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集英殿内静寂无声。
柳长风熨开眉梢,笑意爬满眼角,迈步走向晏翎。
不过瞬息之间,晏翎便收敛了周身戾气,朝身边的男子投以深邃的目光。
柳长风冲他眨了眨眼,旋即对众人抱拳致歉:“恕在下唐突,扰了诸位雅兴——”说罢面向奉元帝,躬身见礼,“陛下,我家二郎剑术卓然,若有琴音相佐,想必更能彰显风姿。”
晏翎眉峰翕动,眸底有幽光闪过。
奉元帝将柳长风打量了一番,笑道:“朕只听说小侯爷风流倜傥武功卓绝,莫非还是个精通音律的雅士?”
见他不辩驳,奉元帝又道:“既如此,小侯爷便露一手,也好叫朕与完颜太子一饱耳福。”
奉元帝面不改色地说着这番话,扣住龙椅扶手的五指却在微微发颤——
方才他与晏翎四目相对,将后者眼中的肃杀之气瞧得清清楚楚,若非柳长风横插一脚,恐怕那把剑早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奉元帝暗暗咬牙,心底开始后悔当初信了他人之言,没能将晏翎斩草除根,以至日日不得安宁,处处都在提防,哪怕晏翎如今远离庙堂,这种不安仍在断断续续地折磨着他,终成他的腹心之疾。
大抵是看出了奉元帝的忧虑,侍在旁侧的肖安微微靠近几许,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陛下且放宽心,有微臣在,他不敢伤您分毫。”
奉元帝深吸一口气,这才将悬着的心放回肚中。
——是啊,他可是皇帝,处处都有皇城司的高手护卫左右,任凭晏翎剑术再精湛,也奈何不了他。
更何况,他手中还有老四这颗棋子。
不多时,内侍官置好琴桌,其上摆放着一把质地上乘的乌木琴。柳长风盘膝而坐,信手拨动了一下琴弦,而后抬眸,情意绵绵地望向晏翎:“二郎,开始吧。”
席间众臣工对他二人毫无避讳的调情多有诟病,却又不便宣之于口,若非有完颜太子在场,恐怕左相一党要当场联名弹劾这位王爷了。
晏翎不为所动地看着柳长风,柳长风无奈一笑,旋即十指抚上琴弦,兀自起头。
长指落下,丝弦微动,铮铮琴音悠然荡开,似粒粒珠玉坠落在寂静的集英殿内。
首调起,晏翎便识出此曲正是伯牙遇子期之《流水》。
水润万物,上善若水。
柳长风抚琴时凝神专注,将素日里的纨绔气息尽数收敛。
或许是从未想过这位“享誉”京城的花花公子竟能弹得一手好琴,在座众人无不惊愕震撼,就连正吃着甘甜橘肉的完颜卿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了两眼。
晏翎静默半晌,直到泛音渐起他才重新挥剑,袍袖翻飞间剑气如虹,与脆朗丝弦之音相融。
方才晏翎舞剑时生出的心魔不知何时被驱散殆尽,殿中琴声绕梁,仿佛极好的凝神香,令他渐渐平复了心绪。
剑锋疾走,弦似珠玉。
晏翎徐徐阖上眼帘,将周身气劲凝入白刃,顿觉自己仿若置身于幽深林谷间,万籁俱寂时,耳畔只余鏦鏦铮铮之寒涧溪流声,长剑挽过,勾起一朵幽冷水花,在葱茏林木间散落。
山涧静谧,岁月悠然,唯有点点光斑透过茂密枝丛洒在青色衣衫上,仿佛散落人间的金箔,足以抚慰众生。
很快,他越过山涧,至一处飞瀑前立足,银色珠帘垂直而下,水声四溅,凌然清越。
飞瀑东流,奔腾入海;汤汤洋洋,潆洄浩渺。
剑气所至,流水之音潺潺灌耳。
晏翎身轻体盈,只觉自己是一尾徜徉在浩瀚海浪中的银鱼,枕世间自由,享无边风月……
一曲毕,剑舞终。
众人尚未从眼前的震撼之中回神,唯有虢藩于静寂中拍手称赞:“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王爷剑术卓越,果真令人一饱眼福!”
虢藩的话言简意赅,字字句句都在赞赏这位王爷,却对能奏出天籁之音的柳长风避而不谈。
柳长风对此浑不在意,只静坐在琴桌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道青色的身影。
很快,刘玄师接过话轻声笑道:“虢相此言差矣,小侯爷琴技超然,配上王爷的剑才会有此精妙绝伦的一幕。”
虢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的意思。
刘玄师捋须一笑:“此前只在坊间听了些关于王爷与小侯爷如何恩爱之事,如今亲眼目睹,倒是叫老朽见识了何为‘琴剑合一’、‘灵犀相通’啊!”
明着是在称赞这对新婚夫夫恩爱有嘉,可字字句句都在戳虢藩的心窝子——朝中无人不知当初奉元帝给淮安王赐婚时,虢藩的反对之声最洪亮。
此番面对刘玄师的挑衅,虢藩只得将碎掉的牙齿吞入腹中。
晏翎对他二人的交锋视若无睹,将长剑扔给侍卫后便与柳长风一同回到了座席间。
奉元帝的目光随晏翎的身姿而挪动着,面上十分罕见地不挂半分情绪。
一旁的贵妃刘氏用绢子擦净剥了橘瓣的纤指,芙蓉面上漾开一抹浅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王爷之剑舞敛尽锋芒,却又锵然有力,着实令人开眼。想来若公孙大娘在世,恐怕也难与王爷企及。”
刘贵妃有意拿晏翎与女子做比较,明夸暗辱的风格与她父亲刘玄师不相上下。
晏翎吃着柳长风斟的酒,眉目瞥向刘贵妃,未做任何回应。
刘贵妃迎上那道漠然的目光,心头微颤,脸色苍翠如叶。
皇帝忙开口替刘贵妃解围,顺势赞叹几句后又唤了舞姬入殿,笙歌曼舞、丝竹弦响,左相一党其乐融融,纷纷举杯敬向完颜太子。
既然皇帝欺辱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晏翎便不再滞留,当即以身体不适为由请辞。
奉元帝含笑应允,看向那道悠然离场的背影时微有怔忡,待回过神来,复又举杯与完颜卿谈笑。
肖安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变化,抬眸时与武鸣的视线相接,两人沉默片刻后相视一笑,似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夜风微拂,寒气袭人。
晏翎在筵席上吃了几杯“有料”的冷酒,药劲儿虽过,但此刻酒气在体内匀开,化做阵阵热气,正好用以御寒。
宫城内守卫森严,随处可见巡值的皇城司侍卫。秦遇跟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有要事相告。
晏翎避开巡守侍卫,行至一处隐蔽宫墙下问道:“承槿现下如何?”
方才未在席间瞧见四皇子的身影,秦遇心知晏翎会担忧,便趁他舞剑时偷偷离席去探查了一番。
这厢正打算开口,眼神瞥向一旁,又将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晏翎回头,适才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个人。
柳长风斜倚在墙壁上冲他淡淡一笑。
自抚完琴,柳长风就没再开口,一路上沉默不言如影随形,几乎叫晏翎忽略了他的存在。
晏翎收回目光,语声平淡:“但说无妨。”
得了他的准许,秦遇便无所顾忌,将自己探知的消息和盘托出:“据闻四殿下前不久染了风寒,这几日一直在淳禾宫休养,此番带病不宜面客,故而未能到场。”
须臾后,他又道:“听说太后娘娘每隔一天便会去淳禾宫探望四殿下,想来四殿下深得太后娘娘喜爱,当是安好无虞。”
晏翎定睛看去,见他眼神略有闪躲,问道:“只是这样?”
秦遇心头一颤,忙颔首回话:“小人不敢欺瞒殿下!”
眼下已至亥时,临近宵禁,晏翎也不便在宫内滞留,遂将胞弟之事暂时搁下,当即召来步辇赶往宫门。
侯府远在观云坊,若此刻从宣德门出发,就算马车以最快的脚程赶路,恐怕也难以在宵禁鼓响之前走出朱雀门,故此晏翎只得便宜行事,吩咐车夫改道行往太康街,今夜就在王府落脚休憩。
街道两侧的商家陆续关掉店门,行人渐稀,只有悬挂在引柱上的灯笼发出薄弱的光芒,将前行的马车拉出一道悠长的身影。
车辘碾着石板匆忙而过,在渐渐空旷的街道上发出木质的吱呀声。车厢内的两人各自默然倚壁,一时间气氛变得格外诡异。
柳长风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觉有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微微侧目,不禁勾唇:“二郎眉含春情、眼噙秋波,看得我好生羞涩啊。”
晏翎不曾发觉自己眉目间有情,也未看出他有半分羞赧之状,须臾后闭上双眼,索性不去搭理他。
淮安王府朱门金钉锦灯华丽,自成一派奢靡之象。值守的侍卫见王爷自马车而下,忙扯开嗓子冲门内喊道:“王爷回来了!”
不多时,邓管事携几名侍婢出府相迎,见到柳长风时不由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常色,恭声说道:“夜里风大,殿下与小侯爷快些进屋吧。”
自晏翎嫁入侯府后,琼华苑便空了下来,但府上侍婢每日都会洒扫,不至于落下片粒尘埃。
此番他回来得突然,府上下人未做任何准备,是以这会儿正急急忙忙烧着地龙,主殿内很快便升温,如阳春煦暖。
晏翎吃过秦遇送来的醒酒汤后就赶往了梦苑,徒留柳长风一人在此。百无聊赖之下,他便将桌上的整碟梅花糕吃了个干干净净。
屋内的两名侍婢四目相顾,纷纷无奈地摇了摇头——
王爷此次虽说是带着小侯爷回来的,可这凳子还未坐热乎便火急火燎地往梦苑跑去,那位侧室无论样貌还是家世,哪样都比不过小侯爷,也不知王爷为何偏偏对他这般上心。
哎,到底是戏子出身,许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引诱了王爷,才让王爷被猪油蒙心!所以小侯爷现下苦闷至极,这才一个劲儿地吃东西解郁吧?
看着真叫人心酸。
哎……
柳长风并不知晓身后的侍婢在怜悯他,只觉一盘糕点入腹后积胀不堪,遂去院中散步消食。
十六的夜里月如银盘,皎柔白光洒在山石环绕的府院中,给静谧的夜晚平添几分朦胧美感。
淮安王府守卫虽不甚森严,但偶尔也能撞见几名巡值的院卫。柳长风沿着假山上的灯烛光亮一路信步闲行,小径两侧植满草木,空气中浮动着春花的馥郁气息,与周遭断断续续的虫鸣声竟意外和谐。
王府之大,非一时能逛得了,柳长风穿过几扇垂花石门后才意识到自己绕了半天还未走出主院,若再走下去,恐怕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今日在集英殿小酌了几杯,微醺醉意早被夜风吹得所剩无几,柳长风挑了块稍显平坦的巨石,正打算躺下赏一赏月,待腹中积胀感消散再回去洗簌入睡。
恰在这时,石墙那端隐约有清脆的金属铮鸣声传出,他撑在假山上细细听了一遭,暗忖几息后,还是往那边走去了。
石墙另一端是个无人居住的小院,院内并无灯火,只能凭借皎白月色看清内里的境况。
这所小别院的东南角有一株巨大的桃树,伞状的枝桠上挂满了娇粉新花,经夜风吹拂,花雨簌簌纷飞,飘落在那袭挥剑的青衣上。
柳长风在垂花石门下驻足,片刻后放轻步子往那边走去。
晏翎青衫广袖,出剑的身姿轻渺如尘,杂乱飘落的花瓣被他用剑一一接住,待剑气破空时,那摞花瓣便如长了眼的暗器似的,铿锵有力地掷在石墙瓦檐上,琉璃瓦盖顿时裂开落地。
与此同时,那双皂靴轻点,踩上一片飘飞的花瓣纵身跃至树梢,如月姿容在漫天花雨的夜色中尤显昳丽。
柳长风在树下驻足凝望,脑海中唯一能浮起的称赞便只剩下“美”之一字了。
正当他愣神之际,一道银芒忽现,将纷飞的花瓣逐一劈碎,森然杀气在树梢荡开,直逼柳长风而来。
晏翎的动作极快,快到柳长风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剑尖便已近在眉梢。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闪躲开了那道剑气,然而下一瞬,银白长剑在晏翎腕间急转,再度往这边刺了过来。
柳长风左窜又跳,甚至无暇分神去问晏翎为何又对他动武,只能毫无章法地躲避着追杀。
狼狈闪躲间,满地桃花瓣在他脚下辗转成泥。
月色皎皎,清寒透骨,晏翎的杀气愈渐浓稠。
大抵是觉得逃避无望,柳长风索性停下脚步,转身直面那把足以将他劈做几份的剑。
“唰——”
一片冰凉擦脸划过,眨眼间便割断了柳长风鬓角的一缕细发。
下一瞬,剑身沉落,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的颈侧。
经历过洞房花烛夜的变故后,柳长风如今已经能从容不迫地面对这把软剑了,直到面颊有火辣辣的痛感袭来,适才笑着开口:“二郎莫不是吃醉酒后误把我当成了采花贼?”
晏翎面色沉凝、目若幽潭,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
良久后,晏翎问道:“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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