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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步一个连云栈


只一会功夫,一人身着囚服,手托木枷,分开人群冲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里直呼:“罪臣段麟台万死,求陛下恕罪!臣全是受了墨氏父子蒙蔽,一时糊涂,让他二人支去了飘风军,这时才知是陛下到此,臣已将知情人等系数收监下狱,万望陛下念臣迷途知返,恕臣死罪!”

        听得这一叠声的哀嚎,景缺嗤笑一声。段麟台敢借兵给墨铸墨陵,绝不会一无所知,必然也存了分一杯羹的心思,一边称自己罪该万死,一边又请求宽恕,不知他自己心里说不说的过去。鹰师现下的统领,竟是个靠不住的。殷玄苍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无怪鹰师实权,仍在墨氏父子手中。想来墨铸早在移封时,便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段麟台杀之不足惜,留之却未必无益,敢做如此豪赌之人,如今有机会在败局中保住本钱,可以不择手段。殷玄苍冷冷扫他一眼,段麟台便两股战战,几欲昏厥,正强打了胆气要再辩解几句,殷玄苍却放缓语气开了口:“卫尉段老司使尚在朝中鞠躬尽瘁,朕自知段将军忠心,不致率尔将重器让人,墨家世代忠勇,想来仓促动兵不及请命,也必有苦衷,如今戍边的飘风军折了,不是小事,其中缘由,段将军大可讲来,朕断不会不体下情。”

        话音未落,鬼车的黑影一闪即逝,像是一团烟雾弥散在了四周,空气像是微微扭曲一般落下一丝残影。

        不过一瞬功夫,鹰师飘风军随墨铸前来的军士,甚至来不及惊疑哗乱,齐齐倒地而死。一时间,楼下院中,密密匝匝的人骤然矮了下去,只剩下了一个跪着的段麟台兀然其间。

        敢在谋朝篡位的事上投机,段麟台也不全是傻子,眼珠一转,耳听弦外之音,察觉此事尚有转机,立刻按下惧意,叩头如捣蒜,大声哭诉:“陛下明鉴!边匪不知如何探得鹰师驻地所在,夜袭大营,微臣领命以来未见如此阵仗,束手无策,墨铸自告奋勇,指调飘风军应敌,却全军覆没。臣心存疑惑,使人暗中查看墨氏父子鞍囊,竟搜得通敌书信,原来墨氏看来忠荩,实是叛逆,臣已将墨氏阖府收擒,待陛下发落,臣自知失职,特披枷来向陛下请罪!”

        “荒庭未服,敢犯我强师,必然不是等闲流寇,戎貊之国,能勉力与大晟相较者,唯有突狄与渭梁。渭梁距云中道远,国君卑弱,想来不敢对大晟用兵。只是突狄与大晟盟约尚在……”殷玄苍面色凝重,欲言又止似的陷入了沉吟。见状,段麟台忙答道:“突狄非我族类,蛮夷蠢动,不可与之言礼义!”

        殷玄苍点点头,叹口气道:“墨氏与突狄内外勾结,夜袭鹰师大营,飘风军一军将士尽忠殉国。统领段麟台治事不力,大意失军,着罚俸一年,归家思过。今日之事便是如此,且交由段麟台操办,若有人谵语颠倒黑白,墨氏父子便是下场。”

        段麟台蓦地一听得捡了一条命,忙不迭地叩头谢恩,面着尘土,拜倒在地,“臣领旨——”

        殷玄苍看着脚下黑压压一片横尸,面无表情。方才斩杀墨陵,逼死墨铸,屠尽飘风军,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形势瞬息万变,他也并无十分把握。

        而他毕竟已经站在了高处,要当八面来风。

        他搭在栏杆上的手在袖口的覆盖下紧攥成拳,又慢慢舒展开,又曲起,开始轻轻叩击。

        “叛臣墨铸及其子墨陵,暗通突狄,阴图谋反,已为鸦军一并收系,褫封邑朝乾废为庶人,押送雍京,听候发落。”殷玄苍声音并不高,却无人不闻。

        鬼车是殷玄苍亲信,不必再做嘱托,鹰师与此事者皆已被屠戮殆尽,段麟台贪生怕死,眼下只求保命,绝不敢多话,想来已是万全。

        景缺抄着手斜倚在柱上,只差嘴里叼根草,满不在乎地扬了扬下巴,“敢杀不敢埋啊,扯这么个谎。”

        殷玄苍并不回头,眼睛不知看向何方,慢悠悠道:“他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

        说完,看了看地上被军士抬走的墨陵尸首灰败的面容,又瞥了一眼景缺,看他吊儿郎当的一副扶不上墙的模样,朝着曲栏上插着的那支箭丢了个眼风示意,凉凉道:“你再这样冒失,打发你去琼州当差,热死你。”

        “你当我愿意天天跟着你折腾。琼州热不死我,听你们打机锋要累死我。”对他的威胁,景缺耸了耸肩,十分不以为意。

        殷玄苍也不恼,转回头去笑道:“不跟着我也行,给你换个差事。鹰师现下没人了,你留下来盯着突狄人,封你个大官做,三公以外的随便挑。”

        “我也就能干个杀人放火的粗活,哪天三公都要用上我,你这个皇帝就完犊子了。”景缺信口玩笑,殷玄苍半好气半好笑,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天底下敢跟殷玄苍这样说话的实在没什么人,景缺算得一个,并非殷玄苍有多能容忍他,只不过知道与这样先天不足的人多说无益,纯属白费力气,从他给自己起的这么一个名字就能看出,他是个多么天残地缺的人。景缺不着四六惯了,玩心又大,每每把事情拖到千钧一发的关头再一发制人,很不心疼自己的小命,更不用提别人的。殷玄苍倒也不心疼他的小命,只是他一人玩命事小,败事事大,虽然至今没出过什么大岔子,对他这个人也放心,但让他做事却不能全然放心。

        “没办法,眼下就是缺人啊……”殷玄苍也不以为忤,“只要你顶个名头,多领几石米,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碍不着你。成绮留下来帮着。”

        主仆相对沉默良久,殷玄苍沉声补了一句:“云中之事,尤其瞒着顾非熊。”

        塞北的天气风云变幻,方才还一片澄净的天空,顷刻间墨云翻卷。而真正的霜雪摧残,还远未到来。

        半月之后,京中人事一番大动,黑鸦军统领景缺奉旨云中平乱,斩获叛贼,护国有功,领鹰师驻云中,加金印紫绶,仪同三公,从前的卞城府相罗弋阳任枢机使首揆,十三司中年长些的老臣多半换了闲差,代之以馆院之中拔擢一众青年才俊,晋城王谷城王旧党治罪,其余各有损益,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这些大小变动,唯独绕开了顾非熊。

        原本顾家家世煊赫,顾非熊大权在握,边庭有兄弟用兵,朝堂之中又多依附,皇权更替,该当第一个倒霉,而现下却全然无事。顾非熊未及而立之年,却已是三朝为相,封邑未削,爵位未减,任你山河更替,他自岿然不动,先是方稽古方老侯爷戏呼为紫薇郎,一传十十传百,次月载在了朔望楼榜上,顾紫薇的名号,就这么传扬开来。一是以相星位近中宫紫薇垣,贵不可言,正如顾相之位凌万人,二是以紫薇花红百日,花期为群芳之首,正如顾相之荣华常在。

        朔望楼之所得名,在于每月朔望二日各张一榜,评点时人,断语是公认的公允,连最恃才傲物的人也不能不心服,十二年一张的鹤俦榜,更是举足轻重。有人以朔望楼为朝廷第十四司,铨衡司定夺吏员,而朔望楼权衡天下人,又道昭文馆载帝王家史,朔望楼载天下史,是以朔望楼每月二榜,一纪一榜,也都为朝廷所重,有时平民声名甚广的,也会被擢为官吏,几乎不啻馆院张榜。

        楼中卷宗汗牛充栋,言家世代家主毕生倾注于此,上至庙堂之上帝王贵胄,下至江湖之中奇人异事,但凡有一二可言,无一不详实记录在册,且有重重守卫,这之中既有朝廷官兵,也有个家族门派选送的高手,微妙地相互制衡着,除楼中人外,任谁也休想窥探。

        言家言尽时人,无愧于一言字,在朝中虽无爵禄,在大晟国中却是谁也不愿开罪,对言家都极敬重。熹宗朝时的朔望楼主言栖川,人品才学最为人称道,怀瑾握瑜,却甘于一介布衣,不食君禄,故而得了个白衣卿相之名,又有“五总龟”的诨号,想那龟二百岁生二尾曰一总,千年五总为一聚,五总之龟,无所不知,无所不识,能得此誉,必然不同凡响。时人道言栖川评人若批命,非但一针见血,而且常常契合若神,这样以人力可窥天机的凡人,无怪不能寿考了。

        能在朔望楼阁中归上一档,榜上题得一名,着实是很有头面的事,顾非熊已经不是第一次登榜了。当年顾非熊十二岁入朝,言栖川在他名下题的便是:汤汤如万顷波,谡谡如松下风,虽未及冠,其器深广,已难量矣,奇花先发,良禽早振,天之生物厚此一人,其日之中乎,月之盈乎?

        余下言家诸人又有种种激赏之言,一时传为美谈。果然不久十四岁拜相,出同罗,平涿邪,设官学四馆二院,功著于史册,言楼主早有识人之明,所料果然非虚。其实顾非熊夙慧之名早著,言家一番赞赏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是以言栖川当年的后半句有些杞人忧天的话,反而被人们忽视了,随后日中则昃,月盈则亏,竟果真如他所虑。只是如今看来,日居月诸,虽有盈仄,终究辉映当空。

        又半月,殷玄苍恩诏,各郡有才名的女子,不问出身,皆可入京任女官,于十三司之中另辟席位以待,此令一出,朝野皆惊。紧接着,铨衡司已经在殷玄苍的授意下,开始谋划筹办仙掖庭女学之事。

        如此先后考量,却是出自顾非熊的建议。百姓于这些前所未有的事上,总是分外的畏首畏尾,人天生见利而动,之所以要先举女官,再兴女学,便是要先让天下女子,天下有女儿的人家看到,还有这样一条路可走,总要先见成效,才能移风易俗。

        早在道宗时,便已公认竟宁长公主见识才学不输当世男子,若是彼时能堂堂正正为国效力,谋划北境军务,何至被掳受辱八年;若是归国后能任哪怕一郡之职,当也能励精图治,谋得个士民殷富,何至委身下嫁,最终落了个孤独早逝,郁郁终生。

        生不逢时,死不择日。

        “这些本都应该是长姊的,若是长姊也能有这样的机会,一切断不至此,若是长姊能等一等我……”殷玄苍站在需云殿最高楼上凭栏远眺,思接过往,正心中默祝,却突然被近侍杨继善尖声细气的通报打断了。

        “陛下,那位公子早已经接回雍京了,现下刚从莳芳楼进宫待命,只是陛下说的另一位,鬼车回报,还没有下落。”

        殷玄苍轻轻吁了一口气,道:“先带进来吧。”

        片刻,鬼车临意引来一人,低着头小步走了进来。一见之下,殷玄苍就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不过一两月间,墨定钧行止细微之处有了些许不同,而就是这把握得宜的几处几分几厘的变化,就使得整个人看来大异从前,平添了一分清冷却又细腻的柔媚。

        而那相貌,到底还是故长主的相貌。

        行过礼,殷玄苍看着他,忽然开口道:“其实你也不必辱身行此险径,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陛下,”墨定钧仍恭谨地低着头,少有地打断了殷玄苍,柔声细语,却又沉稳而坚定,“陶墨已许陛下赴汤火蹈利刃,纵死不辞,余者何惧。如今既是做戏,便要做足。”

        殷玄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陛下,陶墨家人……”墨定钧犹豫着开口。

        “王府自然住不得了,且发去琼州避一避风头,只是你那‘弟弟’,一直不见人。”

        闻言,墨定钧像是终于放下心来,嘴角甚至有了几分笑意。“阿阵总是爱访山问水,一离家就是数月才归,母亲纵容,父兄也管不得她。”

        或许这也是命数,不若便由她去吧。殷玄苍不动声色,挥了挥手,着临意带着人退下。墨定钧下楼时,几次似乎想要回头看殷玄苍一眼,又都生生忍住了,纤瘦的背影显出几分坚毅来,一步步向外走去。

        很快,举国皆知叛贼墨氏父子四人腰斩弃市,长公主遗嗣,竟也不得善终。丞相顾非熊一力求情保本,皇帝宽仁,只诛首恶,族众流于琼州。

        前来观刑的熙攘百姓疑惑的并不是世代戍卫北郡、忠心耿耿的墨家何以竟会勾结外族,通敌卖国,也不疑惑消停了七年之久的突狄何以又有异动。他们疑惑的是,传闻中姿容风采都著于一时的墨家三子,看上去竟也不过中人之资,平平无奇,一副呆滞困顿的模样,想必是由贵胄一朝沦为阶下囚的缘故了,又或者传闻总是夸大其辞的。

        修废举逸,兴灭继绝的大事,离他们太过遥远,牵连不到他们头上,对他们而言反而无足轻重,不过用来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至于熹宗的离奇逝世,诸王的惨淡下场,殷玄苍的得国不正,顾非熊的相权得失,只要生计犹在,赋税不加,百姓是不在乎谁当皇帝,谁做丞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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