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把酒曾听萼绿华
那边顾非熊正自己又斟了一杯,闻言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他倒没留意史吉一番精彩脸色,只记得那隋珠舞跳得着实好,一握纤腰如同束帛,柔若无骨,妖娆妩媚,楼中号为蛇娘子,从前顾非熊也颇喜爱,偶尔来时常叫隋珠作陪。
这些歌伎舞姬,除了供人玩乐取娱之外别无所长,莳芳楼实在已是极好的去处,一曲缠头抵过寻常人家一年吃用,对于这样出身不好,容貌过人,心里又有些慕虚荣爱富贵的,纨绔追捧,远胜清白待嫁。颜色有衰败之日,少不得要为日后打算,而若是一朝时来运转,攀附上这样性情随和又出手大方的贵人,万金打赏不值一提,要是能被收进房里,坐享荣华更是指日可待,说不得下足功夫。无奈顾非熊天生这样身子,任是什么媛女妖姬,也提不起兴,原本他是打算买隋珠进府中声林水榭,隋珠心切,几番折腾,反让他觉得是个不安生的人,到了相府不知要怎么兴风作浪,心烦的还是他自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多赏了些钗环胭脂。
隋珠虽然势利,也懂得审时度势,知道顾非熊难图,也就不再动心思了。顾非熊许久不见隋珠殷勤,自不当回事,也是今日才知她攀上了史吉。史吉心中对这一段过往没来由地耿耿于怀,看顾非熊处处不顺,这点顾非熊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结想是跟在婴公子身边的,人精一样,早知罗弋阳此人,笑里藏刀,面上好说话,其实最难相与,故而专从头脑简单的史吉下手,两边不得罪,总算平息一场事端。罗弋阳也是一副通情达理宽大包容的模样,只是转身临去时,回头轻飘飘地看了那富绅一眼。那双俊美锐利,总是带点轻蔑笑意的凤眼中,像是慢悠悠地翻涌着浓重而诡谲的黑雾,几乎要从眼角溢出了。
原本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被当众羞辱,绝不会如此轻易干休,可就是罗弋阳余光这么一扫,就让他生生打了个寒战,竟然忘记了发作,嘟囔几声,悻悻坐了回去。
顾非熊轻轻皱了皱眉。罗弋阳此人,身上戾气太重。
这时,隔水击磬铮然一声,众人便丢下这事,都往台上看去了。
戏台上不知何时堆满了红莲,眼下远不是花开时节,不知哪里来这许多莲花,令人啧啧称奇。菡萏丛中坐一好女,着粉衫子,曼声唱道:“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细听另有微微一音相衬,唱的是“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一边唱着,一边隔着浅浅一湾流水抛了支红莲到看座中,有人拾了一看,原来是宮纱缠的绢花。绛树一声二曲,唱罢盈盈一福款款退下,接着弹琴吹箫的乐伎也纷纷行礼鱼贯走下歌台,静立两旁。台上却不再有人上来,只见一条长绳从湖水中浮出,稳稳从岸边蒲苇丛中牵拉出一只绘着五色水禽的小小莲舟,到了湖心便停住了。舟中立着一鸦青衫子的少女,面容恬静,挽着双髻,不戴钗珥,只簪了重瓣茉莉,看着清爽,比起绛树又是一番风味。顾非熊暗暗点了点头。
白堤站在船中,船首船尾各一盏花灯朦胧,鸦青的衫子和鬓发,都融进了夜色,白生生的小脸孔,就好似浮在湖上,几乎透明,平白地就有了几分凄清的鬼气。座中一时间阒然无声。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莳芳楼中在京中地域所限,自然没有什么山川胜景,但是构造得宜,造山苍翠,引水潺湲,巧夺天工,又有鲤塘鹤浦,蟹屿螺洲,翳然林水,具体而微,经白堤清歌一曲,也有些濠间濮上的意思了。
顾非熊忽地生出一阵寒栗,心口酸涩,但随即恢复如常,一曲终了,招人来嘱咐几句,绛白各赏了蒲桃锦一端,又另赏了绛树一袭锦衣,白堤三样时花,其余登台的乐伎也各自赏了玩意儿。
“一曲清歌一束绫啊,顾相好大手笔。“刘濮啧了声,在一旁打趣,顾非熊但笑不语,只是举杯又饮。
白堤下了歌台,绛树就迎上去携着白堤到顾非熊跟前谢了赏,随后二人牵着手转过花丛后不见了踪影。顾非熊远远听得绛树叽叽喳喳一路笑语:“也不知陶墨相公现在何处藏着,都不来听你我唱曲,枉我们那么好交情。今日他小厨房里做的滴酥鲍螺,是一个也别想留下了。”
“这几日他陪着我们练唱,少说听了几十遍,换谁也不想再听了。“白堤淡淡道,“上回你吃多了酥酪呕逆,折腾了大半夜,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可别提那个了……不过今日乱哄哄的,陶墨肯定是不愿意凑这个热闹……”
声音越来越远,隐去在了花丛间。顾非熊笑了笑,这两个小姑娘倒是亲近又有趣,不知她们口中的陶墨又是何方神圣。
此时刘濮慢悠悠搭话:“前阵子景将军去了云中,公孙小将军何时更戍回京,顾相那边可有消息?”
顾非熊饮一口酒:“无吝从前赴边,照例是一年回京中待一季的,自打领了雁军,才在代渊留了快三年,待到更戍,最早也得是明年这个时候了。”
“闻说顾相与小将军情同父子,一别三载,顾相难道不思念小将军?”
“少年人还是多历练些好,士而怀居,未足与议。”顾非熊淡淡道。
“是极是极,少年心事当拿云,都说是外甥类舅,公孙小将军年少有为,十二岁随军,十五岁便能亲自领兵破敌,满天下哪个不交口称赞,真不愧是顾相的亲外甥。不过我辈文人么,呵呵,还是觉得顾相当年冲龄出使,一己之力智平西域,要略胜那么一筹……算来自小将军身为一军将帅,也有三个年头了,这在边地摔打上几年,立下战功再回朝,那更是前途无量啊……”刘濮在并不炎热的天气里摇着扇子,眼睛眯起,看着有些不阴不阳的。
“司农谬赞了,”顾非熊笑着斟上酒,让了一让刘濮,“战功全随天幸命数,前程也只仰仗天家恩典罢了,我倒是担忧他性子骄傲,受不得委屈,又一向爱侥幸行险,不让人省心……”他本不太愿与刘濮之流攀谈,可是提及公孙无吝,话就不由地多了起来。
“刘司农此言差矣,战功战功,没有战哪得功来,只盼什么时候有仗打才好。”罗弋阳正旁若无人地挟着碟子里下酒的鸡舌鸭信,冷不丁开口道:“倒是相公与小将军一向最受陛下青眼,想来不必拘于旧制,顾相若是实在想念小将军,不妨向陛下提上一提。现下塞北形势不似熹宗时了,陛下也不会不近人情。”
顾非熊不置可否:“兵者不祥,非得借此才可立身,不若无功。边庭将领去留调度,还是要凭陛下定夺,为人臣子不该妄加臆测。”说罢阁下手中酒杯,抬眼看向歌台上,隐然便是不愿再谈,专心听曲的意思了。
罗弋阳轻轻嗤一声,也转头看歌舞去了。两位姬人的确难得,听完她二人的曲子,后面再上来献艺的就不够看,聊作陪衬。刘濮倾身去与身旁另一人交头接耳,评点起今夜的妖童媛女来。
“……听闻今夜这一台歌舞,都是楼里新来的陶墨相公操办的,尤其是那绛白二姬,进了楼中后更是他一手教出,并那几支曲子,也是他给度的曲安的腔,司农大人觉得如何啊?”
“有些意思,”刘濮细长双目中有一丝玩味,“是年时婴公子亲自带回来的那个?听这两支曲子,前者乐而不淫,后者宛然林下之风,果然是能入得了他眼的人,是不错。”
另一人大有知音之感,接着兴致勃勃道:“濠津兄还没见过这位陶墨相公吧,改日小弟真该请婴公子来引见一番了,前头小弟有幸……哈哈,真真是天上少有人间难遇的尤物,虽只这一遭,也是毕生难忘。这样的锦心绣口且先不论,单凭着样貌,小弟不才,私以为可以当得起莳芳楼群芳之首了。”
他说着,周围有见过陶墨的,纷纷点头称是,直呼高见,又有个一直摇着折扇豪饮的白衣人,立刻呼人取了纸笔来,命研了一砚浓墨,就着左手杯酒,右手大笔一挥写下“莳芳魁首”四字,小童捧了去呈给婴公子。众人捋须微笑者有之,着急打听者有之,拍手喝彩者有之。顾非熊看着这一出闹剧,无奈笑着扶额叹气。
刘濮向后靠在椅背上,双眼微微眯起,又问道:“那这位陶墨相公,怎么不见他出来见客?”
另一人接话道:“司农大人才回京中,有所不知,这陶墨可不是那寻常的哥儿姐儿,平日是不在外待客的,即便是京中名士,也得有人引荐才可得一见。本来到莳芳楼来的,多是显贵,也不乏这样人物,可最后真能见着陶墨的,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司农大人贵重不提,我等寻常之辈怕是入不了他眼的。”
“这性子莫说莳芳楼,整个雍京烟花行里也少见。如此说来,怕比登门求见顾相还难些。”罗弋阳啧了一声。
忙有人岔开话头:“罗首揆玩笑了,这怎么好相比……”
入夜戌时,婴公子出来谢客,前来赴会的人三三两两来向顾非熊道别辞去,连罗弋阳都来好好打了招呼,一掀衣摆转身大大咧咧走了,旁侧两个黑衣的枢机阁侍卫跟着一道出了门。在楼里有相好的就去了阁子里小院子里,顾非熊也起身欲归,结想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上来,轻声道:“婴公子现下走不开,教结想来请顾相到后园暂歇片刻,想是有什么要请教顾相的,花开得也好,顾相不妨先转一转。”
从前顾非熊来莳芳楼,独爱临街置酒,看望夷街熙攘喧嚣,全不以尊卑为意,也不以身居相位而流连瓦舍为耻,有时街边百姓抬头认出他来,同他行礼,他也笑吟吟颔首致意。有些时日未至,这园子反而新鲜起来。
莳芳楼后园另有一番格局气象,四时花开,颇入顾非熊的眼,便打发了结想去忙,自己一人独自闲步。渐行渐远,人声听起来已经渺茫,转过蔷薇,便是酴醾架,时值春末,花开正盛。莳芳楼中很是有些好花,不比丞相府名贵,却也布置得宜,那一本“出炉银”还是顾非熊赏了婴公子移来栽上的,行到此处,便不由顿住了脚步多看了两眼,看来婴公子倒不曾轻慢了他的花。
然而这一停,顾非熊便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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