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谢嘉南
临近九月，骄阳依旧似火，无情的炙烤着大地，似乎要把这个城市点燃方肯罢休。
城中村的居民陆陆续续开始搬迁，每天都有搬家公司的车辆进出。杨军家的早点店找到了新址，离这里两三公里，目前还在装修中，所以这边的早餐店依旧开着，只是客人渐渐少去。
“雪烬，你妈妈一会就来接你，你赶紧收拾一下，捡重要地带走。”
周艳风风火火地赶来，脸上带着无比的欣慰。这段时间帮助雪烬找母亲，她是最积极的。过程虽然曲折艰辛，好歹联系上了。有些事情虽然一言难尽，令人费解，那边总算愿意把人接走。这样对她的家庭而言就是一桩大喜事。
雪烬默默地收拾着东西，不发一言。
她是有妈妈的，只是在记忆里很模糊，小时候偶尔听见奶奶提起，那是个极其狠心的女人，说她依仗着漂亮要了最高的彩礼，嫁给她爸爸以后，成天只会吃喝玩乐，毫不顾家，把彩礼挥霍一空。在爸爸没有了以后，卷了一笔钱，丢下了年仅五岁的雪烬，再不见其踪影。
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人问起雪烬的父母，奶奶的回答是都死了。
在和奶奶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雪烬的心里早已默认那个女人的死亡，只有死人才会对亲生女儿不管不问，而现在这个人又死而复生。
周艳看着闷不作声的雪烬，宽慰道：“她是你妈妈，你总归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妈妈不疼爱自己孩子的。听阿姨的话，到那边以后，嘴巴学甜一点，你呀，勤快乖巧，就是嘴太笨，一点不会哄人。”
不到半小时，她的行李收拾妥当，几件又旧又短衣服和一张五万块钱的卡，其他都是一些简易的生活用品，用周艳的话说都是不值钱的破烂，只能当垃圾丢掉。
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雪烬面上无悲无喜，手指却慢慢攥紧。
一个女人在众人的带领下走进铁皮房，矮小的出租房瞬间人满为患，热气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女人身材高瘦，五官很美，穿着质地一般的秋色连衣裙，卷曲的长发盘在脑后，脸上有些许疲倦，眼神却出奇的平静寡淡。
模糊的记忆好像被重新涂抹上色彩，雪烬认出，这个女人就是赵晴。
“你看看，孩子就和奶奶住在这铁皮房里，冬天冷，夏天热。一个老，一个小，遭的不是罪。雪烬奶奶明明有五万块，却舍不得治病，那又不是致命的病，花钱就能治好的，为此寻了短见。”杨军语气里带着不满，有着控诉和指责。
“那又不是我造成的。”赵晴语气冷漠，隐隐带着几分蛮横。
杨军气得眉眼发颤，“你要是稍微接济一下，雪烬奶奶至于……”
“那是她自愿死的，又不是我逼的。明明有钱去治疗，非要走上绝路。那是她想甩包袱……”
“你住嘴！！”雪烬嘶吼，眼圈泛红，“我没有你这样的妈妈，但凡你有点良知，不会让奶奶养我，她那么大的年纪了，每天出去扫大街，抚养我长大，你凭什么说她想死的？她明明就是走投无路，觉得自己没有挣钱的能力了，还以为死掉就能让国家养我。可你呢，对我不管不问，因为你我进不了孤儿院，找到你，你却说我是你的包袱，那你为什么生下我？”
周围的人看着她长大，一直都是乖巧懂事的，大家从来没有见过情绪失控的雪烬。
“那是我年少无知，你以为我想带你走吗？”赵晴厌烦地扫视着周围，“是这群人找到公安局，民政局，闹得邻里四下人尽皆知，我有家庭的，有老公孩子的，你们闹得那么大，要邻居们怎么看我？让我以后怎么做人？”
“你知道难看了？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奶奶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到处借钱，把能借的都借完了，然后卷着钱一走了之，留下一个个大窟窿。别人每天堵在门口要还钱，爷爷没得办法，把房子卖了还债。房子没了，爷爷也被气死了。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那我能怎么办？你爸爸钱没挣到，还把命搭上了，我一个女人带一个拖油瓶，再怎么嫁人？”
“你不要我，那算了。可你明明有手有脚的，为什么临走要借那么多钱？把爷爷奶奶一起拖进深渊？你花那些钱的时候，你心里不内疚吗？”雪烬红着眼问。
“那是我应得的，别人死了丈夫都有钱拿，给妻儿一个保障。可你那个不长眼的爸爸，连死都换来一分钱。”
杨军一把冲过来，指着赵晴的鼻子骂：“这是你个当妈的说的话吗？”
周艳担心事情再次闹僵，雪烬走不成，拉住丈夫，忙着圆场：“你少说两句，雪烬妈妈来接她还是有那个心，现在她们肚子里面都憋着气。再说雪烬成绩好，乖巧听话，到那边肯定能讨人喜欢，相处出来感情以后，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你这个外人就不要瞎掺和了。时间不早了，雪烬妈妈不是说忙吗，那就赶紧走吧！”
其他人虽然看不下去，可是他们都是外人，不可能养着雪烬，只好一起劝说赵晴，把雪烬连推带拉地送出门。
冷静下来的雪烬知道她必须得走，奶奶死了，杨叔搬家了，城中村要拆了，这里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虽然她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可她就是要那个生她的人知道，生下孩子是要负责的。
临上车，雪烬突然跪下，朝杨军和周艳重重地磕了两个头，谢杨叔让她感受到缺失的父爱，谢他们这么多年对她和奶奶的照拂之恩。
杨军眼眶湿润，“孩子，快起来，我明白你的心意。谁让我们是本家呢！遇上了必须搭把手。”
周艳心里既高兴，又有点受之有愧，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哽咽道：“好好听你妈妈的话，去了那边最要紧的是好好学习，告慰你的奶奶。”
雪烬点头，又朝城中村帮助过她的人们磕了一个头，谢他们帮助年幼的她安葬了奶奶，谢他们让她感觉到很多温暖。
……
看着汽车离开，一群人摇头叹气。
“是个有心的孩子。”
“这过去也没什么好日子过的，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是啊，她妈妈又组建了新的家庭，说是在家带孩子，也没有收入，以后养雪烬的钱都得找男人要。”
“现在哪个男人那么傻愿意养别人的孩子。”
“雪烬奶奶不是还有五万块吗？”
“五万块也用不到大学毕业啊！”
“走一步算一步吧！”
上海，繁华都市。
离萧山三个小时的车程，也是曾经雪烬和赵晴的距离。
穿过繁华，走进腹地，梧桐树蒙阴的街道，各种风格的建筑，仿佛把人带进时光的胶片。
这里是一片祥和宁静的老小区，居住的都是老上海人。一栋四层高的红色建筑，外皮偶有剥落，露出星星点点白色的墙皮。突然，其中一家发出尖锐的争吵声。
邻居们纷纷下楼，聚集到一起。
“又吵起来了！”
“可不是，听说赵晴把那孩子带回来了。”
“刚回来，身边带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干干瘦瘦的。”
“我也看到了，小姑娘和赵晴一样，漂亮的。”
“那么就是刚进门就吵起来了！”
“作孽啊！自从知道那孩子的存在，这李盛家就三天两头的吵架，看情形是不想让孩子进门。”
“她婆婆秦淑芬是个好惹的？我们大家谁见到不避让三分。”
说话间，一个东西从天而降，“啪”的一声落在众人的脚边。碎裂开来，散落四周。
“啊呦！！”众人惊呼。
“谁扔的？这是高空抛物，是犯罪。”有人气急大叫。
待看清地上是一个撕裂的行李包，黑色的，陈旧的，滚上了灰尘，显得就像不要的垃圾。周围是几件女孩的衣物，包括内衣，粉粉嫩嫩的，洒落在地。
大家明白了，抬头看向上楼楼道。
秦淑芬愤恨地声音像扩音喇叭一样，中气十足，一点不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走！这不是你家，你赶紧走。”
老式建筑的楼道是开放式的，外面能看清一部分。只见秦淑芬推搡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往楼下来，随后是赵晴追出门。
很快一老一小走出楼道，秦淑芬看到下面围观的人群，更加恼羞成怒，用力一推，骂道：“哪里来，回哪里去！”
随着秦淑芬的声音落，小姑娘被推倒在楼道门口的水泥地上。
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狼狈、羞愧和无助，让雪烬无地自容。
她匍匐在地上，眼泪无声的滑落。
秦淑芬看到围观邻居，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哭喊着，希望博得同情。
“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么对我一个半截入土的人，让大家都来看我们家的笑话。我们家娶了个外地媳妇本就低人一等，让人瞧不上眼。现在好了，还被这个外地人给欺负了，带来这么个要债的。”
赶下来的赵晴听到这话，连忙分辩，“我是没跟你说我生过孩子，但是我没骗李盛我结过婚的事，李盛是知道的，我以为他会跟您说的。”
“你以为……”秦淑芬冷哼一声，这些天，他们家的事情已经闹得邻里皆知，秦淑芬也不藏着掖着，“你没说我听，就是骗。你个骗子仗着你有几分姿色，把我们李盛迷得瞎了眼，骗他娶了你这个离了婚的女人。”
最后下来的李盛也对着赵晴吼道：“你当初说你结过婚，我为了不让我妈知道，不敢跟她说你结过婚，可没说你生过孩子。早知道你有孩子，我找个丑的，也不要你。”
赵晴脸色白了白，心虚绝望地看向一旁，她现在的处境十分为难。因为雪烬那边大张旗鼓的寻亲，使得公安局，民政局频频上门，纸包不火，终究被探听个干净。
因为这事李盛已经和她冷战很多天，那边又催促赶紧接走孩子，一是因为村子要拆迁，二是临近开学，她被几方逼着不得不接回雪烬。
秦淑芬看到李盛站在她一边，越发的硬气，放下狠话，“你没经过我们娘俩的同意，就把这孩子带回上海，我跟你说，赵晴，今天你敢带孩子进门，我就死给你看。”
大家抽了一口冷气，就知道秦淑芬会来这一招。
“您死不死跟我没关系。”赵晴冷漠无情。
“赵晴，你怎么说话呢，她是我妈。”李盛呵斥。
就在几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雪烬默默地爬起，膝盖和手掌都擦破了皮，此时她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只有羞愤和无助。几步之遥，她看着地上散落的衣物，被一个男孩快速地放进破掉的行李包里。
雪烬水雾的双眼中，男孩弯着腰，黑亮的发尖裹着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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