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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脚迈入鬼门关


殷玄苍似笑非笑看向楼前二人,墨陵兀自滔滔陈檄,而墨铸却自始至终一直一言不发。仿佛是感觉到殷玄苍一直注视着墨铸,墨陵也转过头去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时听得殷玄苍不紧不慢道:“云中公嚄唶宿将,可有什么见教吗?”

        言辞之间,竟全然不把墨陵放在眼里。

        墨铸斟酌良久,才道:“七年前殿下领兵迎驾,指挥若定,英风宛然,自鹯阴至于云中,人人争颂卞城王,不知而今贵体仍康健否?”

        殷玄苍笑笑:“劳郡王垂询,卞城王不才,三月前刚登基了。”

        “谁人主持废立之事?”

        “顾相如出磻溪莘野间。”

        “顾相是太公伊尹,难道熹宗殇帝垂手作羲皇上人吗。”

        殷玄苍有些诧异似的,思索片刻,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地说:“难道不就是这样吗?”

        被殷玄苍大逆不道的态度,犯上作乱的志向和大放厥词的行为深深震惊,墨铸与墨陵都做愤然之色。忽然,殷玄苍身后那武将开了口:“那个,我不懂就问了啊,顾非熊是什么盘子稀饭?”

        殷玄苍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景缺,闭嘴。”

        方才诚心诚意发问的,是从前殷玄苍在宫中时的伴读景缺,后来又跟着去了鹯阴。殷玄苍转而考虑到此人多半不会让闭嘴就闭嘴,手背在身后点了个亲随侍卫,摆了摆手,“成绮,你给他讲讲。”

        成绮得令,上前了一步,对着凑过来的耳朵低声道:“景将军,这磻溪呢,说的就是姜尚姜太公,又叫吕尚的……”

        “等等,到底姓啥?”

        “姓姜,吕氏,好像是说他娘姓姜,他爹姓吕的意思,不过到咱们这辈儿不分这个了,姜尚吕尚姜吕望,说的都是他。”成绮认命地解释起来

        但凡无法领会的事,对景缺而言都无足轻重,跟爹姓还是跟娘姓他更没所谓,于是言简意赅道:“行。那你先跟我说说这个姜太公是谁?”

        殷玄苍全然意料之中,阖着的眼皮底下轻轻翻了个白眼,这才得闲,听得楼下墨铸问道:“既是顾相摄国,因何不另择宗室子立之?”

        “诸子年幼,未知可以长成。”殷玄苍从容答道。

        “何不立洛城王?”

        “洛城王行止无度,事关天家体面,实不足为外人道。”

        “何不立羡城王?”

        “羡城王迄今无子,为社稷计,恐有嗣后之忧。”

        墨铸咬牙道:“宋城王有二子。”

        殷玄苍忙里偷闲听了一耳朵,身后的成绮已经绘声绘色的给景缺讲起了封神榜,心头烦躁,失笑道:“何以但立不得卞城王?”

        这时,墨陵冷笑了一声,抢先反问:“殿下熟读经史,难道记不得烈王寡胤,春申毋望之祸?锦烟亭一事后,未闻匿身姬之子可以入嗣!”

        果然,景缺依旧没听懂,转头看向成绮,成绮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要掉脑袋的话,一顿眼色,不敢解释给他听。可没等他胆战心惊多久,殷玄苍已经若无其事地发了话,一点怒意也无。

        “世子……啊,朕倒忘怀了,王封已撤,如今称不得了——公越啊,朕如今里外是已经坐在了御座上,还在乎自己是不是龙种吗。这皇帝朕做得也做了,做不得也做了。”

        景缺抱臂向后倚在柱上,看着楼下父子二人再次因为殷玄苍的流氓言论瞠目结舌,十分欣慰地凑过去对成绮说:“流氓吧?关键时候,就得耍王八蛋。”

        闻言殷玄苍回头瞥了他一眼,随即又低头细细看了看墨陵,眉梢一挑,若有所思。世间众人,样貌绝非是血缘可一以蔽之的,一奶同胞的弟兄有时也各长各的,反而毫不相干的人却可能大有相似之处。墨陵与景缺细处多有不同,气质更大相径庭,只是长相乍看有几分形似,殷玄苍早年见过墨陵一面,却也没把二人联系在一起过,如今放在一块儿看,反倒越看越像,甚至有些别扭了。

        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的东西,殷玄苍并不特别在意,眼下也不是思忖这个的时候,于是书接前文补了一句,“墨老将军之子倒是名不虚传,当真喜以出身论人。”

        景缺想起殷玄苍前些天讲给他的,一唱一搭似的道:“老是爱给人家安爹落户的,这算什么事儿呢。”

        墨陵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能捉住,不知自己此名从何而来,但也实在不是什么好话,正要变色发作,墨铸一挥手拦住了他。

        “殿下,老臣僭越,臣与子陵对大晟赤心日月可鉴,只是此事不能不问。熹宗陛下正值壮年,龙体素来康健,昔年北狩英姿,殿下也有目共睹,如何一夕之间就垂危不治?”

        忠于大晟,可没说忠于新帝。

        殷玄苍偏了偏头,“老将军也疑心朕弑君夺位么。”

        “老臣不敢,若非殿下所为,也该有个交代。”

        “既然老将军问了,朕也有话想问。倘若眼下突狄毁约来犯,老将军戎马半生,宝刀未老,身强体健,想来也还能领兵沙场吧。”

        墨铸拿不准他此言何意,半信半疑,拱手道:“殿下谬赞了,臣须发虽老,尚可用武,倘有报国之机,万死不辞。”

        “那么敢问老将军,“殷玄苍一笑,”死丧疾病,或有无常,将军可敢断言自己七年后尚在否?”

        墨铸尚未答话,墨陵已经按捺不住,高声道:“殇帝去后,顾相急召诸王入京,途中却多有阻碍,两位王爷去得不明不白,只有殿下一人早在京中!这之中到底有何关窍,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此事最是蹊跷,难以说清,墨陵眉眼之间得色显而易见,似乎吃准了殷玄苍无法反驳。墨铸仿佛后知后觉地挥手止住他,墨陵也不再强言,从善如流地抄起手来不再言语。殷玄苍心中好笑,看着这一对父子做戏。

        平心而论,墨铸确实算得一员护国大将,国之壁垒,虽已近耳顺之年,英姿不减,颔下一部美髯,目蕴光华,只鬓边几缕白发昭示经历风霜。十八年前云中一役,墨铸领兵大破突狄,一雪前耻,道宗君心大悦,益封万户,荣尚长公主,甚至加了九锡。原本只是袭先祖荫庇的鹰师统帅,一时间既富且贵,炙手可热。九年前墨铸剿灭突狄左贤王哥舒伊稚哀所率主力,才使大晟得以在北境的对峙中处于上风,顾非熊趁势迫使突狄与大晟订盟,自此墨家更是如日中天。殷玄素是个心里不开窍的,对墨家没有一点提防,墨家对他倒也忠心耿耿,原本君臣相信,是难得的佳话,然而当日的忠心耿耿,在此时却成了一根鲠在喉中的刺。

        “犬子无状,望陛下宽宥。”

        “无妨,公越心直口快,颇有乃父之风。”殷玄苍轻描淡写,墨铸却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这是父子二人一道记恨上了,今日若不拿下殷玄苍,必无善终。不过转念一想,鹰师前锋第一曲千人矛戟所向,他不宽宥也无可奈何。墨铸直直盯着殷玄苍,一字一顿道:“老臣听得传言道,熹宗西陵中葬的是一口空棺。”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骤变。

        成绮皱起眉毛,冷笑出声,一手不动声色向腰间扶去,只待皇帝令下。倘若熹宗尚在人世,要将殷玄苍置于何地?墨家是要迎归大内,还是打着旧帝的名头胁迫天子?无论事实如何,作为皇帝的殷玄素,已经盖棺,非要刨坟掘墓把死人拖出来当大旗,犯了古来帝王大忌,墨铸非死不可。

        殷玄苍依然没有生气,他右手虚扶在栏杆上轻轻叩击,还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己那个风华绝代的长姊会肯委身下嫁。

        墨陵朗声细数:“……卞城王出身不明,擅自离藩入京,丞相顾非熊不过舐痔之徒,淫垢之辈,竟伪造遗诏,擅预嗣后,内外勾结,实乃狼心狗行之乱臣,流毒四海,宜究其奸昏……”

        殷玄苍叩着栏杆的右手顿住,眼神一凛,冷冷注视着墨陵滔滔不绝,半晌侧头看了一眼景缺,比了个手势。

        只听得几声细微的响动,数十黑影如同从平地冒出来一般,皆是黑衣黑甲,面覆薄薄一张黑色精铁面具,上有鸦羽纹饰,带着周身涌动的浓重杀气,围住了墨铸墨陵父子。鹰师大惊,□□手纷纷调转。紧接院外又是一阵人马声响,院内人众已被全数包围。

        黑鸦军。

        大晟国尚水德而崇黑,京军衣衫甲胄皆以黑为主,青红黄褐为饰,独有一支,甲胄全黑,故称黑鸦军。

        墨陵微微变色,强笑道:“陛下,黑鸦军久居皇城,骄纵安逸,陛下未免小视塞北鹰师了。”

        殷玄苍摇了摇头,“你说的是熹宗皇帝的黑鸦军,不是朕的,这是‘鬼车’。”

        黑鸦禁军,向来拣拔的是京畿世家子弟,高大俊美,门第不俗,装点门面最好。然而黑鸦军内,有一部不录在册,大半是由殷玄苍做卞城王时的牙兵提拔,全系夷汉各地招揽,殷玄苍网罗奇才,培植势力遍布海内,其中不乏身怀绝技的江湖高手,这些人由景缺统领,武功可当百人,专司暗杀刺探等事,行于阴晦之地,夜行昼藏,来去无踪,所过之处必有凶咎,是以呼为鬼车。

        一阵簌簌声,鹰师中左右分开一条路,数名黑衣军士挟着十数人走进包围圈中,肃然无声,为首的士兵刀挟一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犹存几分姿色,一路哆哆嗦嗦,腿软得几乎不能行走,要靠身后的士兵拖行。一见到墨铸,豆大的泪珠子滚了满脸,依旧吓得说不出话。

        墨铸墨陵瞬间面如死灰。

        形势至此,已全然逆转。

        墨陵终于明白定钧的苦劝,这个新皇帝,实在不是他所能揣度的。只怕今天这一步,殷玄苍早就已经算到了。预先埋伏好的鸦军,迅雷不及掩耳胁迫家小,刻意透露的行踪……

        定钧!

        缺掉的一环骤然合上,所有的碎片连成一条揭开幕后真相的线索,墨陵蓦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灭顶而来的绝望。他无法再做更多的思考,背叛催生的愤怒控制了他的躯体,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抬手取下鞍前角弓,右手反手抽了一支大羽箭。

        靠近墨氏父子二人的鬼车侍卫飞身上前来夺,而墨陵□□骏马却预知人意一般,出人意料地后跃闪避。墨陵在马上转身,一夹马竟直冲楼前而来,箭锋银芒直指殷玄苍,目眦欲裂。

        突然,一声风动衣襟猎猎,楼头身影一闪,紧接着是利器破开皮肉的黏腻声响,不知是墨陵的箭先离弦,还是刀先穿透他的喉咙,众人只是眼前花了一花,一道血箭已甩在地上,紧接着落地的是墨陵的身体,沉沉坠地,扬起一片尘土。

        而那支失了控制的箭,正钉在殷玄苍身前的曲栏上,箭羽还在微微抖动。

        殷玄苍泰然自若,扫了一眼那支箭,手指动了动,仍在不紧不慢地敲着栏杆,似乎翻了个白眼,又向楼下看去。

        这时,一片帘幕似的暗红的血才争先恐后地从墨陵颈上的伤口中涌出,景缺刚刚足尖点地,无声无息地落在墨陵尸体身旁,就好像只是轻飘飘从楼上跃到了地面上,甚至没人看到他拔兵刃的动作。

        景缺手臂一振,嗡地一声,再看刀刃上已不留一点血迹。是好兵刃,殷玄苍赏人果然大方,景缺啧了一声,又一想殷玄苍又不必自己动手杀人,又没有多俊功夫,再好的刀兵他自己留着也无用,当下心安理得,刷地回刀入鞘,低头看了看,一脚挑起墨陵掉在地上的弓,接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毫不费力地弓拉满又放回去,紧绷的弓弦在他手中,仿佛一根毫无力道的棉线,只有那张铁弓弯曲的铮铮弧度才能看出承受的力道。不过一石多的弓,勉强说得过去,景缺在心里嗤了一声,把弓抛回了地上,一跃回到楼头。

        殷玄苍低头漠然看着沙尘中墨陵笼上死气的脸,看上去就像景缺自己杀死了自己,说不出的诡异。

        目睹爱子惨死的墨铸,仿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盯着空了的马背,双目赤红圆睁,嘴唇翕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他才看向殷玄苍,颤抖着喝道:“大晟开国烈祖在天明鉴!我墨氏素来忠心耿耿,助烈祖皇帝打下江山,助宣宗皇帝开疆拓土,圣宗亲指北境十三郡为封国,道宗加九锡。虽无补天浴日之功,亦有砺山带河之誓,君臣相信,今古无二。老臣墨铸不肖,数十年来也兢兢业业,征战沙场,大小战役七十有六,也算为国尽忠,问心无愧!而今,”他手一指殷玄苍,“而今卞城贼子,窥窃神器,谋害二帝,抔土未干,便培植邪僻,残害忠良。列位先帝!卞城王逆举,天地同嫉,大晟危矣!老臣不敏,也不愿与此逆贼同光!”

        言罢,抽刀出鞘,回肘往颈里一横,气绝当场。

        一时间众人愕然,鹰师群龙无首,两两相看不知所措。

        景缺拿胳膊肘儿捅了捅成绮,后者呆滞不见反应,只好转头问殷玄苍:“他说的啥?”

        殷玄苍说:“咒咱们早死。”

        景缺无动于衷,耸肩道:“好泼老儿,把自己气死了吧。”

        一旁挟持着墨府家人的鬼车抬头望了一眼,得了景缺一个眼神示意,长剑在手底人颈中一抹,数道鲜血齐刷刷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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