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默语
衡夜无星,玉烟有痕。
宫中灯火依旧阑珊,大殿辉煌,有人还在饮酒,有的席子却已经空了。
何顺裕叫来的班子见陛下走了,便也准备收拾归去,管弦声一停了,那满殿灯火瞬间变得孤清,喧闹也变得寂寞了,竟有种繁华不在的错觉。
江眠玉扶了大将军和夫人上车,柳琳琅又拉了他到另一辆车上,二人对坐着,却连一个字也没有。
车夫正扬起马鞭,柳琳琅却见江眠玉眼神一偏,然后赶忙掀开车帘子,愣愣地看着远处,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到了。
“等等!”忽而江眠玉喊道,“停车!”
车夫将车停了,柳琳琅探出头去看。
沉寂的夜空像被撕破一般,露出一条口子,仿佛三五层的塔一般高,在扯开玄色后燃出一片惊人的红光。
那是……火。
霎时间浓烟随之逸出,本来的丝竹声逐渐不闻,只有几个宫人逃窜出来。
见了柳琳琅的车驾,跪下哀求道:“柳少将军,宫里起火,火势蔓延,求少将军调兵进宫救火。”
听了这句,柳琳琅不禁一怔。
只看江眠玉半刻之间便冷静下来,下车去先吩咐了另一个车夫送大将军和夫人回去,又转身回来,问那宫人道:“这是哪个宫着了火?”
柳琳琅细细看着,眉头锁紧,道:“似乎是成升宫那边。”
“正是成升宫!”宫人伏首道:“今日陛下见淇王殿下醉酒,说不必送回王府,叫人服侍殿下在成升宫睡下了,怎知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起了大火,可本在那当值的卫军不知去向,一个来通报的都没有,倒是淇王殿下自己叫人,才明了的。而今火势大涨……求求少将军派人救救淇王殿下!”
那宫女抬头看他,又补充道:“少将军若是怕皇上怪罪私闯内宫,奴婢们担着,只求您派人,救救淇王殿下吧!”
淇王——刘皎,乃是当今圣上刘皖的亲弟弟,行三,自幼与圣上交好,虽是勤太妃之子,大臣们却觉着他比嫡次子漓王刘皋与陛下更为亲近。刘皖三年前与众臣们大吵一架,定下自个儿的规矩,说今后叫自己的弟弟继位,刘皎又更成稳些,大臣们也就多有猜忌。
柳琳琅正想着该怎么办,却听江眠玉道:“十二宫门卫军何在?”
那宫人道:“本应在成升宫那边的值守,都不知去向。”
“宫城守卫,本是十二宫门卫军听责,而今出事,不应该去问管事的将军,跑来问管京城治安的羽林军作甚么?”江眠玉语气平缓,在那宫人看来却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那宫人叩首又道:“奴婢急切,便往大殿这边来了。”
江眠玉冷冷一笑,道:“这都快出了宫城了,你还能抓到柳琳琅,倒也是不小的本事,要怪就怪你们押错了时辰,放晚了火。”
宫人正要答话,江眠玉又说:“至于什么私闯内宫,陛下问责,这是带军私闯内宫,你小小宫女,担当得起?到那时候,便是百口莫辩,倒是成了羽林军串通十二宫门卫军预谋弑君了。”
柳琳琅听了这些,更在思索办法。
那宫人又求道:“就是大人不信奴婢,奴婢也无法取信,只望少将军可怜,去救淇王殿下一命吧。”
江眠玉伸出右手,横在柳琳琅身前,目不斜视,只是说道:
“少将军,你今日若是去了,到了明日,不仅淇王殿下遇害,就是连你、也逃不过去。”
柳琳琅却轻轻捉了他的手,在他耳旁轻声道:“没事的,眠玉,你先回去,同老爷他们说一声,我现带几个人,去看看淇王殿下那边。只是带几个随从而已,并非是玄武营的羽林军。”柳琳琅说罢,摆手教了几个个亲兵,往成升宫去。
眠玉偏头看着柳琳琅的眸子,稍稍颔首,道:“你是主子,我也拦不下你。”
柳琳琅笑道:“哪里的话,先生、算我抗命。”
说罢,他便叫上几人,往成升宫去。那宫人却又拦了柳琳琅,“少将军不带兵,怎救得了殿下……”
话未说完,被江眠玉一掌劈去,昏在那里。
江眠玉叹气,与柳琳琅道:“先说好,我可不负责护淇王殿下,只负责护着你。”
滚滚浓烟,熊熊烈火,自打生下来、这柳少将军可从未见过这等灾祸。
他们六七个人,加些宫女,宫人,大约二三十个,后来别的宫殿见了,也叫了些人来支援,一同救火,到天快亮时,才扑灭那大火。
好在淇王刘皎并未大醉,火势才起,便被柳琳琅冲进宫去,拽着逃了出来,出来之后还与他们一起灭火,并无大碍。
大火灭后,众人站在那废墟之前,每个都是满头满脸的灰,两颊发红。
“幸好隔火墙砌得规整。”柳琳琅叹道,“若是砌得敷衍些,怕是要出大事。”
他说到这,转头又笑道:“是我糊涂了,宫里的墙,哪有不踏实的。”
“多谢了,柳少将军。”
淇王郑重一揖。
柳琳琅见了,赶忙单膝跪下,连道“不敢”。
江眠玉在柳琳琅身侧,更是伏首道:“私闯内宫,是草民的主意,若殿下要罚少将军,还望开恩,以江某替之。”
柳琳琅也抢道:“是末将之罪。”
刘皎将他们扶起来,整了整衣袖,道:
“这个点本就是宵禁的时候,羽林军只管宫外之事,又如何管的到我成升宫呢?就是柳少将军想管,可是拿了兵符,调了兵,在这夜半三更,怕是还没进来就被捉到我皇兄面前去了吧。这分明是有人想借刀杀人,牵扯不到二位头上。少将军能带人来舍生救我,我倒要多谢少将军仗义了。”
“亏得殿下无碍,”柳琳琅垂眸道:“实在是得先帝庇佑。”
刘皎弯着眼笑了,叫他身边的侍卫道:“寻辉,你去外头看看,现在该有人赶过来了,叫辆车,陪着柳少将军他们回去。”
寻辉颔首应了。
待到明日,醒了酒的刘皖听说此事后、将成升宫管事的全部斩首,其余宫人驱逐出宫,永世不得进京。
又命大理寺拿下了所有十二宫门卫军统领,全部严查。
至于走水缘由,谁也说不清楚,谁也没有亲眼看见。皇帝听了柳琳琅说事,将那名宫女严加拷问,却至其死,也未吐出一个字来。
想来想去,便将新十二宫门卫军统领甄选之事,交给了漓王刘皋。
刘皖嘉奖了柳琳琅,赏了他一个别院,就在狄家自芳园后面,虽说没有自芳园大,也没有自芳园出了盛名的海棠,可是紧紧贴着自芳园,柳琳琅知道后,心中暗自猜着、怕是弄得狄晓歧好不自在。
也不知道要给这园子题个什么匾子,起个什么名儿。回家以后,琳琅便叫来了眠玉,一块儿在屋里讨论。
说来也怪,自宫宴那日之后,江眠玉便不再戴那竹笠了。柳琳琅问他缘由,他也不说。
“京城内的园子,难得得很。”柳琳琅道:“柳家老宅那边,虽说院子大,可也在京郊,而现在住这宅子又完完全全按照前朝的形制原封不动,毕竟柳家祖辈乃是前朝叛军,这样就继续住那院子,只是改个题字,总觉得心里不安稳,今日陛下肯赏个小园子来,也算是平慰了老爷太太一桩心事。”
“前朝叛军什么的,以后不要再说了。”江眠玉轻轻低下头去,他此时正坐在柳琳琅对面的席子上,二人中间隔了一张小案,阳光从后面精镌镂空的竹窗里悄悄溜了进来,一缕,一缕,汇成一整束,又在空中默默分散,散在他们身上。
“嗯……”柳琳琅笑道,“是我言错了,先生莫要怪罪。”
江眠玉提起小壶,倒进茶洗,又为柳琳琅沏茶。
“茶烧好了。”
那是个东瀛进贡的小壶,薄胚子,还能再镌刻镂花。和茶杯是一套的,于是杯子也极其精美,甚至十分讨喜。
眠玉倒好了茶,又品了两口,问道:“怎么,你不去问问老爷夫人,反是找我来商量?”
柳琳琅一口喝完那烫茶水,“老爷说,赏我的园子,我自个儿起名字,以后也归我筹办。我想栽什么树,种什么花,全凭我自个儿心情……”
眠玉没有插话,温温笑着,看着他说,柳琳琅看他一眼,一时竟莫名其妙看入了迷,话说了一半,愣在那,也不出声了。
“是全凭你自个儿心情。”眠玉抬眸说道,“你到时候可别太随意,要是僭越了,我瞧那朝堂上,又是被你搅得多不安宁。操办之时,必要找信得过的人先看一遍才好。”
柳琳琅点点头,忽然起了兴,故意问他道:“就在小榭中,写‘苔儿’两字可好?”
江眠玉一笑。
温吞吞回道:“写什么‘苔儿’?那听起来就不像是小榭的名字。”
“那像什么,人名字吗?”柳琳琅嘻嘻哈哈的,又挑逗他说:“你怎么知道是哪个苔字,便说不像榭名。”
江眠玉不语,半刻后问柳琳琅说:“你是在猜我是否与那刘大祭司旧识是吧。”
“那确实是故人。”江眠玉笑道。
柳琳琅怔住了,轻轻看着他,也不知说什么。眠玉这个人,从未向他提过,自己的过往,更何况是故人。他从前以为,眠玉的过去定然是难以启齿的,或是悲伤,或是绝望,或是其他。
而今,他竟然这样爽快的承认了,反倒让柳琳琅如此不安,甚至对面前这人生出一种陌生感来。
“故人?”柳琳琅小心翼翼的问道。
江眠玉边倒茶边低头笑着,说:“对,故人,我知道她与狄家长子的秘密。柳少将军有兴趣吗?”
柳琳琅愣在那里,忽然觉得眼前似乎有些昏暗,心跳的声音自己也能听见。
江眠玉忍俊不禁,“少将军当真了,该不会真以为在下以甚么东西要挟于大祭司罢。”说罢大笑不止。
柳琳琅从没见过江眠玉这样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强撑着睁着眼瞧着眠玉。
又听江眠玉补了一句:“狄家哪里有什么长子次子的,狄家也就那一个狄荷育!你在京城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吗?”
柳琳琅听罢,却忽然掉下眼泪来。
这次轮到江眠玉愣了。
“你哭什么啊,柳琳琅,少将军,刘大祭司是我从前在诗社便认识的,我早就知道她小字乃是‘苔儿’,她昨日许久不见我了,有些眼生,还来问我最近可好。”他抚着柳琳琅的背,轻声哄道。
柳琳琅好不容易缓过来,江眠玉却丝毫未有察觉。
只见一滴泪水掉在地上,柳琳琅抬起头来看着江眠玉。
“少将军,你怎么回事?”江眠玉忽而被他惊了一下,赶忙哄道:“从前说的那个‘末香山人’便是大祭司了,想必少将军不曾在意。”
“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踏踏实实讲的?非要先诓我一顿。”柳琳琅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眸问他。
“是我的不是,”江眠玉仔细瞧着他,问道:“少将军,你究竟怎么回事?为何落泪……”
柳琳琅打断他道:“我也不知道,心中似乎梗塞着什么。”
江眠玉坐正了,颔首道:“方才是在下失言了,还望少将军恕罪。”
“别叫我少将军。”柳琳琅听了这句,忽然起了火气,道:“你我手足一般、莫非你真把自己当成了柳家的门客?”
江眠玉叹笑道:“眠玉本来就是少将军的门客,怎敢僭越。”
柳琳琅猛的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却又说不出话来,擒着眼泪,眼神几乎要把眠玉刺穿。片刻后撒手跑出屋去了。
眠玉随手整了整衣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柳琳琅喜怒无常。
柳琳琅站在门后,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道:方才旧疾又犯了,那究竟是什么,似乎听见谁在哭,眼前也看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好在眠玉没有发觉不对,否则必要将我抓到冯姐姐面前去了,又要啰啰嗦嗦说个不停的养生之道。
三日以后,柳琳琅请璞儿教自己做了眠玉最爱吃的红糖姜枣茶,端着赔罪去了。
江眠玉大人大量,自然不予计较,轻易原谅了他,二人商定好,给皇上赏那园子题名“饮忧园”。柳琳琅又与眠玉说,他定会将那园子弄成眠玉喜欢的模样,故而不许眠玉提前看去。
又过了两日,冯默语带着她的小徒弟,前来拜访柳琳琅。
柳琳琅和钟离携问过,几人便聚在了钟离家的院子里。
郁园,秋山阁。
郁园乃是丞相府东边的花园,通常与亲朋好友集会时用,而钟离携如今又是家主,便可以打开“秋山阁”接待。
秋山阁——郁园中假山上稍高的小楼,南方正对小戏台,戏台下方便是金鱼池,又有太湖石贯连起来,上面栽些藤蔓,旁边种些红枫,如今正是秋季通红的时候。
花园正北是秋山阁,那东西两侧则是一廊一亭。廊那头全是水青色的纱帘,风一抚,那素青映照着红枫,好一副别致玲珑的秋景;亭那头、栽成了翠生生的屏风一般,却又让人眼前一亮的冒出两株紫薇,正开着白花,有种无月单星的感觉。
“少将军,可要点戏听?我请了林老板来。”
钟离携带着众人坐在秋山阁中,又叫人将那门户打开,一眼下去,便是戏台。
“持哥儿,我可玩不下去了、你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柳琳琅端端正正坐在那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钟离携。
钟离携缄默了半刻,大笑道:“作甚么正襟危坐?柳琳琅你今天是不是被驴踢了脑袋了?”
此刻在一旁悄悄看着的江眠玉,心中暗道:“没听过他叫丞相大人‘持哥儿’,似乎是丞相的表字吧,好像是叫公持……莫非他们那天见面那般恭敬、一口一个‘钟离兄’、‘少将军’的,完完全全是在相互嘲讽……”
不愧是柳琳琅。
“本少将军从小练习马术,学的可不是驴术,要踢也是被马踢,哪来被驴踢的说法,丞相大人多虑了。”柳琳琅又笑道:“我只是稍觉得有些对不住你和冯姐姐罢了,冯姐姐本是来找我与眠玉,却要你来接待,哎……真是劳烦持哥儿了。”
“怎么劳烦了?我求之不得……”
钟离携慌张抢了话,话音未落,这回又换成柳琳琅大笑起来,“我说,丞相大人和冯姐姐的喜酒究竟什么时候能喝?”
江眠玉不言语,只坐在那头品茶。
那二人失了态,打闹起来,他便随手抓起玉佩擦拭。
“久等了,各位。”
忽而听见女子声音,几人回眸看去,只见小厮带着冯默语从那边缓缓走来,钟离携和柳琳琅这才不闹了。
钟离携起身请她上座,江眠玉站起来就是行礼,柳琳琅也拿出他收藏已久的一个小匣子。
冯默语轻声说道:“你们能不能学学人家眠玉,稍微安分片刻,待我介绍一下我这个小徒弟?”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的那位少年。看上去十五岁上下,穿了一身鷃蓝;发髻梳得规规整整,额前又飘下几丝碎发,显得更为乖巧。眉锋如月,又生得一双细长眼睛,眼睑又好似垂泪,就是不作表情,干垂眸来,也颇有几分慈悲之态。
“好好好,”柳琳琅连连点头,道:“是我们心急,姐姐请说。”
江眠玉忽然看见钟离携偏头过来,正好对上了自己的眼。
只见钟离携面上尴尬的笑着……
江眠玉似乎能听见心里无助的喊叫声。
便回他一笑,也不说话。
“这位是我的小徒弟,秋择、小字抉之,如今十五岁了。应该是比琳琅和眠玉要小两岁。”
秋择上前就是大礼,伏首在地,道:
“秋择见过众位大人。”
柳琳琅赶忙将他拉起来,“冯姐姐的徒弟就是不一样,这礼仪周全的。以后可别这样行礼了,都是自己人,不消客套。”
冯默语被请到了上座,秋择被眠玉领到他师父旁边坐下,桌儿是圆桌,凳子也是圆凳,柳琳琅就算想坐的不端正也没办法。他平时随意坐下已成习惯,如今这般,看着倒可怜兮兮的。
“我此番来,是为了抉之。”
冯默语道。
柳琳琅笑应道:“姐姐尽管说,只要咱们能帮上忙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多谢。”
冯默语微微点头,道:“曾有高人指点,我不过来了了这一桩缘分。抉之,今后就交给你们了。”
几人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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