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翌日休沐,冯植出了一趟城,去了一趟玉峰山,找到当初芸娘养病的猎户家中,从他们的口中得知确有一对人马前来寻人,不过并没有直说找的是谁,只是打听村里是否来过陌生女子,按照冯植的叮嘱,老夫妇只说不知,同村村民虽知芸娘,却不知道她最后又去了何处,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也都摇头说不清楚。冯植暗中松了口气,又给了猎户夫妇一些碎银,交代他们若是再有来问,务必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等冯植回府已是晌午,勒马在府前,小厮趋步上前。将马绳抛给小厮,冯植一边阔步往里走一边问:“老夫人呢?”
他是出了名的孝子,出府入府最先过问的就是母亲,小厮快步跟在他身后,事无巨细地答他今日老夫人的作息。这状元郎的府邸新近落成,还不曾设温房暖居,他们冯植虽祖上落在柳州,在应天府也有些老亲,老夫人便跟冯双玉商量了一天这暖居宴该请些什么人,怎么定这个坐席,如何拟写请函。
老夫人还略识几个字,到了冯双玉这一辈自小受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育,大字不识一个。老夫人便将府里能说会写的全叫了过来,芸娘也在其中,老夫人问她会不会写字,想到冯植的叮嘱,芸娘略一迟疑,还是摇了摇头。
冯双玉心里才略微平衡了一些。
老夫人叫人写了两页,看那七扭歪八的字,叹笑道:“竟是一个比一个不中用,还不如我一个老太婆。”就叫人都散了,丫头侍女们一径笑,直言道:“我们都是榆木脑子,叫我们斗草踢毽子还行,论上写字,哪一个能比的上老夫人呢?”
沈老夫人啐她们:“你们哪是不会,就是懒,不肯学。”
侍女们只是笑,知道老夫人并不真正怪罪她们,便笑着出门玩去,冯双玉搀着已有困意的老夫人去歇午觉。四周渐渐安静,但见窗头日影悄然移动,不知哪棵树上的蝉鸣叫个不停。
冯双玉睡醒过来伺候老夫人起身,未及走近,就看到堂屋中多了一个人,正是冯植,他一身箭袖长袍,玉树临风,腰身劲窄,下摆塞在腰带中,像是刚刚骑马回来,此刻正站在桌边,单手撑着桌面,低头看身边的芸娘写字。
隔着晃动的珠帘,光影如水一样轻轻漪动,仿佛身处画中。这一幕过于罕见和奇异,看得冯双玉一时呆住,芸娘写完字,就将笔交还给了冯植,冯植一笑,单手执笔,闲闲地又在下面缀了几个字,写完又把笔还给芸娘,芸娘跟在后面继续写,冯双玉默然看了许久才看懂,为怕吵醒午睡的老夫人,他们在纸上写字说话,竟有种说不出的小儿女情态。
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芸娘仰头同他一笑,冯植似也有些情动,不禁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伸手将她笼住。
直到掌心的钝痛传来,冯双玉才惊觉回神,呆呆地看着掌心洇出的血迹,竟不知心中是酸是恨。
因为敬重,冯植从未对自己如此,别说亲吻,便是抱一抱她都不曾有过,更别提写字画画之类的闺房之乐,两人聊的最多的便是府里的开支以及老夫人的起居,与其说是夫妻,倒更像主人同管家的关系。
她看了一会儿,在没有惊动任何人之前转身走开,茫然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初夏的风吹过她的脸,她才惊觉自己满脸的泪。
暖居宴定在六月初,请的都是些旅居应天府的族中亲友,其中就有这个同榜进士孙敏德的夫人叶氏。这叶家跟冯家关系不浅,祖上曾在府台为官,跟冯家是连襟,论起来,叶氏还算是冯双玉的远房姐妹。两人自小亲近,一见面就携手去后厅说话,笑语不断,叶氏是一根筋的肚肠,进厅之后就大睁着眼,一个一个朝着她身后侍女的脸上望过去,杏儿掩嘴笑,问她:“表小姐找什么呢?”
叶氏道:“都说冯妹夫新近纳了一妾,长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快快快,叫她出来让我开开眼。”
冯双玉心里拧巴了下,幸好知道这人最是口无遮拦,才没往心里去,淡淡道:“她不在这里。”
叶氏奇道:“乔居之喜她一个奴婢不出来张罗,难不成是躲在哪里惫懒吗?”
冯双玉没说话,倒是杏儿心直口快道:“表小姐有所不知,我们这个姨太太是个天生的病美人,刚入门给主母奉茶,连腰都不曾弯过一下,前几日我们小姐使唤她做了些针面上的活,她便推说身体不适,就连府里吃饭,都不曾站在边上侍过一次宴,强拿自己当正经主子,偏姑爷还宠得跟个什么似的,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我们小姐最是心善的,受了委屈也只窝在心里,一个字都不曾跟人提起,连老夫人都蒙在鼓里。杏儿也当表小姐是自己人,替小姐倒倒苦水罢了。”
听得叶氏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我看这姐妹堆里就你最有气性,怎么能让一个妾欺负成这样。”
冯双玉低头不语,杏儿替主子抱屈:“就如表小姐说的,那姨太太长得好,又是个新来的,姑爷新鲜着呢,疼都来不及,现在别说我们小姐了,连老夫人都靠后了。”
叶氏闻言冷笑:“我平时就最恨那些狐媚子,缠着爷们什么廉耻都不顾了。你呀你,也是,再不济你也是老太太的亲闺女,怎能被一个奴婢欺负了去。”
冯双玉听着听着便红了眼眶:“主君他喜欢地很……我也没有法子。”
叶氏用小指剃了剃眉,忽的冷笑了下:“要说办法嘛,也不是没有……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便是我做了什么,你也只当一概不知。”
冯双玉柔顺地应了声:“双玉不知道姐姐什么意思。”
叶氏转头看杏儿:“你去,把你们家那个姨娘叫过来。”
杏儿喜不自禁,正缺个借刀杀人的,正好来了个一根筋的,伶伶利利地蹲身称是,便转身出去叫人。因冯植特意嘱咐,今日人多眼杂,让芸娘不必出门,就只管待在屋子里做自个儿的事,钱嬷嬷见杏儿传唤,便生了个心眼,等把芸娘叫去,便立刻去侧门叫小厮找正在前厅喝酒的冯植,将事情说于他听。
等芸娘到时,明厅里也就叶氏一人,四周伺候的奴婢一个都无。看她轻轻巧巧地走进来,叶氏留神睃了一眼,倒真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也正是这美,无端招起了叶氏心头的恨意。她生性善妒,房中但凡有点姿色的,都被她打发出去,或嫁或卖,偏偏她的丈夫是个色中饿鬼,便是条猫狗,只要是雌的也要抱在怀里揉搓几番,前几日就为要纳一个罪臣之女跟她吵得不可开交,夫妻俩大打出手,孙敏德的头都差点被她打掉。
乍见这艳光四射的美人,叶氏很快代入了冯双玉的处境,想到若是自己丈夫见了此等姿色,还不知如何轻狂,如何轻贱自己,她越想越恨,越恨就越无法控制情绪,两腮微微抽搐,目光如淬了毒药的利箭,咻咻朝着芸娘射去。
芸娘跟她笑了笑,叶氏恨怒交加,冷道:“你笑什么?”芸娘被说得愣住,也就不笑了,叶氏说:“去,给我倒杯水来。”芸娘看了看桌上,给她倒了杯茶,叶氏端过来,还未入口,便扬手泼在她脸上,大怒:“好个奴才,是要烫死你奶奶我吗?”芸娘被泼了一脸的水,还没反应过来,叶氏抬脚就是个窝心踹,芸娘翻身倒地,一手抚胸,只觉心口一阵阵地疼,没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四周再无旁人,自然也没人拦她一拦,叶氏走过来绕了她一圈,垂目打量着她,悠悠道:“既没人教你伺候主子,那我就受累教教你,去,跪好了。”
芸娘疼得浑身发抖,四肢扶地却如何都坐不起来,两手不住地发颤,她生的太美,便是在剧痛之中咬牙忍耐,忍得脸颊雪白,仍有一种令人心怜的秀色,看得叶氏心中暗恨,转眼见她五指纤细,指甲莹润,转眼想到自己丈夫孙敏德执意要纳的那个妾也生了双美手,提笔写字最合适不过。叶氏由己及人,看得眼内喷火,提着裙子抬脚重重一碾。
五指连心,奇痛入髓,芸娘眼前一黑,疼晕在地。
冯植最知道冯双玉这个人,什么能做什么不能碰她心里门清,杏儿既是她身边的丫鬟,必定不会为难芸娘,想是就叫去说说话而已,因此冯植并未放在心上。最后是钱嬷嬷自己等急了,说芸娘去了多时都没回来,身边也没跟个奴婢,不知所为何事。
冯植这才暗觉不妙,忙从宴席上抽身出来,一路找到花厅,就看见芸娘倒在地上,旁边是一滩深色的血迹。
他脑中嗡了一声,脚下踉跄,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颤声叫芸娘,他快步过去抱她起来,她素白小脸歪向他胸口,散发覆面,一只手软软地垂下,看得冯植心口狂跳不已。长廊上脚步繁杂,冯双玉闻讯赶来,正巧与他在中厅相逢,两人擦肩而过,冯植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径直出门去。
冯双玉刹那心惊。
他这辈子都没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了然中夹杂着丝丝厌恶,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五年夫妻,所谓的信任薄如白纸,他看自己怕是连个摆设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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