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京中富贵相公衙
越过花丛,他看到有一道纤瘦修长的身影,茕然孓立于清夜的重重花影之中,身边一张几案上展着笔墨纸砚,燃一盏罩纱灯。那人不时徘徊,像是在等什么人,良久才站定,长长叹息一口,走回案前提笔。
竟然还有一人离席在此。顾非熊走近几步,在一丛花后站定,纵横花叶隐去身形,借着纱灯柔柔微光细看。古人都道是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而今不过是在莳芳楼后园小小一隅,一人而已,眼见那人肌肤如雪,身形如皎月,颊上映灯影如霞,雪月灯霞,在这一人身上看了个齐全。
夜晚晦暗,顾非熊只能看到他走笔流丽,酒意上了眼,纸上写了什么就看不分明,便又向前走了几步,不料脚下牵动了地上卧着的荼蘼枝子,一只小猫惊了噌地从花中蹿出,滚到那人脚边去了。
低头见猫儿在他小腿上直蹭,那人就弯腰将它抄起来抱进怀里,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抬眼向顾非熊这边看过来,眉目一片恬淡,如同从未见过生人的林中鹤,静静注视着迷途的樵客。而那双眼睛却并非天真澄澈,反而是笼着薄雾,一片烟水茫茫,睫毛低低垂着,衬在一张莹白的面孔上,越发显得一双眼烟皴墨染。
此夜来莳芳楼的人,多半都是雍京中权贵名士,豪族纨绔,顾非熊大多识得,再不济见过也总有一二分眼熟,当中没有这样的人,乍见清冷,随即便如坠身软红尘,顾非熊的目光胶着在他身上一般,月与灯的映照下,觉着那一张冷冰冰泛着幽光的面容,也带了几分旖旎。
那自然就是楼中人了。顾非熊心下道。自己果然是许久不曾来过莳芳楼了。
自知踪迹暴露,顾非熊也不躲闪,大方方从花阴中走出,也站到几案前,见纸上写的无非几句惜春将暮的前人诗,微微一笑,就着那人的手握住笔,题了四句:
绣被凭谁寝,相逢自有因。亭亭临玉树,可许凤栖身。
顾非熊夜游园中所遇这人,正是陶墨。陶墨看着纸上行云流水的字一一落下,暗自深深呼吸一口,偷眼去看,不想正撞上顾非熊目光,一眼望入,如弱水之渊,鸿毛不浮,不可渡越,不由看得出了神。眼前这人身形颀长,一身素玉宫锦的圆领袍子,领口袖口暗线织了九皋鸣鹤,腰间碧莹莹一条葱根绿的玉带,束出一握腰身,血红的玉佩绦子长长缀着压住衣摆,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风流俊俏。虽然腿脚不利落,却无一点跛足的局促难堪,行走起来时,步履缓慢,从容有度,连那一点顿挫都不显滞重,反而优雅轻盈。相貌也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直如春水渌波,眼尾略带桃花色,足称得上温润如玉,观之可亲。
陶墨静静立着,一语不发,右手任顾非熊持着笔,而顾非熊的左手还在轻轻抚弄他怀中猫儿的头颈。
顾非熊好南风出名,爱猫也是出了名的,他早见陶墨怀中是一只纯黄金丝的四时好。都道是金丝宜母猫,铁色宜公猫,然而黄者多牡,黑者多牝,这只却又是金丝中难得的牝猫,心头喜爱,伸手去逗弄那猫。小猫也不记恨他方才险些踩中自己,一个劲儿地去蹭顾非熊的手。顾非熊仍保持着当下半抱着陶墨的动作,就在它颈中拿指尖轻轻搔着,小猫遂了心意,喉咙里呜噜噜的撒娇。
顾非熊何等人也,相府里的花都比别处多开几日,很快那小猫就按耐不住,探出头来细声叫着拿两爪轻轻去扑顾非熊的手。顾非熊这才放开陶墨,两手要去接那猫。
“顾相教我好找。”一道清亮亮脆生生的声音从假山后的小径传出,紧接着徐离婴带着他浩浩荡荡一众僮仆班子转出来,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向顾非熊行了礼,把那猫惊得又缩了回去。
“婴公子上回才嫌我不解风情,这会儿怎么又到处寻我?”顾非熊调笑道。
徐离婴笑着佯嗔:“谁要你来解什么风情了,可别教那些糟心烂嘴的听了去,又编排我。我才想着为顾相引荐陶墨相公,不想你们二人已经见过了。”
陶墨略有些吃惊,躬身行礼道:“陶墨不知是顾相纡尊到此,万望恕罪。”
那恰到好处的三分讶然,三分惊惶,三分羞赧春情,一分若即若离的示意,真得不能再真,莫说是顾非熊,连陶墨自己都要觉得是真的了
原来这就是陶墨。顾非熊借着伸手一扶他的功夫,不着痕迹地端详了一番。手底感觉薄薄衣料下的小臂骨肉匀停,但是以一个男子来说,又有些过于纤细了,好像再用力些,手中臂骨便会从中折断。
婴公子说要去前院见礼,带着一干人又轰轰然离去,并不像往常那样亲自陪着顾非熊寒暄。顾非熊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陶墨走近些,又盈盈行了一礼,道:“顾相今夜要是得闲,不妨到敝处小坐,陶墨为顾相备些茶果解酒。”
“近来有些春乏,下人早备了回府车马,就不多打扰了。”顾非熊温和有礼地谢绝了,低头接着逗弄陶墨抱着的小猫,轻轻点着那湿漉漉的小鼻子,“陶墨相公这猫儿倒难得,不知肯不肯割爱。”
“顾相府上收罗海内奇珍,难道还少陶墨这一只猫儿吗。”陶墨任由顾非熊自他手中将那黄猫接过去抱在怀中好生亲热,手指却在还没全然松开之时,暗暗在小猫后腿上用力掐了一把。
顾非熊只觉怀中的黄猫突然像是被蝎子蛰了,尖锐地长声嘶叫,浑身的尖细毛发炸起来,猛地暴起挥爪就是一记,噌地一声蹿出他的手臂跳到地上,钻入花丛中不见了。
陶墨一惊,撤开了身子,回过神来抬头见顾非熊稍稍偏着头,轻轻“嘶”了一声,左耳下光洁如玉的颈侧上一道细细爪痕,正向外渗着血珠子,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急忙屈膝下跪:“陶墨该死,冲撞了顾相。”
顾非熊多半是头一回遭到小畜生的冷遇,有些挫败,却也不很气恼,抬手扶陶墨起来,安抚道:“又不是你抓的,你慌什么。”见陶墨依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又道,“那么小的猫,爱乱抓乱咬也是常事,也不打紧。我总不能因为这么点儿事儿就打杀她啊。”
顾非熊自己爱猫,府上也多蓄养,起先几年手上臂上也有时带着挠痕,是以不以为意。陶墨却如临大敌,急道:“顾相,猫有猫毒,重者不治,能害人性命,不可轻忽了。陶墨住的院子只几步路远,请且移玉趾,让陶墨为顾相料理伤口。”
“那就叨扰相公了。”顾非熊见他是真着急,焦灼之意发自肺腑,又不禁有些动容,便由陶墨在前头引着,往后园深处走去了。
因着顾非熊腿脚不便的缘故,两人走得不快,反倒别有一种轻松。如陶墨所言,果真不远,转过花墙,面前便是一处独门小院。陶墨上前去推门,顾非熊抬头看那门匾上篆书“梦华馆“三字,陶墨在门边等他先进去,回头见他停住了,顺着目光看去,道:“顾相可是看这匾额?这是旧题,陶墨倒觉得既然叫梦华,不若改作华胥境,只是新来乍到,不便大作损益,二来也不知寻谁来题。”
顾非熊自然没去想,楼中地位高些的哥儿姐儿结识尽是名士,怎么会无人可寻,这新匾额的由头,自然是空出来留给他题的了。他只是略一衡量,也觉华胥境比之梦华馆,意蕴高出些许,华胥一梦,毕竟虚幻,露电泡影,转眼皆空。梦华终有醒时,不由人自主,倒不如真改作华胥境,只消人愿意,便可长留华胥境中了。于是也点点头道:“陶墨给楼阁取名字倒是好手。”
孟夏之初,草木向荣,馆中藤萝披拂,绿意荫浓,一片清凉世界,顾非熊赞一声道:“胜在清虚,只可惜薜荔易藏虺蛇。”
“是,馆中备了驱虫蛇的香药,可终究只是治表,毕竟不能将这些藤萝一并除去,大抵世事总难圆满。久立园中恐有虫蛇扰了顾相,还请进屋中饮盏清茶。”说着在前推开屋门将顾非熊让了进去。
错身而过时,顾非熊恍惚闻到从二人襟上衣香之外,透出了别的什么香气。似有若无,不像是惯常见的香料,顾非熊颇好此道,却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正要出言询问,陶墨已经告个罪赶去研墨捉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了起来,一面一叠声地叫起人来。
“丹朱,丹朱?找个利落人上街,照着去抓药。”
一少年应声赶来等他交代,陶墨急得不行,顾非熊却恍若无事,晃悠悠走过去看那纸上,防风、白芷、制郁金、木鳖子去油并川山豆根各一钱,金银花、山慈菰、生乳香、川贝并杏仁去麸各一钱五分……他自己久病成医,也粗通药理,看过果真是个祛毒的方子。
陶墨将纸吹干,折了两折交到那丹朱手上,“请顾相身边家人看着,拿三分苏薄荷,去煎了水来。”
顾非熊凑上来看陶墨写字,离得近了,那清幽冷冽却又勾魂摄魄的香气又萦绕鼻端,原先的三分酒意,此时竟成了七八分。一时间心思迷乱,伸手覆上了陶墨后颈,将他向自己靠拢过来。陶墨半推半就微张着唇,脸稍稍抬起,自半垂着的睫毛下偷觑,顾非熊的嘴唇薄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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