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霎时间，殿中有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
晏翎依旧维持着散漫的姿态任由旁人打量，青衫映面，傲骨天成。
奉元帝笑意渐浓：“皇兄风雅恣意，除习得一手绝佳丹青之外，剑术更是举世无双，普天之下无人能及。奈何有幸见识者甚少，今日适逢贵客在场，不知皇兄可否赏面，让吾等一观？”
学剑术者，或行侠仗义，或强健体魄，唯有供人取乐的伶官才会于人前卖弄——
皇帝此举意图十分明显，倘若晏翎应了，便达到了羞辱之目的；倘若拒绝，便是抗旨不尊，届时无论给他定下什么罪名，右相一党都无话可说。
于进于退，皆为两难。
这等戏耍手段太过低劣，但晏翎却不以为意，只见他缓慢坐直了身子，正欲开口，恍然发现余光里柳长风正以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着他。
晏翎微顿，不禁在心中发笑。他这位“夫君”还真是……有趣啊。
究竟是人是鬼，想必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在顺藤摸瓜之前，晏翎还是装出了几分不情不愿：“臣入宫时不曾佩剑。”
“无妨。”奉元帝招招手，肖安当即会意，取下腰间佩剑，几步近前，毕恭毕敬地献给晏翎。
晏翎神态自如，没有看那把剑，亦没看剑的主人。
肖安持剑的手僵在半空，须臾后收回，唇角咧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下官失礼了，殿下用惯了软剑，此等粗铁烂物着实有辱殿下。”
话毕，他转身望向旁侧的侍卫，那名侍卫对上官眼神中传递来的讯息心领神会，立时取来一把系有和田玉穗子的软剑递到了上官手里。
盛京城内惯用软剑者寥寥无几。这些大内侍卫能在仓促间寻来一块做工纯良的玄铁精金，想来是筹谋已久。
如此，倒是难为他们了。
眼下虽未骑上虎身，但这殿中的一应豺狼显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晏翎不禁在心头苦笑，倘若在前世，他当真会任由座上皇帝如此折辱自己吗？
今夕非昨夕，更何况昨日的晏翎早在那场彻头彻尾的背叛中死去……
不多时，他单手撑膝缓缓起身，宽大袍袖上的银白兰瓣自席间拂过，携来阵阵凛冽清香。
晏翎从肖安手中接过剑，纤白指骨轻抚兽骨剑柄，指腹划过刃身，至尖端时轻轻一拨，青峰软铁顿时发出一道清冽的铮鸣声，在寂静的殿中尤显突兀。
饶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城使也被这声剑鸣里的杀气给震慑住了，方才还噙着暧昧笑意的眼眸，乍然变得警惕起来。
殿中舞姬早已退去，空广锃亮的金砖上此刻只余一名俊美的青衫男子。
左相一党坐壁观山，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右相一党面色忿忿，仿佛于人前受辱的并非淮安王，而是他们自己。
只有那些保持中立态度的皇族臣众们默然视之，杯中的酒液续了又续，怡然自乐、与世无争。
晏翎并未在意四周涌动的暗流，目之所及，皆是手中利剑。
——确实是难得的精金软铁，与他惯用的那一把比较起来相差无几。
目光流转间，晏翎手腕轻动，峥然剑刃划破虚空，剑尖震颤一番后无声无息地指向右前方。
众人循着剑尖所指望了过去，那个方向，正是刘玄师所在。
一时间，席间众人震惊错愕，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集英殿内汇聚凝集，却无一人敢站出来与淮安王对峙。
唯有北延皇太子眉峰微挑，兴致突起，遂抓了一把果干在手，打算慢慢品味。
随行的官吏忙倾身向前，凑到他耳边细声说道：“早就听说过大梁内患严重，如今看来倒是不假。太子——有好戏看了。”
完颜卿唇角扬起，不置可否。
晏翎没有理会旁人的心思，也不去管刘玄师那张吓得惨白的脸有多丑陋腌臜，只将剑锋收回，旋即抬步一跃，剑随人身在空中折出一道柔软的弧度。
他的剑术炉火纯青，玉穗在腕间飞转，却不沾染半片衣袂袍角。绵软剑体在虚空破开，划出阵阵悦耳鸣音。
青裳翩翩，似惊鸿游龙；剑花入眼，如谪仙乱世。
无论是纵身凌空，抑或是后空翻跃，那道青色的身影总能勾出最赏心悦目的画面，柔中带刚，席间众人无不为之震撼，哪怕是最厌恶淮安王的左相党羽都不得不暗暗称赞。
奉元帝坐于上首，比殿中任何人都能清晰明了地欣赏到这段艳绝无双的剑舞。晏翎身型瘦而不柴，白玉束带将那截纤腰尽数描勒，随着身姿翻转而折出完美的弧度。
——就像是初夏的细柳，绵柔温润。
不知是谁曾调侃过，淮安王的那截腰足以令京中女子为之艳羡。
金砖铺陈的地面上明澈地映出舞剑之人的颀长身姿，他步履稳健，却又极其迅捷，如凌波踏浪，飘邈似仙。
而他每踏出一步，便像是在心尖上狠狠擂了一下。
明明力道不重，却撞得人心绪紊乱，难以自抑。
奉元帝神情微怔，连呼吸都滞缓了。须臾后僵硬地撇开视线，摸来一杯玉液琼浆一饮而尽。
武鸣将皇帝的举动尽收眼底，连他举杯时手指隐隐发颤的细枝末节都没错过。
再次看向殿中那位挽剑的王爷时，惯会察言观色的武鸣眼底悄无声息地漾开了一抹暧昧笑意……
集英殿内声息凝滞，唯有剑气震颤的声音不绝于耳，仿若林深时所闻之百鸟啼鸣，清脆悦然，荡人心魂。
晏翎出剑有力，每一式都有凌人之姿。然则剑法纯熟刚柔并济，翩跹身影巧妙地将剑体寒芒化为君子之气，与他素日里的端方不谋而合。
席间人影重重，偶有三两人举杯，视线却从未离开过他的身。
然而就在此时，晏翎忽觉脑袋昏沉似铁，丹田内渐渐有热气晕开，迅速向四肢百骸游走，继而冲向脑海，将他的意识渐渐蚕食。
——他杯里的酒被人做了手脚！
遽然间，持剑的手颓然垂落，剑尖插进砖隙，晏翎极力控制着自己才不至于在人前失态倒地。
凭借他以往经受训练所接触过的药物来看，掺在他酒水里的应当是一种能短暂扰乱心智的迷·药。
本以为这等场合，皇帝不会太过为难他，不成想还是中了招。
为避免自己失控，晏翎咬破舌尖，疼痛与血腥气的刺激足以让他保持几分冷静。
周遭寂静无声，也不知是否有人发现了他的异样。
晏翎微微合眼，再睁开时却发现双瞳被朦胧雾霭笼罩，原本宾朋满座的集英殿不知何时竟变得空旷寂寥。
晏翎强撑心神，额角渗出几分薄汗。须臾间，他紧握剑柄，将剑刃轻轻拔出，再度出剑时，力道猛然加重，杀气也一并浮于眼底。
然而四周的雾霭愈来愈烈，灰败清寒的浓雾中开始弥漫出刺鼻的铁锈味，与微润的水汽一道钻入他的鼻腔。
正当这时，浓雾中仿佛有悠扬唱腔传来：
“楚歌声兮，故人泣。乌江东去兮，不渡生死。今夕别兮，妾与吾王前缘消，后会无有期！”
曲调婉转而决绝，在空荡荡的雾霭中尤显凄凉。
晏翎握剑的手一颤，五脏六腑骤然揪紧。
这是《乌江别》里的唱词！
本该是悠扬动人的唱腔，此刻听来却如魔音灌耳，迫使空茫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六年前的场景——
皇后谢氏于清居殿内拔剑刎颈，先帝卧于龙榻，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只能瞪大双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结发之妻、一国之后自戕。
彼时晏翎被几名侍卫死死按住，面颊紧贴着地砖，丝毫动弹不得。
“铛”地一声，长剑自谢皇后手中脱落，坠地时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动。
少年目睹着生母倒地，嘶吼之声已近暗哑，浊泪自眼角流淌入鬓，将铺开的发丝一一浸透。
偌大的清居殿里回荡着他绝望的哭喊，临到末了，甚至连“娘亲”二字都难以再喊出来。
鲜血在谢皇后身下漫开，仿若雪地新梅，灼灼刺目。
她将目光转向晏翎，嘴唇微动，如柱血水喷涌而出，许久后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和……四郎……好好活着……”
少年停止了挣扎，浊泪溢满眼眶，将谢皇后的身影逐渐淹没。
不多时，空寂的清居殿里传出阵阵狞笑，男男女女，数不胜数。
他在震耳欲聋的笑声中逐渐麻木。
自此，世界灰暗无光。
怔然间，狰狞笑声消失殆尽，周遭灰败的浓雾也开始淡散。
雾色尽头，一张清隽面容徐徐浮现，那人正坐于高位，神情复杂地凝视着他。
——晏煦！
上辈子令他家破人亡、将他赶尽杀绝的狗皇帝晏煦！
两世记忆重叠交映，晏翎的胸腔窒闷疼痛，汹涌浓烈的恨意在心尖迅速凝聚。
他知道自己的心魔被人用药力引出来了。
时值此刻，晏翎已不想刻意隐藏仇恨，握住剑柄的指骨泛出苍白之色，周身杀气汹涌迸发。
“叮——”
剑锋逆转，剑鸣如啸。晏翎趋身前进，骤然将长剑刺向了位于上位的奉元帝。
正当众人沉浸在淮安王的剑舞盛姿时，一道清越的嗓音乍破虚空，直入杀气沸腾之人的耳内：“二郎！”
晏翎自失智中醒神，颀长身影驻足不前。
他回头看去，柳长风已于席间起身，正凝眉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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