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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日下风流学士家


然而顾非熊终究没有吻下来,他眯了眯眼睛,摇头笑道:“我瞧着陶墨的字就很雅致,自己题匾额也不坏。”

        陶墨低下头,对这夸赞反而有些窘迫似的,“一昧穿凿罢了,不得神韵。”

        差走了丹朱,陶墨又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磨口的小琉璃盒子,凑到顾非熊近前。顾非熊意料之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被陶墨一把牵住了,“是祛毒的薄荷油,顾相伤在颈上,就让陶墨替顾相涂吧。”说着食指蘸了油膏,细细涂在顾非熊颈上,涂开了一大片,独独把伤口避开,留着出毒气。顾非熊只觉得他一点纤细的有细茧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在他颈上慢慢游走,将油膏涂得均匀,最初一阵清凉过后,又有一丝火辣辣的感觉从细薄的皮肤下浮上来,而那手指走过的所在又说不出的柔和惬意,教人只盼那指尖再多在自己身上留一会似的。顾非熊轻轻吐一口气,道:“想不到还有这样凶险,从前不过上些伤药,也不曾仔细料理,看来是侥幸了。”

        一团忙乱间,陶墨也就没有留意到顾非熊抓伤旁边的一小块淤痕,似乎是许久之前的,色泽已经淡了,不细看也不会察觉。

        陶墨边涂边说:“园子里的猫,比不得相府上家生家养,又这样无故伤人,怕是不好了。顾相在这里受了伤,陶墨不敢敷衍,只好小题大做。”

        涂完拿一块绢帕擦净了手,道:“方才陶墨叫人煎的普救败毒汤,也叫人把方子送到相府,五辛鱼肉煎炒发物要忌上半月,要忌恼怒劳瘁,还要忌房劳……”

        说完顾非熊和陶墨两人都愣住了,陶墨一来自知僭越,二来随机应变却不想变出这一着,不知要以什么理由再留人。顾非熊到底豁达,施施然一拂衣摆坐到榻上。

        见顾非熊实在并无此意,陶墨转念一想,道:“顾相用了药难免口苦,饮盏茶歇歇再走吧。闻听顾相于茶之一道造诣过人,陶墨从前略学过些分茶之技,敢烦顾相指点一二,就是陶墨造化了。”

        果不其然,顾非熊有了几分兴趣,“许久不曾同人探讨,指点却不敢当。”

        等丹朱煎了药来,侍候顾非熊饮了汤药,陶墨就命丹朱摆出早备下的茶器炉火,取出茶团沸汤烫过,使茶钤钳了在微火上焙着,又取了两只厚胎黑釉的小茶盏一并热上,须臾茶团背上浮凸,便拿细绵纸裹着轻轻锤碎了,使一只小银碾碾细,又用绝细的蜀东鹅溪画绢制的小罗罗过三遍,一双素手起落间,筛下细得一缕轻烟一样的茶末,各量出一钱七分投进烫好的两盏中。丹朱取下银瓶,里面的水正刚头沸,陶墨舀一瓢水出来,拨了一回炭,二沸的时候又投回瓶中,水声如松涛渐起时便自火上取下,等得水声渐渐不闻,才轻盈盈将水点入了两盏,另一手持着银茶匙,手腕飞速抖动,击拂数次,搅起一片雪沫乳花次第泛上,中央凸起,四周咬盏,层层叠叠渐次下低,映着古朴朗润的黑瓷,别生一种禅意。

        茶末经热汤一烫,香气迸发,盈满一室。陶墨手法娴熟,已点好一盏,顾非熊赞了一声不错,拈起另一只赤金嵌松石的茶匙,挑了茶粉勾进茶油中,一边问道:“可是滇南茶?”

        陶墨搅动着另一盏,点头答道:“滇南茶香气馥郁,陶墨私心喜爱,比不得龙团凤饼,今日拿出来恐怕怠慢顾相了。”

        “滇茶胜在花果香浓,比之浙闽一带茶各有千秋,我也很是喜欢。”说话间,顾非熊手中茶匙不住轻颤,提起时汤面上已画了一只卧猫,娇憨宛然。

        “顾相好茶技!”陶墨惊叹,只须臾之间,汤花便已散灭了,他又似乎有些惋惜。

        顾非熊笑道:“只是些小把戏,算不得什么。从前熹宗陛下在时,分茶之技,才真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单是陶墨今日这一手,也算是少有的了。”说着取过陶墨面前那一盏饮下,叹口气道,“穷心于玩乐,终究不是朝臣衔恩之正处,每念及此,常常自愧……”

        一盏茶入腹,也没能解了酒意,顾非熊已有点不胜,自言自语起来,若放在寻常,他是断然不会说出这样近乎授人以柄的模棱两可的话的。陶墨慢慢啜着先前那一盏,似乎一心只在眼前的茶上,全然没听到他议论先帝,饮尽了才道:“陶墨浅见,从前重分茶,夺人眼目,终究是以巧胜,若论起茶之本味,还是要推重煎煮。”

        昔日殷玄素春日大宴群臣,乘兴命近侍取来茶器,亲自注汤击拂,片刻十六盏汤纹水脉各成物像,山水、楼阁、禽鸟、花木、虫鱼不一而足,纤巧如画,赢得一片盛赞。有道是“生成盏里水丹青,巧画功夫学不成”,自此分茶风行,世人皆谓煎茶不若分茶之巧,顾非熊也算得个中高手,今日听陶墨一言,竟觉心有戚戚。

        头盏茶过,丹朱奉上了数碟茶果。顾非熊见是些核桃银杏鸡头豆之类,又暗赞了一声。须知茶自有真香佳味正色,凡饮好茶,去果方清绝,若要依礼上果,也慎重得很,松子、柑橙、莲心、木瓜、梅花、茉莉、蔷薇、木樨等物恐夺茶香,牛乳、番桃、荔枝、龙眼、枇杷等物恐夺其味,柿枣、火桃、杨梅、葡萄、橘柚又恐夺其色。是以陶墨这里备的几样果子,看似寻常,实在是精挑细选过的。

        “陶墨既然喜欢饮滇茶,该是爱花人,屋中怎地一瓶一盘也不见。”顾非熊拣了一枚核桃,入口慢慢嚼着。

        陶墨颔首:“花下不宜闭窗焚香,恐味夺香损。莳芳楼中无处不日日焚香,香料之香燥烈,花被其毒,烟触即凋萎,改容不鲜,实在是罪过了。陶墨虽然俗子,也不愿做了花祟。”

        顾非熊叹道:“不因爱之而害之,陶墨是真惜花的。名士心胸,大抵如是。”

        这时一小僮小步跑进来为陶墨奉上新燃好的手炉,躬下身讨好地邀功道:“今日要饮茶,恐乱茶气,屋中这一整日都没让焚香,相公先使着这一只不添香炭的……”一语未毕,背后就被暗暗搡了一下,转头看丹朱正怒瞪着他,不明所以,怯生生住了口,行一礼跑出去了。顾非熊正仰头饮茶,没放在心上,也没留意已近入夏,陶墨竟还要用手炉。

        “顾相谬赞了,鹤俦榜上,除却熹宗陛下和海陵王,天下风流,当推顾相居首。”

        顾非熊笑着摇头:“少时轻狂,言楼主不计较,抬举我罢了。”

        醉意反而越来越浓,顾非熊有种惬意的昏昏然,心下笑了笑,这夜莳芳楼中所遇之人,怎么就能处处与自己兴味相投,直像是照着自己所喜所好长成的一般。

        “先言楼主所言中肯,顾相是实至名归。”

        顾非熊酒后茶烟熏蒸之下,略有些恍惚,话不由得就多了起来,此时闻言轻轻叹了口气,“俊乂非一世可多得,如今的楼主言栖山先生,也有过人之才,然而较之乃兄……”说着自知失言,不肯妄议他人之短,转而道,“言栖川言老先生,我是一向很敬重的……”

        方才顾非熊一提言栖山,陶墨仿佛听到丹朱在他身后轻轻嗤了一声,声音极低,顾非熊显然没听到,依然在说着,于是陶墨也装作没听到,也不回头看丹朱,只是悄悄地在背后摆了摆手。

        “……不论别的,只他当初赞竟宁长公主的一句,便不是寻常胸襟了。”

        陶墨稍稍睁大了双眼,凝神细听。时人重男儿而轻女子,而当时言栖川却另立一贤媛榜,为竟宁长公主下了一笔:若为男身,不让召伯周公。

        即便是放在新帝大力启用女官的今日,也是惊世骇俗之语,从前还从未有人这样盛誉一女子,甚至以先贤作比。

        “昔年家姊曾幸得虚名,与长主并称,然而家姊不过闺阁之才,如何与长主经世之才相匹。只是可惜……”

        只可惜佳人而广才学工著作,必干造物之忌,断不能永年,以必不欲其久留人世以取亵之故耳。然而竟宁长公主殷琰盛年谢世,苦难却不得少受半分。非独殷琰如是,便是稍逊一筹的顾绾卿也难逃其难。

        “可惜什么?”陶墨忽然停了手下动作,状若不经意地追问。

        顾非熊一晃神,才惊觉自己又险些失言将秘辛脱口,暗自埋怨不该在外饮酒无度。当年竟宁长公主之事,早被三代帝王一手抹去,朝中宫中知之者已甚少,何况是时隔多年。人人都道竟宁长公主荣宠已极,又兼嫁得一方诸侯,就连墨府一朝覆灭,也是她故去之后的事了,生前终究不曾蒙难,一生享尽荣华天伦,可以无怨矣。

        当下改口道:“可惜长主早嫁往云中,又有内外之防,不得躬闻论道,只是借由文章想望一点风怀罢了。长主二子闻名北郡,听闻尤其是长子,名唤定钧的,大有其母遗风,聪明灵秀,在万万人之上,只是当时尚小,又一直深居内院,也只偶尔有些文章传出,人多未曾亲见,故朔望楼不曾录在榜上。可恨受了父兄贪业所累,无辜受戮,我终究不能救他性命,只能求陛下通融,为他们收了遗骨……若生在别的人家,尚能好好长到今日,到年纪入了崇文馆,也该是一时才俊……这样人才早逝,不能得见,如何不恨……”

        半醉之中断断续续地说着,又有些怏然,不再多言。古往今来,有德才而早早殒命者何其多矣,固然有的能得几句喟叹,而更多的则湮没在了尘沙之中,倘若一一叹惋过来,何时得而乐耶。而顾非熊正是这样一个为才子佳人忧薄命之人,又要喜怒,又要哀惧,七情六欲的张力几乎要把薄薄的一生扯破。

        从他的话中,陶墨听出了一点发自肺腑的悔恨之意,令他五内大震。他垂着头,良久才轻声道:“能得顾相这样称赞,墨定钧泉下有知,可以无憾了。倘使他能活到今日,定然也以不见顾相为恨。”

        顾非熊久久不语,陶墨以为他是睡了,倾身过去看时,却被顾非熊抬手轻轻捉住了手。“坐过来吧。”

        陶墨依言坐过去,顾非熊仍握着他手,酒意袭上来,身子一歪,头靠在他肩上,在他手上摩挲几下,抬起来与自己的手并在一处,一边指了指两人手指,一边语气飘渺虚浮地道:“陶墨名指指侧指背都有细茧,是弹琴的手。再好没有了。”说着勉强抬起渐渐迷离的眼神四下一转,“怎地不见琴。”

        不等陶墨回答,又喃喃道:“……陛下赏过张琴在府上,铭作‘青铜’,是从前长公主用的……”

        陶墨闻言转过头,却只看到顾非熊靠在他肩上的一头乌发,拿玉冠绾着,现下有些微微松散开了,鬓发鬅鬙,模糊了他视线。

        “……陶墨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岁了。”

        “春里生的?”

        “是,二月里生人。”

        “果真?”顾非熊轻笑出声,“你同我外甥一般年纪,他比你小上月余,才过了二十岁生辰,三年没回家了……”

        语声渐渐不闻,昏昏欲睡,陶墨轻声唤道:“丹朱,教人去请顾相家人进园等一等,你来和我一起扶顾相。”

        顾非熊摆手,缓缓站起身来,“一点酒乏而已,烦请丹朱小相公传个话,让他们不必等了,今夜借陶墨宝地一眠。”

        丹朱应了,看着二人离去方向,眼神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情感。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人,也并非公侯冢子,却觉与身在局中的陶墨有种狐兔之悲。

        顾非熊由陶墨服侍着解了外衣,中衣却不肯再解,就着躺下了,酒醉之余,心思又有些重,陶墨才为他移了一张软枕,在床脚卧褥香炉中添了几屑沉香,转回身来,见顾非熊已经沉沉睡去了。

        陶墨看了一眼,又凝神听了呼吸,确认顾非熊熟睡无疑,陶墨小心从怀中取出一只才口脂盒大小的螺钿盒子,甫一打开,便有一缕幽幽冷冷的异香袅袅娜娜地自盒中倏地钻出,仿佛活物一般,灵动腾挪,直钻入肺腑。他用小指挑了一甲盖抖入香炉,那香着了火烧,反而沁出一阵不易察觉的凉意。

        香为当今天子所赐,早年得自西域鬼方,传入宫中后,录在册列,名为采晨寒,私底下又唤作献杀伯奇,人鲜知之。那伯奇乃是宣王时尹吉甫长子,无罪为后母谗而见逐,乃集芰荷以为衣,采楟花以为食,晨朝履霜,自伤见放,援琴鼓之而作《履霜操》,歌有“履朝霜兮采晨寒”之句,曲终投河而死,死后化为鸟,啼则有丧,而心如明镜,故能识噩梦而食之。

        杀伯奇,则乱清心而召梦魇,所问必据实以答。

        陶墨将东西重新收好,紧绷了半日的神经这才慢慢放松下来。香气混在檀香之中,慢慢氤氲开。仿佛是嗅到了空气中的异香,顾非熊的呼吸一乱,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注视着顾非熊近在咫尺的恬静睡颜,半跪在床边的陶墨气息也乱了一刹,定一定心神,俯身凑在顾非熊耳畔,低声细问。

        “足下是何姓字。”

        顾非熊双目依旧阖着,仿佛全无意识,不假思索地答道:“顾非熊。”

        陶墨有些讶然,顾非熊竟真的从不称字。接着问:“顾非熊是何许人。”

        顾非熊神色茫然地张了张嘴,却迟疑了片刻,才道:“大晟丞相,故靖国公长子,顾非熊是……我是……鹿衔儿……”

        言语间眼睫颤动,似乎正在混沌中挣扎,眼看要醒来,陶墨忙岔开话:“祖居何处,家中何人?一一明说。”

        “祖籍江左,生长雍京,先考靖国公,先妣永昌翁主,有二姊一弟,长姊早殁,留有一甥……”

        前后拣着人尽皆知的问了几事,陶墨思索片刻,却没有先问该问的,而是试探着道:“羡城王今仍在定襄否?”

        “不在。”

        “现在何处?”

        “不知。”

        陶墨略有些失望,话锋一转,骤然发问:“诸王之中,谁最堪承大统。”

        霎时间,顾非熊嘴唇颤抖着,溺水般惊喘一声,竟落下泪来。

        “悔不立晋城王!”

        大惊之余,陶墨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不知所云,这才木然开始问起殷玄苍交代过的问题,心中默记下顾非熊所说,炉中香已燃尽,陶墨重添了安息香,小心从床脚爬进床里,拉过被子盖上,翻过身去。

        躺了不多时,陶墨慢慢转回身,试探着一点点靠近,最后轻轻靠在了顾非熊身侧,按捺住不去思量顾非熊那个与自己同年的外甥,和自己那个与顾非熊同年的舅舅,良久才平静下来,等待香料带来的噩梦降临。

        后来陶墨为顾非熊专美,又进了相府入主萼华台,旁人都道此夜该当何等旖旎,殊不知,二人真就是只饮了一盏茶,谈了几句天,共眠一张榻上,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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