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冯双玉心中虽恨，却也拿不出精力来理论，此刻肚子里的这块肉才是她心头大患，想找大夫吃药堕了它，又不敢声张，眼见着这冤家一天天长起来，是愁的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几乎都想去死。
这边芸娘管事渐渐得心应手，冯植怕她周转不过来，又从别处调了两个嬷嬷从旁协助，不教她过于操劳而累坏了身子。晚上下朝回到芸娘那里，一边吃饭一边听芸娘报着府里开支，一应大小事宜，冯植微笑听着，偶尔指出其中一两处错误，但觉人生圆满，已经不能更好。
夫妻二人说完琐事，冯植解衣脱鞋，抱她上榻，云雨之后让她枕着自己臂膀，两人相拥入眠。
隔日冯植上朝，芸娘就在自己房里处理府中琐事，忽然就见身边钱嬷嬷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孙府李静音身边的小丫头哭着跑来找她，说他们家李姨娘生了有一天一夜，怕是不行了，求芸娘过去看看。
芸娘即刻坐马车赶往孙府。
赶到孙府，匆匆进门，奔往李静音住处，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稳婆端着一盆盆血水从房里出来，生到现在，房中已听不到李静音叫声。芸娘心急如焚，想进去看看李静音情况，被孙家的奴仆拦住，叶氏看到她更是没好脸色，冷笑：“还真当这里是你们冯家啊，也不睁开眼看看，哪里的门都乱窜！”收生婆从里间出来，告诉叶氏孩子产位不对，生不下来，现在这情况要么保大要么保小。听到这话叶氏气的连连跺脚：“蠢货，她命值几个钱，孙家要的就是这个孩子。”
芸娘当即跪下，拉着她裙裾哭求：“孩子的命哪有大人重要，夫人求您再好好想想，饶了李姐姐一命吧。”叶氏好笑道：“你这丫头说话倒有趣，什么叫我饶她一命？她的命又不在我手里。况且我能留下这孩子已经是看在主君的面子上，你还真当我观音菩萨啊？”
芸娘苦苦哀求，给她磕头，那一下下听的旁边奴仆都心生不忍。
唯有叶氏不为所动，让下人拦住她别再生事，又去通知冯府来人把芸娘接走。
想到房里等死的李静音，芸娘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股蛮力，一把撞开拦她的那个嬷嬷，旁边李静音那叫香竹的小丫头眼疾手快，一把抱住那老货的腰，冲芸娘喊：“芸姨娘，您快去救我们姨娘！”众人拦截不及，叫芸娘一头扎进屋里，满屋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就见空空一间屋子，李静音静悄悄地躺在床上，面孔寮白，眼睛还睁着，身下的被褥渗透了血，一滴一滴往下掉，整个氛围安静诡异，好像不是人间会发生的事。一旁收生婆抱着孩子正在收拾，也没人管躺在床上刚死没多久的李静音。
叶氏嫌血房脏，不肯进来，在门口老远处问：“生的男孩女孩？”
“回夫人，是个小千金。”
叶氏道了一声晦气，转身就走，连孩子的脸都没看。
芸娘心口狂跳，也不管身下满地的血，慢慢跪坐在床边地上，看着始终没闭眼的李静音，低低叫了声李姐姐。
可惜肉身尤在，香魂早远，哪还会有人应她。
众人散去，看孩子的看孩子，收拾后事的收拾后事，服侍她的小丫头才哭哭啼啼地进来，跪下先给芸娘和李静音磕了个头，擦着眼泪同芸娘讲：“我们姨娘生之前就预感不能大好，因此事先知会奴婢，若是见了芸姨娘，有句要紧的话要私下同芸姨娘讲。”
芸娘如在云中雾里，茫然发问：“什么话？”
丫头且泣且诉：“姨娘说，芸姨娘容貌艳绝又有才情，出身必定不凡，想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与家人走散，幸得贵人相救本是一件幸事，但为人妾室到底不是终身之靠。芸姨娘的家人或许也因为姨娘走失不知急成什么样子，芸姨娘若是想走，可去寻应天府尹求赵大人帮忙，赵大人的夫人未嫁之前与我们姨娘是闺中密友，常在宫帏行走，见了芸姨娘就什么都明白了。”
芸娘不知道为什么李静音要跟她说这些，在预感生死的最后关头，她连自己孩子的后事都没来得及托付，却要告诉自己这些。或者这就是女子间的情意，临花照水一般，看见别人的不幸就是照见自己的命运。
芸娘呆呆道：“好，我知道了。”
丫头擦干眼泪，要扶她起来，芸娘摇摇头，依在床边柔声道：“你去忙吧，我再陪陪她。”丫头劝不动她，给她磕了个头，便默默去处理李静音的身后事。
等冯植下朝回来接到消息马不停蹄赶到孙府时，就看见漆黑的屋子里一盏灯都没点，芸娘抱膝倚在冷透的李静音尸体边，衣服裙子上浸透了血。一个活人伴着一个死人，死人悄无声息，活人也悄无声息，看起来格外鬼魅可怖。听到脚步声走近，芸娘抬起头。黑暗中走到近前的冯植低头静静看她，撩起衣袍蹲下，用大拇指揩掉她脸上鲜血，平静道：“这天也不早了，饭都做好等你了，怎么还不家去？”
芸娘倒也不哭，低头想了想：“我想再陪陪她。”
“多陪一晚又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听话，等出殡那日我再带你过来祭奠，好不好？”
芸娘摇了摇头。
冯植耐心跟她迂回：“有看过李姨娘的女儿吗，长得真是玉雪可爱，你想去抱抱她吗？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芸娘还是摇头。
冯植摸了摸她头发：“那这样，我先送你回府，换身干净衣服我们再过来。”
芸娘沉默，冯植便继续劝：“你看你脏兮兮的，李姨娘若是看见你在，恐怕也认不出你来。”
芸娘似乎被说动了，抬起手借着冯植给的力，慢慢从地上坐起。冯植看她久坐行走不便，也不管外人看着，打横将她一把抱起，快步出门送进了门口孙府雇的马车里。最可笑的是，从李静音生下孩子到尸体冷透，她都没看过孙敏德的出现。
马车上芸娘一言不发，冯植知道她心中痛苦压抑，也不劝她，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揉搓着她冰冷手掌。
及到冯府，钱嬷嬷来迎，看见冯植怀中一身是血的芸娘不由唬了一大跳，连忙按着冯植的意思去准备热水给芸娘洗澡更衣，芸娘神思无力，连自己人在哪里都不清楚。冯植屏退众人，挽起袖子亲自给她擦脸擦身子，擦洗完，从屏风上拉过一条大浴巾将她团团裹住，不假他手，直接抱去里间床上。她挣扎着起来说要去看李姐姐，冯植让她先把饭吃了，等吃了饭，芸娘还说要去看她，冯植又寻了其他理由搪塞她，反正就是回了家，想去哪里就由不得芸娘自己了。几番推拉下来，芸娘自己也累了，最后昏昏沉沉地靠在冯植怀里睡了过去。
当晚芸娘就发了高烧，这烧也古怪，烧了大半夜，到天明时自己就退了，折腾冯植一宿没睡着，倒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冯植担心芸娘，索性就跟朝里请了两天的假，在家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自从李静音死后，芸娘哭过几回便很少落泪，只是人呆呆愣愣，时常盯着某处出神，叫她都不应，冯植请了大夫来看，只说悲痛郁结于心，发散不出来才有此症，让姨娘放宽心好生修养，慢慢会好起来的。
李静音头七那天，冯植带芸娘去孙府吊唁，灵堂前孙敏德脸色晦暗，一旁的叶氏抱着孩子，眉眼间竟有一丝压不下去的喜气。走之前芸娘去看了虫儿一眼，就是李静音拼死生下的那个女儿，小小一个，五官缩成一团，倒也看不出可爱不可爱。芸娘解下自己脖子上一条珠链，塞在虫儿的襁褓里。
回去的马车上，芸娘的精神看着像比之前好了很多，冯植见她如此，心内也暗暗松了口气。
“时咎。”
第一次听芸娘唤自己表字而非冯郎，冯植心内略感异样，但仍是温和地看着她，如常地握住她的手为她取暖。
“怎么了？”
她如秋水般湛亮的目光静静凝视着他，肩背舒展，下颌与颈部的线条流畅，显得气质高华典雅，神情姿态宛若神女：“李姐姐是你设计送给孙大人的，对吗？”
冯植心头微怔，倒也不否认：“李氏本是罪臣之女，对她而言，本就没有更好的选择，况且孙敏德对她倾心已久，能嫁给她也算是她的福分，只是发生今日这种事本是谁都料想不到的。”
“但是叶氏会害死她的。”芸娘苦笑。
冯植蹙眉：“叶氏善妒人尽皆知，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是成人之美，如果说这里面有谁做错了，那只能怪孙敏德没有能力保护他爱的女人。”
芸娘看着他，看着看着眼圈却红了：“可你明明清楚孙家就是个火坑，李姐姐嫁给他是不会得到幸福的，为了一己私欲你还是把李姐姐推进去了，难道在你眼里别人就不是人了吗？”
她好像突然长大了，充满了人情味，也看透了很多事情。冯植凝视着她，却笑了：“芸娘，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把李氏送给孙敏德。是的，你说的没错，我做这些就是为了一己私欲。
而你，就是我的一己私欲。”
挂在眼睫上的一滴泪直直掉落，芸娘哽咽：“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我不需要你为我伤害无辜的人。”
冯植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他伸手要去揽她，想要像往常一样抱她入怀，却被她坚决地避开。
芸娘失望透顶：“我喜欢的人，不应该是你这样的。”
冯植心头猛的一震，似恐似惧地抬头看她，仿佛害怕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会让他承受不起。
“我宁可你上门当众责骂教训叶氏，跟孙大人撕破脸皮，也不希望你做这种事，”芸娘失望地看着他，“这不是一个饱读圣贤书的君子会做的事。”
如果说冯植前半生有过什么难以面对的指责，那么很显然，芸娘的这句话令他几乎无地自容。
他从不屑以君子自居，也能坦然接受政敌辱骂自己阴险小人，但是这句话从他最爱的女人嘴里出来，还是让冯植有种灭顶的难堪，因为他爱她，他幻想给她看到的都是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强大、睿智、风度翩翩。
可惜他并不是。
如果他是，他也活不到今天。
连冯植自己都承认，他的心里有许多不可示人的阴暗面，他一直不肯让芸娘知道，而从前的芸娘也不可能知道。
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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