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府
月府湖心亭上,玉壶光转,水波潋滟,叶忻然拂袖斟茶,掀开青花瓷盖,只见片片青叶浮沉,闻得茶香馥郁,轻抿一口,抬头望向亭边长身玉立的男子。
“木梓焱是中原人?”
“试探过几回,只觉得轻功不似岭南各派,但不确定。”月霄霁移步石几前坐下,将青瓷杯托于掌心。
“身份不明的义子,月敬修倒是在诸多场合都毫不避讳。”
“木梓焱的来历,父亲讳莫如深,我们也不便多问。”
月霄霁迟疑了一瞬:“先生,祖母之事,恐怕和那人有关……”
话未说完,已被叶忻然以眼神止住,“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杯中的天目是青顶中的上品,月霄霁径自看着几片茶叶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何不像自己现在的处境,起落皆随波,半点不由人。一边推着他往上冲,一边拽着他往下沉,偏偏两边都容不得半点差池。
月霄霁自嘲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已然凉透的茶水略有清苦,但苦而不涩,苦中回甘。
经过整整一日的闭府严查,傍晚时分,月府林姨娘被拘禁。
林姨娘院内嘉荣儿房中搜出了蛊盅,嘉荣儿从来不离林姨娘左右,刑讯时未吐露半句,只一心求死,二十板子下去不过半个时辰便没了。林姨娘笑着承认了所有的事情。
原来老夫人是被下了蛊,中蛊之人心智尽失,寻得硬物砸伤自己,流血过多致死。
林姨娘名唤林静,原是老夫人从西南夷巫族手里救下,收留在月府,后来便跟了月敬修。
原本也与月敬修恩爱有加,可几年前却患了癔症,用了不少药石还是时好时坏。
林静和嘉荣儿原本就是白苗人,白苗擅医,黑苗擅毒,嘉荣儿便借治疗林静癔症研习苗家之术,苗家之术本被世家大族所不喜,但为了医好林静,老夫人和月敬修默许了,月夫人便也不好说什么。
没想到这主仆二人另有心思,动用巫蛊,除掉老夫人,嫁祸主母,月府内院便再无掣肘之人。
木梓焱听到这个消息时微微一怔,瞥向院子里的花圃,眉心微动,新翻过的泥土昨晚被春雨打湿,已和周围花泥浑然一色。
夜半,月氏族人皆在前堂牌位处守灵,而后堂如水般安静。木梓焱悄然来到后堂灵柩处,正待掀开冰棺查看,忽觉身旁气息涌动,遂屏息一跃闪入悬梁之上。
只见一人影直直掠过,距冰棺近在咫尺才突然停住,衣袂带动,棺旁祭奠的两支白烛被风吹的忽闪忽闪,晦暗不明的烛光映上一张脸,修长的眉,深邃的眼,青色长袍被冰棺反射出的光笼罩着,不自觉的寒气逼人。
来人似思量了片刻,旁若无人的幽幽叹道:“何做梁上君子,岂负月下故人。”话音未落,手中一物已向梁上飞来。
木梓焱闪身避开,暖香飘过鼻尖,转头一看竟是一个香囊,一个大男人居然随身带着香囊,木梓焱无语望天,伸手一探左侧椽沿,借力跃下,轻飘飘的落在月霄霁身旁道“月下故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月霄霁眉角一挑,斜眼瞥过来,“祖母之事有蹊跷,我自然要查个清楚,你又何故出现在此?”
木梓焱心道,昨天到刚才都没看你有丝毫悲戚之意,这会扮什么孝顺,虽然表面上显得生分,林姨娘不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正暗自思附,却觉不远处有声响,便拽起月霄霁一齐闪入墙帷后,方才躲在梁上是想看清堂下情况,现在两人再躲梁上,未免太过显眼。
帷幔之后方寸之地,恰好也只能容纳两人,月霄霁被拉进来时正转身面朝木梓焱,这会儿四目相对,即使屏气凝神,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流动的温热气息,略显尴尬的别过脸去。
墙帷遮挡了视线,但来者的声音,却清清楚楚飘入二人耳中。
“母亲,当年究竟是做错了么……”
“林静曾是你心怀善念所救之人,你何曾苛待于她,如今却害你而死,许她终是难解心结……”
来人正是月敬修,他似心神不宁,说话语无伦次,像是在臆想,又像是喃喃自语,越往下越不可闻。
偷听了几句,木梓焱觉得诧异,却也没有兴趣再听。
南越各个世家大族渊源颇深,千丝万缕的关系本就复杂难断,又逢乱世,恩义情仇剪不断理还乱,哪个家族没有些肮脏龌龊上不得台面的辛闻秘事。
要平衡家族势力,要光大门楣、基业长青,牺牲几个人换来整个家族的兴旺已不是选择,而是家主的命数。
木梓焱虽被月敬修认为义子,却极少回来,和月府的人并无太多亲缘之情,老太太的亡故对他有触动,但并未曾想过插手此事,月府的事情自有月府的人处理,又何必庸人自扰之,来这里验看也只是为了证实些许疑惑。
但身边的月霄霁似也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任由父亲在外呢喃,仿佛说的是跟自己毫无瓜葛之事,只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月敬修的脚步声离开许久,木梓焱拍拍月霄霁,指指冰棺,只觉他的身躯略显僵硬,这才回过神来,一起走出去。
前后耽搁了半个时辰,二人才终于开馆验尸,木梓焱瞟过亡故老夫人头部,干涸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露出经外奇穴处一个不规则的裂口,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也说不上来。
月霄霁也只是凝神各处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离开后堂,两人相伴走出,靛青衬着灰白,月光把两道影子拉的修长。
许久,月霄霁才挤出几个字“你可曾了解你的亲人?”
木梓焱诧异的回望一眼,月霄霁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大部分人多多少少总会有缺点。通常这个缺点都相当容易看出来,可以看得出来一个人贪婪、脾气不好,或是欺软怕硬。林姨娘是个脾气很好的人,非常温柔,向来不会给人添麻烦,如果一个人让人看不出任何缺点,一旦暴露出来反而变成最大的软肋”
“比如在过度紧张之下崩溃,说些不同寻常的谎话或承认自己从没有做过的事。”
”你是说林姨娘在说谎?”
“是的。”
木梓焱嘴角弯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以前有个妹妹,经常从家里拿馒头分给外面的流民吃,所以家里蒸的馒头总是不见,有一次母亲又看到她提着篮子出门,便问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她不敢实说,就说是芍药花。”
木梓焱顿了顿,眼含三分笑意,“母亲瞧着她眼神躲闪,便打开篮子要看个究竟,掀开后却果然是芍药花。妹妹还以为是仙人显灵,其实是我先前恶作剧趁她不备换了篮子,碰巧换的就是一篮开的满山遍野的芍药花。”
将离绽红绡,空谷澹月华。记忆像是又回到了幼时。
月霄霁看向木梓焱,叹道“如果换作林姨娘是她,带着一篮芍药花出门,而林夫人问她带的是什么,她一定会吓得说是‘馒头’。”
木梓焱突然脑海中抓住一点什么,伸手拍拍月霄霁的肩膀,肯定的说:“林姨娘没事的。”
因着丧仪置办繁杂,又差点被冤枉,月夫人近日心绪不宁,晌午阳光正好,月霄裳便拉着母亲到紫园散步。
紫园原是月府后院僻静处的一个花园,因着院内种了许多千叶肉红牡丹和千叶黄花牡丹,魏紫姚黄凝晓露,院角半阴处又有好些紫色铁线莲,搭架牵引成枝藤曼妙的花篱和花柱,寓意“紫气东来”,故唤作紫园。
花开无声,花落无息,清明方过,前几日还姹紫嫣红的花草多有凋零,差着花期的蓓蕾却还未绽放,即便是春日竟也生出一丝萧瑟之意。
月霄裳搀着母亲刚踏下园中的游廊石阶,远远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一个身影,便叫了起来“梓焱,你怎么也在这里?”
自五年前父亲带回这个义子,月霄裳便偷偷对他暗生情愫,可他偏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样子,对府中人都不甚亲近,一年回来两三次也只关在自己院子里不出来。眼见月霄裳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父亲母亲已经四处张罗着,这份情义也只能暗暗埋在心里。
木梓焱对着月夫人行过礼,转向月霄裳,“出来透透气,顺便寻一些花草移到我院子里,也显得热闹些。”
“云西苑的紫凤羽应该快开了吧,到时还不热闹,远胜紫园这些寻常花草。”
“你这丫头到是懂行,紫凤羽乃芍药中的上品,我可花了好大功夫才培育出,这南海郡定找不到第二处有的。”边说边瞧向两边即将开败的花中之王,却也没错过月夫人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一阵风起,只引得月夫人连连咳嗽几声,借口乏了便要离开。
月霄裳刚蓦然被夸赞,脸已绯红,只盼着能在木梓焱跟前多呆一刻,却又不好离了母亲左右,将手中的丝绸披风轻轻拢在月夫人肩上,一步三回头的出了紫园。
有虚妄,则无明,无明则贪念不灭,此为歧途。木梓焱想,谁又能真正看得清人性。
月府正厅之中,月敬修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木梓焱的话震惊众人。
“我怀疑老夫人并未中蛊,而是被西羌血虱咬伤,西羌血虱细如蚊虻,进入皮肤后吸食人血,一个时辰必从经外奇穴破体而出,再由外向内噬扯,最后自己也化为一滩污血,噬扯伤口状如撕裂,极易看成是外力袭击所致。
“月夫人,西羌血虱你很熟悉吧?”木梓焱转向月夫人。
月夫人努力平静着扭曲的脸。
“你是在暗示说我用西羌血虱害了老夫人?”
“你在当晚去老夫人房间时将血虱放在老夫人床榻帛枕的右侧。”木梓焱平静的解释。
“谋害老夫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月夫人语音发颤。
“或许你还有其他理由,”木梓焱目光突然凌厉起来“我只知道你想要林姨娘死,你想她死,即使会连带的杀掉一个对你像母亲一般的人……”
月夫人大笑起来,“一派胡言!”
“老夫人遇害当晚子时我曾回府,不想惊动管家开门便从西苑后的侧墙翻进来,刚巧看到夫人在院内埋入东西,当时并未多想。可后来再看老夫人伤口,才意识到未必是外力所伤,夫人埋的究竟是何物,即刻遣人挖来便知。”木梓焱看向大厅众人。
月夫人的双肩古怪的抖动了一下。
“西羌血虱极易进入人体,要想安全的取用,必须用紫凤羽的蓓蕾花蜜浸泡使其短时内麻痹,我不常在院中,即使过来折取花枝被看到也很容易遮掩过去,夫人从一开始就打了我院中的紫凤羽的主意,是吧?”
木梓焱接着道:
“镇纸是你傍晚去老夫人房间时故意放在床下,上面并不是老夫人的血。
你有意让大家看到你去了老夫人房中,再以镇纸把怀疑引向自己,等苏颖醒来,证实你离开时老夫人都还安好,帮你洗去嫌疑,大家定不会再怀疑你。
这时再透露盅蛊之事,从林姨娘院里搜出铁证,你便成了被陷害的受害人。”
月霄霁把玩着手里的香囊,一丝嘲讽从他的嘴角划过,“母亲定是早就知道嘉荣儿为了治林姨娘的失魂症不惜偷偷用医蛊,盅蛊历来是禁物,一旦被搜出来便百口莫辩。”
“哈哈哈,她该死,为何大家都怜惜她,我要她死,我要她活在恐惧中,要月家上上下下都唾弃她,痛恨她,……”高亢的笑声逐渐消失。月夫人跌坐下去,开始静静地饮泣。
她是端庄贤淑的月夫人,管理府中事宜,待人接物从不出错。扮演的角色越完美,心理压力就越大,她的内心压抑出了毛病,当有人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便要付出代价。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清冷的月光自黑暗中划出一道银白,照在两个立在湖边的人影上。
“自以为聪明的揣摩人心、算计他人,却也抵不过一个意外,谁能知道你会在当晚撞见一切。”月霄霁看着远处的湖心亭,眼中一汪黑潭深不见底。
“记得那晚下着雨,下雨天光线可不怎么好”木梓焱幽幽道。
月霄霁愕然,“所以,其实你并没有看见……”
木梓焱狡黠一笑,唇角轻扬。
“那晚我并未回府,但我看到院里花株少了许多。要知道西羌血虱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埋在土里,5天后化为花泥。当晚仓促,出府必引起怀疑,月夫人一定是埋在自己院子里,具体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月霄霁问。
“苏颖说老太太让取走暖炉,4月乍暖还寒,老人家体弱气虚,最是畏冷,当时只觉诧异,后来查看伤口形状我便有所怀疑。西羌血虱进入人体虽极难察觉,但会搅动全身气血,四肢发热。
如果林姨娘有意以血虱害人,又怎会留着盅蛊被人抓把柄,真正行凶之人既然要拖林姨娘下水又何必大费周章去陷害月夫人。”
木梓焱一双凤眼似泛着光,“看似越复杂的事情其实越简单,看看有谁能从中受益便知道了。”
他接着道“起初我只是怀疑,月夫人身上有明显的紫凤羽的香味,此花香本不会久留,除非碰触过花萼蜜才经久不散。不过一切都只是推测,提到西羌血虱时她的表情证实了我的想法。”
月霄霁轻叹:“就像是一个赌局,赌第一次洗脱嫌疑后没有人会再怀疑她,赌无人知晓西羌血虱这种异族毒物,赌林姨娘在精神压力下定会自己承认。”
“可她只赌对了一局。”
“为什么帮林姨娘?”月霄霁问。
“因为我信你!”
木梓焱歪着头拍了下微微愣住的月霄霁,“别傻了,因为我是----天下第一好人!”,说罢无比得意的笑了起来。
“如果以后兵戈相见,你还信我?”月霄霁转头像看白痴似的望着他。
“那要先打上一架。”
“打架?”
“你赢了我就信你,我若输了也不得不信你。”
“……”月霄霁无语,这什么逻辑。
“其实我也好奇,林姨娘为何完全没有求生之欲,纵使为了你,也不应该应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木梓焱其实并无探究他人的习惯,此时却不经意的问了出来。
月霄霁神色一凛,旋即恢复正常,“我从小在别处长大,和她便不甚亲近。”
他黯然低头,接着道:“也许是她活在压抑中太久,只想尽快了结一切,才能解脱吧。”
“过几日我便随叶先生回博罗,你还在这住些日子么”月霄霁转而问木梓焱。
“我是无牵无挂的闲云野鹤,怎会困于一隅,明日便会启程去蜀中。”木梓焱道。
“蜀中?”月霄霁略显惊讶。
“对啊,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木梓焱转向月霄霁,一字一顿的说:“能拿到西羌血虱,林夫人背后之人你定需留意。”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月霄霁隐约觉得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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