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将疑
如果存在平行时空,你有机会询问18岁生日当天的林郁剑他在想些什么,他的答案里谢尔图市的含量一定很高。那时候站在成年的路口,虽然也有旧憾,但林郁剑在这个新的国度里认为自己会以崭新的姿态去拥抱未来,因为他很笃定,未来百分之百是属于他的。
可是那个时空里的林郁剑并不知道,在谢尔图市的那半年,将是他人生中最后的高光时刻,他以为的开端,其实已经来到了转折的临界点。
以后的人生每况愈下,而导致所有情况以不可挽回的下降趋势迅疾发展的,不是命运的迫使,而是他自己主动的选择。
得知母亲去世的林郁剑把杜帕克几人丢在古堡酒店,赶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
他当时既没有和他们告别,也没有意识到这次离开谢尔图市并不是暂时性的。
从机场落地打车往灵堂赶,在高速上遭遇了堵车。
“前面好像是发生车祸了。”
出租车司机刷着路况,不经意地提到。
从后排车窗望去,拥堵的尾灯在茫茫夜色中宛如猩红的眼珠怒目圆睁,丝毫没有要眨眼的迹象。隔着一条绿化带的另一侧,车流如鬼魅一般唰唰滑过。
三十分钟过去。司机把车载音乐音量调高,开始抖腿。
“有点犯困,不好意思哈。”
回复他的只有车外偶尔传来的鸣笛声。
等到一个小时的时候,司机开始发微信语音,吐槽今晚不知多晚才会收工。不少人纷纷从车里钻了出来,在红光之中,就像是因为车窒息了被吐出来的渣滓一般。
听到后门打开的声音,司机还以为后座的乘客也想下车透透气,转头却看到了躺在车座上的现金。
“喂!”
司机看着那人往前跑去,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疯了,难道能自己跑下高速不成?”
大约跑了一公里,林郁剑抵达了这场拥堵的源头所在,一场惨烈无比的车祸现场。两辆车,一辆没有头另一辆没有尾。周围站着好些交警,荧光的制服探入林郁剑的眼帘,他无法自由地移动目光。
已经清理出的一条车道正有车辆缓缓通行。
排了好久刚要通过的一辆小轿车,车窗突然被重重敲响。司机摇下车窗,堵塞淤积的不耐烦正欲发作,对方的声音抢先打断。
“五千,把我送到青苗市宣理路83号!”
对方的手置于车窗口攥成拳,关节处因用力而发白,凛若冰霜的神色似乎不容异议,司机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那扇充满岁月痕迹的铁框大门,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曾被母亲的手臂死死挡着,只留给他门缝,现如今却完全敞开来,任由形形色色的人表情肃穆地进进出出。
客厅被设置成一个简陋的灵堂,桌上母亲的黑白照立于中间,桌两侧重叠地竖着些花圈。花圈旁三三两两地站着些人。空间已然很狭小,但林郁剑觉得不对,还是太宽敞了。
少了点什么呢?
林郁剑木然。
父亲背着手伫立在一旁与前来吊唁的人交谈,发现不知何时起林郁剑已经站在了门边,面无表情地发着呆。想到林郁剑曾经说自己根本不喜欢王钰云,不会因为她而破坏父子之间的关系,林显忽而有些生气。
“她的”
儿子突然凑上前来,
“棺材呢?”
“已经火化了。”林显陈述着事实。
眼前的儿子却刹那间红了眼眶,不自觉皱起的眉头像是责怪一般朝林显突突地指了过来。
林显立刻又感到生气,这次却是和刚才截然相反的理由,所以更让他火冒三丈。
“你不满意?”
父亲语气里的威压让在场的其他人更感到儿子声音里的克制。
“没有”
可是林郁剑那仍未松开的眉头依旧让林显倍感恼火。即便儿子低着头,还是比自己高不少。这副体格在去美国的这半年没有太大的变化,在成年以前早已初具规模,但或许仅仅是因为年龄数字的变化,此刻却给了林显一丝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变的是他,不是他。
“这么迟赶回来,还有脸问!你的飞机不是早落地了吗?”
林郁剑埋头不语。不妨碍林显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喋喋不休。
“丧着个脸干嘛?你妈出事之后忙前忙后的人是我,你只是打个飞的回来就要在这儿摆脸色?”
“觉得没见到你妈最后一面就让我给火化了,怨我?”
林郁剑红着眼眶讲不出话,“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
可林郁剑那副表情明明就是这个意思。
“好,那我告诉你,你妈是出车祸走的!身首异处,你觉得我该给你留个最后一面,我该留个什么!”
林显情绪激动起来,肢体动作也夸张起来,周围有人上前拉住他。
林郁剑想到高速路上那场车祸,想到他踩过地面上流淌的血泊走过的时候,上面冒着的气泡、直冲鼻腔的腥味、余光里瞥见的四散的组织器官。他的母亲也是如此么?
就好像那一瞬间他是在平行时空亲临了母亲的事故现场一般,他开始想到,
她唤他名字的时候,阿郁
她带血的头皮和粘着碎肉的头发贴在地面上。
她向他道歉的时候,是妈妈不好
她血液的生腥味刺入他的鼻腔,朝喉咙扩散。
她对他拉家常的时候,飞到美国来看你
她的脖子和身体断开了,如同玩具一般脆弱。
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想到这里,止不住地干呕起来,直到温热的胃液涌至他的喉间。
看着林郁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吐了出来,林显的怒气由于惊异而消失了一大半,继而感到丢脸,仅仅因为听到一句“身首异处”便吐了么?都已经成年了,孬种!
在头晕目眩之中,有人递来了纸巾,林郁剑抬头一看,是那次见到的那个年轻男子——妈妈的学生。
他勉强地接过纸擦了擦嘴,对方面无异色,仿佛一切自然而然,又去拿工具帮他清理呕吐物了。
吐虽然吐完了,心脏却依旧狂跳不止,愈来愈快的趋势,在快要达到某种临界点之前,林郁剑耳边突然传了一声“咔哒”,细小而清脆,他转头去看,没有任何东西掉落,也不是任何人制造出的。
回过神来心跳已经平静了。
他痛恨命运和时机。
为什么偏偏在他和母亲关系快要恢复的时候,让他误以为他快要够到幸福的时候,却又转瞬将一切夺走。
把触手可及在顷刻间逆转为触不可及,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是为了在一遍遍的捉弄和游戏中告诉他他不配,是吗。
都是命运和时机的错。
不。
母亲也有错。
明明她早一点来联系他就好了,他一定就顺着台阶下了。可是她偏偏要等到这个冬天,等到她的生命所剩无几。
她和命运是站在一边的吧,都想要捉弄他、折磨他,所以给他留下那样一句话作为一生的结尾:
是妈妈不好,妈妈给你道歉。
他把对话框打开又退出,重复了几十上百遍,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是她要让他愧疚一辈子。
一定是她故意的。
他坐在墙角抱着膝盖,环视着灵堂里的人。来来往往的人里,有多少是真的伤心难受呢?哪怕有一点也好。
汤芝心没在这里。
他想起她说过她来这个家不是为了取代他妈的地位,还大义凛然地劝他主动去联系他妈,可事到如今怎么连出现也不敢,是因为这里摆着他妈的骨灰盒所以做贼心虚了吗?
真是可笑,不过还远不及他的好父亲林显可笑。
林郁剑缄口不言地看着林显人模人样地与来访者握手、攀谈,神色凝重地交接葬礼事宜。
等到人走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汤芝心像是计划好的一样,这才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两盒饭。
两父子折腾这一番确实也累了,在沉默中狼吞虎咽吃完一顿饭,林显决定今晚就在王钰云的这间老房子里休息一下得了,毕竟今天一大早又有人要来吊唁。
林郁剑先去洗漱,结果洗完出来林显已经在他和王钰云原来的房间里等得睡着了。汤芝心朝房间里看了一眼,熄了里面的灯,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了。
她对着刚从浴室里出来的林郁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悄声说道,
“你爸今天也累了,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吵醒他,将就在沙发上对付一晚吧。”
林郁剑进了自己的旧房间。
等到所有灯都熄灭的时候,黑暗中小小的啜泣声却从林郁剑房间里传出来。
汤芝心实在睡不着,轻轻敲了敲林郁剑的门,没有回答,啜泣也消失了,她还是转动把手打开了门。
在汤芝心伸手向开关的一瞬间,林郁剑干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别开灯”
汤芝心于是收回手,默默走到了他床边。
“你怎么了?”
想不到该怎么问的时候,这句话就会脱口而出。
林郁剑的声音发沉,夹杂着鼻音。
“我只是发现,这件屋子很干净。”
“像一直有人住一样,只不过。”
说着哽咽起来。
“所有东西都在原位。”
“我都告诉过你了啊,你妈妈没有不爱你”
汤芝心顿了顿,
“她为你做了很多,你应该要更主动联系她——”
猝不及防地被拦腰抱住,汤芝心的双手停在半空中有些无措。
这具震颤的身体又开始抽泣。
汤芝心忍不住轻拍着对方的脊背,那手法像是一个母亲安慰着儿子一般。
却不知道只是林郁剑满心厌恶地想让她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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