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初三那天,孙敏德携夫人持名刺前往冯府拜年。叶氏常年膝下无子,倒也一心一意拿虫儿当自己亲生女儿看,这次登门拜访也将她一并带来,打扮得是花团锦簇,玉雪一团,别提多招人喜欢。
爷们在外陪客,女眷们在后院偎着薰笼闲话家常,虫儿许是饿了,哭将起来,被乳娘抱着去了暖阁外间喂奶。
外间就芸姨娘并几个丫头在作针线,见乳娘抱了虫儿出来,搁下针线起身道:“嬷嬷,姐儿给我好了,厨房温了酒,您喝几杯去去寒气。”乳娘乐的清闲,将虫儿给她,自去后厨喝酒作耍。
虫儿不怕生,见人就让抱,被芸娘抱着也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她,丫头们凑趣,直夸姐儿聪明,看见漂亮的姐姐就移不开眼。
这些丫头年纪都还小,大过年的被拘在房间里也无聊,芸娘就让她们散了,各自耍去,自己守着虫儿就行。
晚间开始下雪,雪子簌簌地打在油毡帘子上,轻微声响衬得天地格外寂寥。
芸娘抱着虫儿听雪落下的声音,低头凝视孩子漆黑的眼,从故人的遭遇想到自身际遇,却觉这时时可死的人生也并非全无指望。
起码还有冯植,还有这个孩子。
有外客在,冯植多喝了几杯,眼皮子莫名直跳,问了身边人说芸姨娘就在后边厢房,到底还是不放心,借口从席上下来。走到厢房门口一掀帘子,就见芸娘身着粉色窄袖绫袄,下系蓝缎裙,抱着孩子站在一株插瓶梅花枝旁,人面梅花交相映,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是花把人衬得娇艳,还是人将花比的羞怯。
她托着梅花,正教虫儿数那几重花瓣的数量。
冯植心中暖流涌动,觉得这种氛围是如此的温馨和家常。他步履轻轻地走到芸娘身边:“重不重,给我吧。”芸娘回头见是他,只一笑:“也不是很重。”将那孩子递过去给他,指导他正确抱法,冯植蹙眉接过,掂了两下:“这还不重?我看她这一身穿的戴的怕就有七八斤重。”芸娘笑了:“哪有这么夸张。”
她一笑冯植就转不开眼,像着了魔似的目不转睛,根本看不够。
芸娘抻了抻孩子的襁褓,扫他一眼,忽然也有些害羞:“看我做什么呀?”
冯植只笑笑,低头看虫儿:“看这模样,倒有几分孙敏德的影子。”芸娘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能接受,连忙拨开虫儿脖领处的□□给他看:“哪有,你看,你看我们脖子这块还是很白的,我们只是脸被热红了而已。”听的冯植只想笑,觉得这样的她真是可爱至极。
孙敏德外表虽不如冯植丰神俊朗,容貌俊美,五官也算端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皮肤黢黑,生之前李静音就很怕孩子遗传到她爹这个缺点,芸娘此刻的语气就像自己的孩子无端遭人污蔑。
冯植笑:“又不是说她丑。”
芸娘轻声分辨:“她本来也不丑。”
冯植看着她,凝视她的眼神渐渐柔和:“反正你生的一定不会丑。”
芸娘尴尬地转过脸,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两颊飞红,如上好钧瓷上染的一层薄薄胭脂,让冯植心头怦然悸动,轻捏了捏她小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低头继续逗虫儿:“虫儿今年是不是想当大姐姐了,你跟姨姨说,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芸娘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冯植定定地瞧着她,心中巨浪翻卷,脸上偏偏一丝不露,甚至还浑若无事地笑了笑:“我从来没有要逼你的意思,你若是想生自是随你,你若是不想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芸娘将虫儿从他手里接过,冯植挨着她坐在贵妃榻旁,伸手揽住她腰,两人靠在一处低头笑看虫儿,旁边是齐人高的一株梅花枝,烛火将阴影虚虚扫落在她如云的鬓发上,显得分外美丽。
里间闲聊的冯氏叶氏刚好携手出来,一掀软毡,冯双玉便愣在那里,看着这二人并肩而坐逗弄娇儿的情形,脸挨着脸,心贴着心,仿佛世间一对寻常夫妻,而自己,身为冯植的正头妻子,这里竟然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这些天发生的事早让冯双玉心冷,可亲眼见到这一幕,还是感觉心如刀割般痛。芸娘察觉她的出现,抱着孩子起身,轻轻叫了声夫人。冯植这才注意到她在,抬头扫她一眼,目光淡漠疏离,竟比看个陌生人都要不如。
冯双玉强压心头酸涩,屈膝向冯植行礼。叶氏见这夫妻二人貌合神离,暗潮涌动,也不敢造次,悄没声息地抱走孩子不提。
芸娘以为他们夫妻之间有话要说,便先行告退,冯植丝毫不掩饰自己黏在她身上的目光,刚一起身想跟着她出去,忽然听见后面有人低低地叫他名字:“时咎。”
冯植回头。
冯双玉忍住眼中酸胀,向他微笑:“记得我们每年春节都是一起过的,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冯植点点头,态度冷漠,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转过身后,帘子在他身后打下,冯双玉眼睫轻颤,两滴泪一前一后地溅在她鞋尖地上。
送走了孙敏德一家,冯植直接去了芸娘住处。
她围在薰笼旁针黹,几案上摊了各色布料,一只虎头小鞋业已完成大半,形状精巧。冯植拿起看了看,想到这是给谁做的,心里微微有些吃味:“早些歇着吧,她又不缺你这一双鞋穿,半夜里点灯熬油的,仔细伤了眼睛。”
芸娘借着烛火辨认丝线颜色,随口道:“趁现在还来得及,多给虫儿做几双。”她的意思是小孩长得快,现在做来也没几天好穿,可是听在冯植耳朵里却仿佛晴天霹雳,呼吸加促,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捏紧成拳,胸中如烈火焚灼,面上却一丝不露,淡淡道:“那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她的脸被他的手指抬起,芸娘顺从地看清灯下他的眼,漆黑一片,暗藏了许多不可知的情绪。他这个人,越是失去先机,越是心生恐惧,就越不会让对方瞧出端倪。
放下虎头鞋,他平静道:“天色不早了,先睡了吧。”不由分说地抱她上榻,芸娘知道他心里的念头,也清楚自己多说无益,就随他去了,云雨过后,冯植让一身薄汗的芸娘偎在自己胸口,叫人拿药进来,芸娘累极想睡,喃喃求他今天能不能就不吃药了。冯植态度坚定:“你这药都吃了大半年了,若是今天断了,之前喝的那些岂不是前功尽弃。”不由分说端药过来,喂她之前先自己尝了口,觉得温度合适才哄着她喝下。芸娘闭着眼,将那苦药一口饮尽,冯植伺候她漱口洗脸,忙完这一通夫妇二人才相拥睡下。
对芸娘的身世,他不是不好奇,又不好问芸娘,怕惹她伤心勾起她回家的念想,私下里也遣人四处打听,问城里仕宦人家是否有小姐走失的消息,都说不曾有过,冯植便怀疑是外省大员家的闺女,头遭来京里省亲意外跟家人走散,家人怕在族中丢丑,不敢大肆找寻,时间久了,便也当她死在了外头。
想到这一层,冯植多多少少松了口气。对芸娘的“看管”虽然不敢松懈,倒也不像从前那样密不透风,初十那天,明朝女子有走百病的风俗,女子们结伴而行,跟在持香之人背后,凡是遇到名字吉祥的桥便三五成群走过,据说能消除百病。冯植本不欲芸娘抛头露面,听到能祛百病,心念一动,就没有阻止芸娘跟着她们一块儿出去。那天天不亮芸娘就被叫醒了,对着镜子仔细画好了妆,冯植还未动身早朝,坐在旁边默默看着,忽然来了一句:“若是能祛你百病,从此倒也好了,也算去了我一桩心事。”钱嬷嬷笑着接话:“这还是姨娘来我们家后头回出门走百病,务必就把病根带走了。”
这话真真说到冯植心坎里,听了不住点头笑,很是喜悦:“钱嬷嬷是过来人,说的话定是有些道理。”当日叶氏那一脚让冯植至今耿耿于怀,自那之后芸娘但凡有些头疼脑热,冯植都疑心是那时留下的弱症,说罢又把钱嬷嬷等人叫到一边,命她们跟紧了芸姨娘,尽量贴着墙边平地走,别引她往那水边暗地里去。见主君疾言厉色,竟像是天大的事一般,钱嬷嬷自然不敢不上心。
芸娘跟着冯府女眷出门,路上又遇到各府的夫人小姐,人数渐渐浩荡,走至城墙各门,又去摸了城门上的门钉儿,好不闹趣,夤夜才归府,芸娘自打落地就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走得是香汗微微,面色红润,人却极精神,冯植为等她一直没睡,提着灯弯腰照了照她的脸,笑道:“看气色,这病倒竟是全好了。”这话虽然听着十分欢喜,却让芸娘觉出了一丝心酸难过。
芸娘沐浴更衣,冯植抱她上榻自是不提。
自那日之后,冯植就让厨房停了药,自己也修身养性,连酒都不沾,冯双玉那里更是去都不去,夜夜都宿在芸娘住处。时间久了,芸娘也想开了,自己再想回到从前是不可能了,她身份特殊,家里哪还有她容身之处,回去不过是让哥哥母亲为难罢了,却没想过再显赫的家世也脱不掉常人都有的骨肉亲情。芸娘怕自己回去会给家族蒙羞,却不知家里老母因思念她几乎肝肠寸断,兄长更是因为她的走失寝食难安,无论她遭遇了什么,只要她平安回来,他们都会欣然接纳她的,只可惜当时的芸娘钻了牛角尖,也没人能告诉她这一点。
这边芸娘整日里胡思乱想,一时怅然一时伤感,渐渐地时间长了,看到冯植对她呵护备至,体贴入骨,再回去的心就淡了,就当从前的自己已经死了,打定主意这辈子跟他好好过。
但这人世间的事,最难求的或许就是一个顺如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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