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云间别有旧根芽
陶墨神思不定,昏昏沉沉的,眼皮直向下坠,一晃神间,他迷迷糊糊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从前的名字。
“定钧,定钧!”
他猛地抬头,大惊失色,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赫然便是墨陵。
墨陵现下该在琼州隐姓埋名,怎么能陡然现身京中?他正有些惊惶,四下环顾,生怕有旁人瞧见,又怕被墨陵知道了自己身在莳芳楼,心下很是难堪。这一看之下,却发觉这一屋陈设,哪里是华胥境,分明是云中墨府长公主携他独住的别院。
再定睛一看,面前这个确实是墨陵,只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墨陵罢了。
他记得最清楚的大哥,十五六岁时的大哥。
陶墨几乎立时就知道了,自己是在梦里。
“定钧,起来了!”墨陵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伸出两手托住墨定钧胁下,将他整个儿从小憩的榻上举了起来向外走去,半阖着的书卷哗啦掉到地上,被墨陵一脚拨开到一边去了。
墨陵自小习武,膂力过人,墨定钧比他小了四五岁,此时也是个半大孩子了,墨陵一路擎着他走出府去,却不见吃力。
“跟我骑马去。又不是没手没脚,整日待在屋里,女人似的……”
陶墨——这时又是墨定钧了——浑浑噩噩被他抱在怀里,这个孩童的躯壳依然困倦娇憨,而来自十年后的灵魂却在不敢置信似地颤栗和恐惧。如果这真的是他记忆,重回当年,那么接下来就是……他最不愿想起的事了。
而他依然不愿醒来,近乎贪婪地享受着兄长的怀抱和关爱。
院中青色的小牝马早备好了鞍,墨陵将他高高托起在马背上安置好了,从马夫手中接过缰绳放在他手中,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墨定钧见他走开,尝试着一提缰绳,那马却只在原地打转,脚下心不在焉地刨着地,怎么也不向前走。心下略微有些不安,张口唤了一声:“陵哥……”
墨陵回头看了他一眼,拨转马头,□□黑马如臂使指,轻巧巧踢着小步跑回墨定钧身边,又一个转头回来,擦身而过时墨陵伸手在青马辔头上轻轻一带,两匹马并辔向城外跑起来。墨定钧坐在马上,背倒是笔挺,却僵硬得很,始终不敢动作。见他这副模样,墨陵又是气,又是好笑,□□一夹,催得马又快了几分,如愿以偿地听到身旁定钧呜咽了一声。
“我墨家以武立身,父亲以武立国,你是嫡子,娇娇柔柔,连马都骑不了,像个女人,成什么样子!你瞧瞧阿阵,阿阵还要小呢,比你都不知强到哪里去。”墨陵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地数落着他。说话间,就已经出了城到了鹰师营帐。墨陵跃下马来,回头看墨定钧脸色有些发白,双手撑着马鞍,正微微喘息着。坐在马上比墨陵略高一些,是以垂着一双罥烟罩雾的眼睛,带些央求地看着墨陵,就像每一个向家里的大哥哥百般撒娇使性讨一颗糖吃的弟弟一样。
“陵哥,我同你一骑,你着带我不就是了……”
他睫毛扑簌着,在秋阳中一闪一闪地,墨陵突然间觉得有些晃眼了,仿佛那眉睫近在咫尺,就在他面颊上扫过,几乎听得到那一点细微的声响,唰唰地剐蹭着他。
早秋天还不甚寒凉的塞风里,墨陵蓦地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一霎时,那一丝心软荡然无存,翻涌而起的,不知是愤怒,是羞恼,是不屑,是憎恶,还是别的什么,一齐涌入头脑中叫嚣。
如释重负刚要下马的定钧,突然被一把角弓横过来拦腰抵住,拦在了鞍上,用力之大,直抵得他腰间隐隐作痛。
抬头看向墨陵,只见他尚带一丝青涩的脸上已没有了温情,冷冷道:“自己骑马,定钧。今日学不会,今日就别下马。”
接下来这大半日,墨定钧在马背上被抛上颠下,腿根生疼,头发散乱,鬓角汗湿了粘在颊上,脸色越发惊得苍白,咬紧了嘴唇不敢再出声讨饶。鹰师营帐越来越远,最终看不见了,地势从一马平川,渐渐有了些崎岖不平之意。
墨陵跟在墨定钧一旁冷眼看着,不时冷言冷语地指点一两句,心里想着,大约他自己也知道上进了,总不能一辈子深居内室,像个女人似的,没一点儿出息……见墨定钧渐渐镇静下来,驭马时也有了几分从容,又看他实在累得不成样子,他不由地又生出了些怜惜,无可奈何地纵容自己一回,打算开口叫墨定钧调转马头回军营。天色已晚,这一带少有人迹,只怕有蚰蜒豺狼一类毒虫猛兽出没,自己一人还好,带着墨定钧一个才刚坐上马背的孩子,脱身难免有些麻烦……不料话还未出口,只听得那青马长长一声惨烈的嘶叫,原是前蹄不慎踩进洞窟,别断了一足,只痛得人立起来,将早已精疲力竭、不过勉力支撑的墨定钧重重掀了下去,脚却还挂在镫中,眼见是要被惊马压死。
时隔多年,那种全身骨骼寸寸错位、锥心刺骨的疼痛,和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几乎使他寒彻肺腑的冷冽眼神,清晰如昨,每一次回想起来,都要再经历一遍同样的痛苦。
墨陵只来得及抢上来,一只脚从马镫中脱出,仅凭另一条腿的力道挂在马上,人离鞍一矮身,拼着坠马,赶在青马身躯轰然倒地之前,将墨定钧从马蹄下拖出,一路抱持着疾驰回府。
这是定钧痛昏过去之后的事,他自然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两日夜后醒来时,墨陵冷冷看着他的目光。
他满心的歉疚,觉着原本大哥是好心要教自己骑马的,自己学艺不精,还要累大哥受责备。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往后一定好好跟着大哥演习骑射,不会给墨家丢脸……可他还没开口,墨陵霍然起身,挟着压迫的气势钳住了他下颌。
“废物。”墨陵神情带着冷酷恶毒的嘲弄,话语像是从齿缝中挤出一般,冰冷彻骨,“怎么就没摔死了你。”
定钧一下子从头冷到脚,像是数九寒冬赤身露体在冰天雪地之中,冷得他浑身作痛,皮肤都要剥离,连坠马的疼痛与之相比,都实在微不足道了。
很多个夜晚,他都仿佛能看到自己从前最亲近的大哥,用那种仿佛流溢着黑色毒液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如同过去十余年的美梦都被打碎,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后来定钧自己也想明白一些事,大约那时,墨陵的生母同他说过什么,但究竟说了什么,墨定钧此生已再无知晓的可能。
当陶墨身陷回忆里冰冷的目光中一寸寸冻结时,顾非熊身上的血却几乎在燃烧。
北风振漠,沙尘洗面,一片金铁交鸣,马嘶人喊,似乎要使远处绵延的焉支山片片崩落,碎为齑粉,密云压顶如同鬼神齐聚,冤魂结成的无尽的沉沉长夜里,战鼓声随着击鼓军士力尽倒下而消散于苦寒之中,原野上空余猎猎风声,撕扯着生者的魂魄。
顾非熊尚未回过神,上一刻他还在御街上,前往拜相典途中,浩浩荡荡的仪仗朝着宫城缓缓行进,街旁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这样可与天子比肩的豪奢,即便是在万邦来朝的雍京也难得一见。而下一刻,他就被骤然甩到了塞北荒原,目力所及依旧是人头攒动,不过却是尽着铁甲,神情肃杀。
滚烫腥稠的血液滑落覆盖了视线,双目灼痛,鼓衰力尽,矢竭弦绝。漫天箭雨纷纷而下,周遭军士接二连三坠马死去。顾非熊竭尽全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可越是深深吐息,越是眼中酸涩,腹内冰冷,浑身尖锐地疼痛。
一片天昏地暗中,他只看到长刀挥下,势携风雷,阴云的罅隙中跌下惨白的天光,落在刀锋上,将锋刃的残影割裂在空气中,骤然天地间一切都被无限地放慢,而他颓然垂着手,已经无力抵挡,平静甚至有些释然地等待着长刀落下。
一篷鲜血淋了他满身满脸,漆黑的刀刃生生劈裂了那人的躯体,带着余势落在顾非熊身上,金属砍削刮擦骨骼,刀尖在他体内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自胸腔内传达到他耳中,格外清晰分明。
那一瞬间,感官重新被唤起,恐惧无以复加,甚至盖过了疼痛,他的身躯无法动弹,而一颗心却不住地张皇四顾,绝望奔逃,他大口地喘息着,肺腑被那令人窒息的恐惧大力挤压,他的心在紧缩,寒意向四肢扩散。
他跑不掉了。
忽地一转眼,他又已经在雍京皇城了,笙歌弦管,舞袖歌唇。猛然从无限绝望的境地抽身而出,置身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心情尚未平复,远处文武百官奉承寒暄声交错,都被分割入另一个时空,他如婴孩般无知无识,懵懵懂懂地立在原地,似是而非地看到一个身影向自己走来,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直到完全遮挡住了自宴席上照过来的光。
他跑不掉了。
那个吻带着酒气,熏蒸入喉,他感到眼中酸涩,轻轻合了合眼。又一恍惚间,两人已在集英殿后幽暗无人的偏殿,帷幕兜头罩下,藏匿于重重帘幕之后,如同这深深宫垣之中每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充实,疼痛,茫然,交织成一片天地未开般的混沌。
还有安然。
而这令人心安的黑暗随即被刺目的光线吞没,满殿通明烛火,满席珍馐美馔,座中却无一人,这样本该群臣宴乐的场面,寂静得诡异,无数只眼睛隐匿在暗处,死死地注视着他,席间遍地血泊中急不可耐的撕扯,暴烈的挣扎,无声的痛哭,话语隐去,只余喘息声在高大空荡的宫殿中回响。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他张口想要叫他停下来,可是现在他该叫他什么呢,还能叫他的名字吗,殿下还是陛下?叫错了会怎么样?片刻模糊地犹豫后,顾非熊口中只剩含混的无意义的字眼,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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