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浮休篇番外燕京旧事(完)
从此别驾,山长水远。
心来相邀,寒琅微笑,并不推辞,“如此便叨扰了。”
两人出了禁中,同车往松鹤楼去了,寒琅马匹转命家人送回宅院,走前特意吩咐一句告知夫人,令她不必等候。心来看在眼里,心中百味杂陈。
到了松鹤楼,两人在雅间坐了,席上早呈上几份冷碟,桂花蜜藕、香干马兰头、梅子酱排,一人座前还有一碗鸡头米甜汤。寒琅虽不讲究于此,看着桌上皆是家乡菜肴,亦知心来十分用了心,难免心酸,目中尽是感激,望心来一眼。
心来不说话,先为寒琅筛一杯酒,自也筛一杯,举起一敬,自己先饮干了,才问寒琅,
“郎中如今可能饮酒了?”
寒琅一笑,捧起酒盏,向心来一敬,就手饮干。二人一句话没有,先过三杯。三杯饮完,心来低头望着酒盏,沉默半晌,轻声问道:
“郎中如今同尊夫人可好么?”
寒琅见他果然还是介意此事,无声轻笑,答道:“劳侍讲记挂,还算好。”
心来头更低了,“弟糊涂了,郎中夫妻举案齐眉,朝中皆知,自是好的。”
寒琅没接口。
两人都不说话,堂倌进来,又端一碗响油脆鳝,搁在桌上,另拿一碟热油,滋啦啦淋在碗中,浓香扑鼻,席上顿时多了些烟火气。
堂倌走了,心来自夹一片脆鳝搁在寒琅碗中,请寒琅举箸。寒琅端起那碗甜汤,舀起一勺鸡头米,怔怔望了许久。心来忽道:
“当日郎中说得对,弟自小养尊处优,郎中的苦楚我何曾懂得。”
寒琅听得一滞,抬头望着心来,将手中甜汤又搁下了。
“直至前几日,我才知道当日皇上有意纳郎中为婿,郎中这才……想宋御史当日那般,郎中怎能忍得了称呼一句‘父皇’。”
心来说着抬起头,“可郎中为何当日不肯直言相告?我糊里糊涂记恨郎中这许久,若非父亲说与我,恐怕今日我还不肯同郎中讲和。”
寒琅拎起酒壶替自己同心来筛满了。
“侍讲当日所言非差,句句振聋发聩,寒琅岂有可辩?”他说着自干一杯,“寒琅自愧不及侍讲心如明镜、不染纤尘,红尘中滚打,满身污秽。将这些事告与侍讲,岂非污阁下耳目。”
寒琅说着又饮一杯,
“有些事还是不晓得的好。”
寒琅原本量大,几杯淡酒不算什么,然而近年心绪灰凉,又病一场,几月来案牍劳形,今日又在知己面前,不免显露疲态,几杯下去,已有玉山倾颓之态。
“只是宰辅何以同侍讲提及此事?”
心来见寒琅相问,自也将杯中酒饮尽,“我近一载同郎中不言不语,当日流言传得有模有样,父亲仿佛也信了几分。”
寒琅噗嗤一笑。
“祯和帝姬当日原要说与郎中,事情不成,如今又长一岁,要定亲了,父亲旁敲侧击,将弟教训一番。”
“要将帝姬许与侍讲么?”
“倒非此意,父亲内阁中人,帝姬不能下嫁我家。父亲是趁机教训了弟一篇道理,拿郎中做例,说我等婚姻轻则涉及家族兴亡、重则有涉庙堂格局,皆要以大局为重,容不得我等愿与不愿。”
“父亲说当日由不得郎中不娶,日后弟也是一般,由不得弟打一辈子光棍。”
心来说得含蓄,当日茶陵之言则更可笑,说的是,不管心来断袖分桃也罢、佛经读坏了脑子也罢,既是李家子孙,便是强忍着,也得作出个男子模样来,娶妻生子、留下香火。
心来紧蹙眉头,又饮一杯,侧首道:
“我就想不通了,我有两位哥哥,四个侄儿,父亲哪里需要我延续香火?”
寒琅忍不住轻笑,摇摇头。
堂倌又端上几道热碗,燕京弄不到白鱼,以鲤鱼代之,寒琅夹了一箸,皱眉搁下,又舀一勺银鱼,布与心来。
心来也不举箸,停了一会,抬头认真望着寒琅,
“容弟唤郎中一声宋兄,请兄教诲弟,兄如今这日子,当真过得去么?弟看着兄,不免遥想弟之将来,亦如兄一般,为不愿做更不堪忍之事,行些眼前苟且,娶个宦中女子,贤良淑德、举案齐眉,弟想着便觉心中恐惧、毛骨悚然!”
心来刚说完便觉失言,红了脸,连声致歉,寒琅却极平静,又为心来再筛一杯,自也饮尽了,
“过得去与过不去,也只能过下去罢了。”寒琅展眼望向窗外。冬夜寂寂,天上飘起雪花。
“江二小姐错爱在下,苦等三载,想侍讲亦有所闻。况小姐解在下于帝姬之祸,恩同再造,怎能不思报答。”
心来已被灌得半醉,嗤笑一声,抬眼望着寒琅,“你看,你还叫人家‘江二小姐’。”
寒琅自也不曾留意,被心来指出,面上一怔,笑笑低下头去。
心来红着脸,酒意上来,也不大留意寒琅神色变化,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
“罢了,你已‘卖身侍妻’了,说也无益,就不揪着你不放了。”他望着面前已凉了的半盏汤羹,“兄可有什么脱身之法,教与弟可好?弟先谢宋兄活命之恩了。”
寒琅望心来一阵,“侍讲何以认定宰辅所选女子必不合足下尊意?宰辅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眼光必不会差。”
“那么宋兄呢?”心来又看寒琅一眼,说完不待寒琅作答,自转了话头,“兄可记得当日弟初见兄时问的,‘逝去之人不能放下,要如何自处’?弟心中有一支春棠,容不下旁人。”
寒琅心头猛地一扯,咳嗽数声。心来仿佛不看见,顾自讲下去,
“说来可笑,弟甚而不曾见过其人。她心中另有所属,宁死不肯屈从于弟,后来事便作罢了。”
“弟心中痴念恐怕半是为了不甘心,在下怎样就那般不如旁人,于是百般打听来个中因由,偷偷去见了那人当初的心上人一面。见了方知山外有山,弟岂能及那人一成。那两人于弟皆为高山仰止,见了那位仁兄,又念及佳人矢志不渝,十分敬爱,从此不能放下,再不信还能心悦他人。”
“侍讲高风亮节,成全了佳人?”
心来手上来回拨弄酒盏,醉眼低垂,摇摇头,“不曾。”
“佳人命薄,为情所苦,香消玉殒。”
寒琅心中震撼疑惑,望着心来久不能言,半晌又咳嗽一阵。心来抬头瞅着寒琅,
“宋兄的病究竟好了不曾,要不要紧?”
寒琅一笑,望向窗外,“随它去罢。”雪落得愈发大了,寒琅伸手出去,接了几片雪花,在掌心揉化了。
“倒是侍讲,万不可走上学生这条绝路,前路茫茫,身后空空,身侧绝壁,回不了头的。”
心来探身向前,盯在寒琅面上,
“所以才要请教兄,可有何法能解弟于倒悬?”
寒琅微笑,“自是放下旧事,着意眼前才是正道。”
心来将身子又靠回去,也望一眼窗外,
“这就不必说了,弟若做得到,还至于此么?”
寒琅沉吟一阵,
“侍讲可曾听过白乐天的典故?”
心来不答,寒琅又为两人各筛一杯,举杯饮尽,望着窗外缓缓讲述:
“乐天幼时邻家有一女子,名唤湘灵,小乐天四岁,两小无猜。”寒琅又自饮一杯,“两人情投意合,却门户不对,乐天望族之后,湘灵家却是白身。乐天母亲坚决不许,命乐天随父宦游,两人就此分别。”
“那时乐天已及冠,父母为其定亲,乐天一概不从,后来乐天之父过世,丁忧三载,出孝期后乐天再求于母,其母一定不许,反言湘灵狐媚诱惑,误乐天举业。”
“乐天为此悬梁刺股,二十九岁终于得中,又求于母亲,母亲仍是不许。湘灵直至那时仍不曾另嫁,想来时年已有二十五岁。”
寒琅说着咳嗽一阵,心来斟一盅茶递与他,他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中举后乐天入京,与湘灵从此音书断绝,饶是如此,乐天仍不肯娶,直至三十又七,其母以死相逼。乐天不能由母亲自绝,才从命另娶,直至四十五仍对湘灵念念不忘,折贬江州仍在寻访,伊人却再不见踪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连理枝乃是当日与湘灵之诺。”
寒琅讲完,又干一杯。心来听得心酸,红了眼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寒琅闻言一怔,再又垂首凄然一笑。
“只是宋兄言此又是何意?我便是熬到父母双双过世,岂又能寻回我的‘湘灵’?”
“学生是说,争不过,便躲罢。”
“躲得一时是一时,好歹三十七岁不是没有希望。”
寒琅说毕一笑。心来也笑一阵,又饮一杯,却不给寒琅筛了。寒琅又要自筛,心来伸手捂住寒琅酒盏夺了去。寒琅也不争,淡淡一笑。
雪已积了厚厚一层,虽是无月,地上积雪映着幽微天光,窗外一片晶莹,竟比屋中更亮。
外头客人已走尽了,只剩心来一桌,堂倌手撑在颊上打着瞌睡。
心来星眸忽而亮起来,
“弟起了一个荒唐念头,只是要连累宋兄受些委屈。”
寒琅抬头望向心来,等他说下去。
“无人许亲,父亲想也无法。弟既有了这断袖名声,何不认了,从此京中大族皆信弟有龙阳之好,自然无人肯将爱女许嫁。父亲高傲,轻易不肯低配,又并非那等倚势逼迫之人,此事便只能搁下了。”
寒琅听得诧异,摇头轻笑。
“只是委屈宋兄要无端受些风评之害。”
寒琅只是笑,“侍讲随意便是。”
此宴之后,无论何时遇上寒琅,心来皆是一脸幽怨,言语含酸,每回见了必要轻飘飘问候尊嫂一句,不仅茶陵生气无奈,连帝王亦信了几分,心生好奇,偏要将寒琅与心来叫在一处,观两人态度。寒琅言语坦荡,心来那边却语必含酸,一次说到一半竟吟出半篇《长门赋》,帝王看得有趣,心中暗笑。
朝中人皆信了心来有断袖之癖,从此不肯沾亲,茶陵果然无奈,心来暂且得了清净。
京中又过两载,寒琅踏熟了千步廊、望够了承天门,帝王时嗔时喜、赏罚无定,当日英王安插京中各部之人已被渐次除去,帝王目光转向江南。
终至收网之时,帝王思忖一阵,想到邹兰汀。此人身上关系甚多,人又张扬,寻他把柄再容易不过,于是名为拔擢,召兰汀回京,为补长洲与盐务之缺,将寒琅外放回乡。
走前寒琅着公服向帝王叩首辞别,帝王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道:
“去了勤谨办事,暇时自加保养,日后还有重任要交与你。”
南直隶迟早要被涤荡殆尽,届时能稳住应天的,他是首选。寒琅并未答言,只是再又叩首,拜别天子。
圣人目送寒琅离去,望着他背影,不知怎的,自也觉得,此人大约再不会回来了。
临去时心来相送,又一副酸楚样子,请嫂夫人回避。如意去了,心来才正色道,
“当日宋兄之言,弟如今转赠与兄,旧事不济,请兄着意眼前罢。”
寒琅笑笑。
“弟是认真的,弟还盼着今后再与兄同醉、陈说平生,兄定要保重。”说着竟红了眼,“知兄海量,可杯中之物毕竟伤身,兄再不可放饮了。”
寒琅沉默半晌,“学生晓得,劳君一番嘱咐,铭感于内,定当从命。”
心来仍是不放心,又再三劝寒琅保重,最后道:“兄等着,待弟寻了机会,便向南寻兄来!”
心来折柳相赠,两人洒泪而别,寒琅登舟向南赴任,此生再未还京。
数年后寒琅于长洲家中一把火将御匾焚烧殆尽,心来命长洲府衙将事压下,其实东西花厅眼线遍布王土,怎能瞒过圣人。
厂公知帝王对寒琅不同,不敢擅自处置,特意命下头按兵不动,将事奏在御前。帝王听了愣怔半晌,
“烧便烧了罢。十八年,早该烧了。”
帝王踱出殿阁,独对禁中残阳,
“他毕竟是不肯做嵇侍中的,朕又岂能当惠帝。”
直至龙御归天,帝王不曾再得寒琅一面。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燕京旧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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