你想想,若阿姐把这事告诉他了还求他为我说情,可能吗?你觉得只要金子轩开口你就能够退让,但你想想,他舍不舍得让你受委屈?人心偏倚,你终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再问你,前是万丈深渊,后有豺狼虎豹,你孤立无援,跳是不跳?”
我被他一通话说的直发蒙,木木地答道:“自然跳。”
“我原以为你明白这些道理,但现下看来,你还是不明白的好。”
我更加不明白了,这不跳还什么时候跳?难不成我在这里等死吗?
我反问他,“那你若不跳,要如何?”
江晚吟又不理我,想绕开我往前走。我实在是受够了这样调胃口的游戏,一把薅住他的手腕,用尽了力气把他拉住,“你告诉我实话,你怎么办?”
“你一个金贵小姐,我告诉你这个做什么?”
“江晚吟,你瞧不起谁!你就不是金贵公子了吗?我不一样告诉你了!”
江晚吟被我问住了,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腕甲上的纹路硌着我的手心,冰凉冰凉的。
“你就是蠢,聂思琰”,他低着头,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就是蠢。谁告诉你,那万丈深渊的对面有‘彼岸’了?”
他这句话说得轻而又轻,如鸿毛一样拂过我的耳畔。指尖的冰凉顺着血脉传遍了全身,冷得我喘不过气来。江晚吟的脸背着月光,黑幽幽一片叫人看不真切。但我却能分明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出的寒意,下意识地慢慢松开了握着他腕甲的手,想躲开那没有来的恐惧。
原来,没有“彼岸”吗?
不度。不渡。无水无岸何归处?
江晚吟,他为何,说出这般无望的话。
我现在只能说是心中庆幸,幸好我的日子不曾过到这样的地步。但也是,难怪他们都说我金枝玉叶,不知尘世惶恐烦忧,难怪他不屑和我说这些。的确,是我不懂。幸好,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可我仍然倔强,“那你告诉我,不跳要怎么办?”
江晚吟没想到我还会再问,可他眼底却闪过一瞬的赞许,“那就得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本事大就是杀尽豺狼虎豹,得个半残能继续残喘。若没本事就是死路一条?”
“是。”
“就没有别的办法?”我继续犯傻,“比如天降祥瑞?有个神仙踏着七彩祥云来帮你?再不行,崖边有条细藤也可以啊!”
话一出口就是木已成舟,江晚吟从此就要把我当傻子看了。大概是我真的蠢到了那种让他无需防备的地步,他脸上居然出现来纨绔少年才有的玩世不恭的神色,“我劝你,没事少看那些有的没的的画本子,平白坏了脑子。怎么,不如咱们再改改,给你个骑着骏马、身披战袍的大英雄来救你于水火?”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认真就是自取其辱了。所以我就撇撇嘴,“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有可能,麻烦再让大英雄是个王公贵族,用情专一,我的终身大事就有了。”
江晚吟又开始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但这一次,他好歹笑得是真实的。我从来没想过,江晚吟舒展了眉眼会是这般情形——
那一双眼里有了少年的热诚,胜过山河万里、明月星辰,就算是亘古寒冰都会被留下余温。我一时间看得有些痴了,竟也不知道他的笑和最烈的酒,哪一个更醉人。
我想,江晚吟应当真的不是坏人,也不算心肠冷硬的人——寒凉之人哪会有比艳阳明媚的笑容。看他笑得开心,我也算高兴,毕竟能让人少几分伤感,终究算是好事。
“把头发挽起来吧,散着成什么样子——女鬼似的。”
江晚吟突然从怀里抽出什么东西,我仔细一看,是我早上挂坏了流苏的金雀钗。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都不敢伸手去接。
“这么快,就修好了?”
他见我不接,就又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一把将金雀钗塞到我怀里,“拿着,也不知道你一天天发愣都在愣什么。”说着又略带自豪地昂起下巴,“修好了,如何?”那神情绝乎一个少年郎的恣意。
我把那钗子举到眼前,借着月光用手拨了拨新换的流苏——红宝石被换成了莹白的珍珠,在月色下闪着温润的光。我看着那细碎的流苏,惊讶那穿线的功夫是那样精细。毕竟那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珍珠是一大把,细细密密串了一大片。走起路来必定如云朵一样好看!
虽然这珍珠不如红宝石贵重,但放在这里确乎更好看些许。
“你从哪里找的能工巧匠?手艺这般精湛!”
“我修的。”
他这话我是打死也不信,好笑地瞥他一眼,“这要是真话我就把拳头吃下去!”
江晚吟对我点点头,那意思是——你快吃一个我看看。我不理他,把乐谱揣进怀里。伸手捋顺了头发,用钗子挽了发髻。挽好后,我晃了晃头,听着流苏在耳边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道:
“当真是你修的?”
也不知道他这人是不是就不爱回答人问题,什么也不说地凑过来,探手将我脑后的金雀钗扶了扶,“是,还不信?”
不知怎么回事,我像是踩了块小石子,心里咯噔一下,背后沁出一片薄汗——觉得他又骗我。但我又没法说什么,若不是他自己修的,江晚吟在兰陵人生地不熟,去哪里找这样巧手的工匠?
他还算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这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反驳自己说,他肯定是觉得之前那般自己理亏,所以才给我修钗子的。这么一想,倒觉得有理许多,慌乱的心也安定下来。
“行吧行吧,暂且信你这一回。你可别骗我啊!”
我先他一步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数着步子,踩着砖缝,踏着月光,追着夜风,往前走。我想,这夜里安静些,也挺好的。流苏在我耳边沙沙地晃着,那声音像是蚕食桑叶,一点点磨着我的心尖,叫我忍不住地想笑。
我“噔噔噔”地跑上月下阁的台阶,见江晚吟仍立在台阶下,神色不明地看着我。我低头疑惑地看着他,刚想问他为何不上来,却突然想起来——我今夜是约了金光瑶听琵琶的。可不知道为何,竟有些倦了,不想听了,只想往回走。
“聂思琰。”
“嗯?”
我向下走了两步,却见他眼中莫名有了惊觉的惧意。我不解地问他,
“你怎么了?不如”虽然这般不好,但是邀他一同听琵琶也不算过分吧?往后再给金光瑶道歉唐突。“不如你也上来?”
“聂思琰。”
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江晚吟不像是在叫我,更像是把一个名字独自念了好多遍。他终于往上走了几节台阶。
明明只有这么短的距离,明明是近在咫尺,我却觉得他像是远在山岗一样的缥缈。
“聂思琰。”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让他这么为难,只能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说话。
“我真的,”
他闭上眼睛,将脸别到一旁,狠狠地皱了皱眉,才又看着我说道:
“我真的从未起过杀心。”
“那些都是你觉得,你想的。”
“算计有,骗你也有。”
“但唯独杀心,”
“是真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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