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浮休篇番外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迁居金陵已过三载,寒琅步入而立,一口美髯将将蓄起。当日东庄渔女称赞寒琅仙人下凡,后来阅过夫君话本,方知他自幼常被人如此戏谑。虽是此言非虚,如意总还觉着大约是为夫君年少风流,想来年纪再长些便要失去几分颜色。
谁知他如今年纪渐长,蓄了须,更显丰神俊朗,不似谪仙倒似仙君临世,几乎令人挪不开眼。如意暗中咋舌,夜间卧他枕畔,有时竟要偷望许久,不忍睡去。
这把胡须却非寒琅动念蓄起。金陵事杂,梁溪不时生事,寒琅日子如履薄冰,顾不得身上修饰。可如意离了婆母独坐内廷,日子悠闲,赏花种草、品馔煮茶,还看些闲书。
那日《晋书》读到《嵇康传》,上头说叔夜“采药游山泽,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心中羡慕不已。又看世人所传叔夜画像,皆是一口美髯。夫君在京时便被天子称赞“中散遗风”,不知究竟能像叔夜几分。如意心生向往,每读《晋书》,十分欲使夫君蓄须令她一观。
去岁生辰,寒琅亲为如意贺寿,席上如意拆了夫君所赠礼物,却故意沉着面孔,不肯开口。寒琅以为贺礼不招妻子喜悦,再又询问,若想要些别的,只管说来,他去筹备。如意心中偷笑,面上却作出些委屈神色,说想要夫君的胡须作礼物。
寒琅一怔,此物要来何用?他不开口,只等妻子说明。如意红了脸颊,嗫嚅一阵,道是夫君已过而立,本已该蓄须。自己观名家古画,画上名士皆是一把美髯,自己亦想瞧瞧夫君蓄须后的模样。
寒琅轻笑,望一阵江氏,“那便依夫人的,晚生今日起便不净须了。”
如意得逞,粲然一笑。
半载过去,今日休沐,一驾轻巧马车离了应天府衙,向横溪驶去。
寒琅一袭素白,外披一件雪色纱衣,薄如蝉翼,襟口缀以青色素绢,褒衣博带,闭目养神,恰似画上古人。这身衣物,如意费去许多精神自古画中寻来,乃是魏晋样式,着人打了版式,再寻裁缝制来,如今穿在夫君身上,她十分满意,一路只管望着夫君,遐思不已。
如意早同寒琅约好,待胡须蓄成,要腾出一日与她郊野同游。谁知胡须数月前蓄成,又是西厅南下,险些酿成大祸,寒琅一径周旋,忙了月余不曾停歇。为此又拖许久,今日方始成行。
望着夫君此时姿容,知他月来疲惫,如意十分心疼,伸臂将他环住,面孔贴他身上,轻声道:“夫君辛苦了。”
寒琅闻言睁眼,低头望如意笑笑,伸手环了她腰肢,将人揽入怀中,音色沉沉,“委屈夫人久候了。”如意认真摇摇头。
不多时横溪已至,车夫人在帘外高声请示几句,尽是长洲话,呜呜哝哝。寒琅撩帘而出,回车夫几句,亦是吴语,轻柔和软,自他口中说来十分动听。如意撩帘偷听许久,一会戳戳环儿,“他们说的什么?”
“前头就要到竹林了,徐爷爷问可要先去镇上用膳。”
环儿自打几年前闹鬼,将长洲话学个烂熟,转述如意。如意却至今听不来长洲方言。
寒琅顾及妻子,家中只说北地官话,顾夫人官宦出身,虽不能讲北语,亦是江淮官话,并不难懂。家中下人半是北边带来,另一半见家主如此,不敢怠慢,见了如意亦勉强卷着舌头作北语。
吴语本来难学,家中又无人同她练习,如意赴南省六载,至今闻吴语如闻天书。
一会寒琅上来,向如意道:“如今已在横溪治下了,往镇上同往夫人说的竹林是两个方向。既已租下竹舍,想也不必去镇上了,不如直向林中去。夫人以为如何?”
如意欢喜,“都听夫君的!”
一时车马又动,环儿坐在车外,四下无人,如意向寒琅道:“夫君方才说的是长洲话?恁般好听,却不见夫君说与我听。”
寒琅轻笑,“吴语难学,朝中许多北人来南十数载仍不能懂,怎能勉强夫人学此?”
如意扭头望着寒琅道:“听不懂也喜欢听夫君讲。夫君讲一段我听可好?”
寒琅侧首细思一阵,“陶庵先生的《湖心亭看雪》,夫人可曾读过?”
如意点一点头。寒琅略静一静,而后便用吴语悠然吟咏:
“咸嘉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时值盛夏,已近竹林,周遭凤尾森森,一阵风过,幽篁沙飒作响,岑寂中更无别声,如意盛夏篁音中听完一篇寒冬赏雪之文,吴语诵来,半懂不懂,别是一番韵味,周身顿感清凉,又一阵风过,寒意四起。
诵完两人皆默默,许久不做声,还是寒琅作先一笑,“咯啦”一声收了折扇,笑道:“到了。”
如意回神,扶了丈夫下车,望见周遭森森然凤尾细细、幽篁一望无尽,心却还在西湖雪夜,两下徨然。寒琅一手招呼僮儿,教将车中物事先拿去竹舍安顿,另一手拉了如意,问向她道:
“夫人还有什么要吩咐晚生的?”
如意循夫君视线向竹林望去,听着幽篁淅飒好一阵方才想起,提声向环儿道:“将我们预备药篓、藤杖同夫君的瑶琴取来!”
环儿忙跑着追上僮儿,将瑶琴与药篓等劫下,捧来与如意,如意笑向寒琅道:“烦劳夫君照约好的行来。”
寒琅望药篓一阵,无奈轻笑摇头,抬手拔下发簪,卸去玉冠,再将头发放下抖散,摇头甩开,但见长发似瀑。他再抬手撩起几缕额发,向脑后随意挽了,用簪子簪上,接了药篓背在身上,又拄起藤杖,向如意道:
“可是这般?”
一番动作下来,莫说如意,环儿都看得呆住,莫不成真是仙人下凡了!如意望得痴住,久久盯着寒琅不能回神,寒琅也不急,略踱几步走远了些,立在山前远望幽篁,一阵风过,素发衣袂飘然而起,似就要乘风归去。如意看得滴下泪来,怕夫君瞧出,抬手抹了。
寒琅望一阵幽篁,回首向如意道:“夫人与我山中同游可好?”
如意忙点一点头,赶在寒琅身侧,一手扯住夫君衣袖。
“夫君不要去!”
“怎么?”
“奴不是说这山,夫君不要回去!”
“回哪里去?”
“回天上去!”
寒琅摇头笑叹。“旁人随口阿谀也就罢了,夫人与晚生结亲近十载怎也作此语?晚生早说过,在下一介俗人,何来回转天庭一说?”
“就是做了你十年妻子才知道,总有一天你要去的!”
寒琅听如意认真,转身向妻子道:“人生百载,白驹过隙。世人皆在逆旅,晚生是,夫人亦是。在下自会人间白头,与夫人长相厮守。言及归去,身后之事活人难料,晚生死后回去哪里,晚生自己亦不能知晓。只是届时夫人想亦将寿终,又何必介怀?”
如意盯在寒琅脸上好一阵,“那么你这一世会好生同我守在一处?活得长长久久、寿终正寝?”
寒琅一笑,“若命数准许的话。”
“不会好端端的白日飞升?或是做道士去?”
寒琅忍不住轻笑,“不会。夫人高看了。”
如意环住寒琅抱紧了,脸埋在他肩上。“也不会忽的就被雨妹接走了,一起往什么仙界去?”
寒琅笑容缓缓淡去,他不愿教妻子难过,也将她环紧,“不会。”
如意倚在寒琅身上,半晌轻声道:“夫君记得今日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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