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来晚了
子时早已过去,挂在无回地狱的石门两侧的灯笼光晕青幽,隔着老远便看得人头皮发麻。守狱门的鬼吏还是一副万般皆无趣唯有睡觉香的模样,这种十年如一日对换值与摸鱼的执着期待,与不远处虔诚挂满功德牌与红绳锁的“龙魃应援打卡处”莫名配一脸。
林藏樾手中提着大马勺,比破晓抢先冲过来,冲天神息几乎要把石门碾碎。
“孟,孟婆大人。”守狱门的小鬼吏感到自己的心脉快要被压废了,喘气困难得厉害,困意被撵得无影无踪,“有何贵干?”
林藏樾没有答话,她稳住呼吸把大马勺侧掩于身后,另一手将江醉墨的无回令牌怼在守门鬼吏眼前,尽量收住杏眸里呼之欲出的刀光。
“孟婆大人请!”
司狱阎王的血令牌以江醉墨的灵血浸染七七四十九天,能号无回、开炼狱,本身即是法力极强的神牌。鬼吏见到令牌后哪里敢再多问,闪过身为孟婆让出去路。
林藏樾匆匆走入石门,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抬起手皓腕稍转,眨眼间竟凌空将无回石门上的灯笼稳稳召入自己掌心。随后她在鬼吏噤若寒蝉又欲言又止的目光里,提着鬼灯重新踏回地狱。
灯笼随她的疾步悠悠摇晃,青色的鬼火照亮方圆数丈远,周围看似无物虚境,林藏樾心中如千百只猫爪乱抓乱挠,脚下专注赶路,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终于在她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快要走到炼狱入口时,才忽得发觉,青灯光晕之外,又乱又轻的脚步声已经聚集成再难忽视的动静。
她阖起双目,迫使自己静下心以灵应分辨,登时后背发凉,身体僵冷。
身后早已聚起上百只不知从哪些缝隙里钻出的恶鬼。残手提屠刀的血腥凶魂,看起来全须全尾但来者不善的青脸师爷,干脆不及成人腰线高但嘴角淌血的幼童恶灵……百鬼千态立于身后,几百只或只有眼白或血色满布的眼睛齐齐向林藏樾虎视眈眈,凶戾怨气汇聚成黑压压的一片,带来的冲击即便是孟婆也一时有些顶不住。
林藏樾在瞬间的恐惧后更多的是无语。
既然这些恶鬼已入无回,定是已经在司命阎王殿领了罪罚又在司录阎王殿上了名录的,至于最后是在酷刑里魂飞魄散还是赎完罪后投胎,只能由无回地狱决定。旁人若是把他们揍到魂飞魄散,便是乱了天道轮回。若是不小心在炼狱门开时把谁顺手带进去,更是罪过一桩。
这就难办了。林藏樾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似乎是因为感受到了林藏樾的犹豫,鬼群间发出一声抽噎,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阴风,鬼火灯笼剧烈地摇晃两下后,熄灭了。
不好。林藏樾暗暗抽冷气。
果然在片刻后,如同有人在上百只恶鬼怨灵间扔了一把炮仗,鬼群直接炸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向她飞快飘过来。
林藏樾放下灯笼,从腰带间抽出大马勺。横竖此刻眼睛有与没有无甚差别,她索性闭上眼睛,以灵应感知群鬼从哪个方向袭来,精准挥勺出手。
历经鸠荼阴佛母一战,林藏樾此番抵御群鬼奔袭多少有些得心应手,她甚至觉得自己打架的身形步法都流畅了不少。可麻烦的是下手轻了打不退,下手重了怕一勺子打得鬼魂飞魄散。
将近一炷香过去,林藏樾额角生汗,觉得场面实在是让人心急。
寒昭烬还在因为一束为自己贺生辰的蔷薇遭罪,而自己竟然被一群恶鬼缠住得进退皆不是。子时已过,此时强入炼狱已是凶险,再耗下去,天一亮炼狱门关,别说司狱阎王的血令牌,就算江醉墨本墨在这里也打不开炼狱了。
更何况她还需要时间来找这个坑天坑地坑六界的天道到底把寒昭烬塞到哪个炼狱里了。
林藏樾一边左右迎战,一边在脑海中飞快过着上次入无回地狱中时的场景。入女魃炼狱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独自提着灯笼进来的,走了许久才遇到的江醉墨,那夜与今晚又有什么不同呢?
孟婆还是这个孟婆。
无回还是这个无回。
灯笼还……灯笼?这灯笼怕不是为厉鬼恶魂引路所用?
怪不得要挂在石门两侧!
那些要来地狱领罚的恶鬼怨灵,无论多么罪孽深重,凶戾嗜血,最后都只能乖乖入无回的关窍,原来就在这两盏看起来好像属于没啥用氛围组的古朴青灯上。
可是鬼灯被她放在哪里了?
林藏樾恨自己这盏鬼灯召得草率又放得草率。
她在叠罗汉一样扑来的恶鬼缝隙中蹲下身,将马勺在身前来回挥成扇形开路,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寻找。
在体验过不同恶鬼脚腕的手感后,林藏樾终于摸到了鬼灯木柄。她欣喜从指间绕出一缕神息,先是将鬼灯点燃。青绿鬼火重新上线后,众鬼忽然动作一滞,神息即刻化作蛇形细风缠上灯柄。她看准时机放开手,任凭这股细风带着鬼火灯笼飞向远处。
果不其然,那些方才还要龇牙咧嘴扑过来的恶鬼看到鬼火灯笼飞远,一个个放下了围殴林藏樾的执念,争先恐后地追鬼火而去。
林藏樾累得双手撑住身体跌坐在地。
就在她喘着粗气思考地府炼狱茫茫,下一步该怎么找到寒昭烬到底被塞到哪里的时候,林藏樾感到手心被什么尖硬的东西硌了一下。
她有些烦躁地胡乱抓起来,正想要试图用神息鼓捣出些光亮来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没有眼力见,却忽然发现这刺入她掌心的东西上面还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寒昭烬的神息。
这是……龙鳞鞭上的细龙鳞?
林藏樾登时惊喜极了,她拔出掌心里的龙鳞划向自己的额间。揍鬼的力道还没有完全收住,这一道血口划得太深,带着明光神力的殷红鲜血滴下来,落到早早等在身前的司狱阎王血令牌上。
林藏樾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半分疼痛,她把细龙鳞仔细收好后,伸出手松开五指。融了孟婆神力的司狱血令牌从修长指间坠下的同时,她的声音在可怖的地狱中坚定到徒生回响:
“司狱血引,孟婆灵祭,无回之底鬼帝炼狱,开!”
血令落地,脚下坚实的土地被强劲飓风代替。风声呼啸在耳边,把林藏樾起伏托起,她收起所有除灵应之外的所有神力,任凭这股飓风将自己带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冒着这般危险来找寒昭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天罚为上,无可更改。可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司野阎王说的那句“魂力将尽无药可救”,这八个字如同一根无端扎入心间的冰刺,每每想起,都觉得心脉间隐隐寒冷痛楚不止。天罚挫魂,此刻的鬼帝如何了?
寒昭烬的神息愈来愈清晰,灵应终于找到鬼帝所在。林藏樾破去飓风之力,以灵应为线,神息为力,不断拉近自己与鬼帝神息源头的距离。
中途好像被什么挡住,林藏樾一头撞在透明的灵障上,顿时头晕眼花,可灵应所示寒昭烬就在灵障之后,她咬牙心一横,将神力尽数灌入大马勺里,全力猛地敲下——
竟然是片雪原,与她在映魂水镜中见过的那片极为相似。
摔在厚厚的积雪上,满眼银白刺得双目发酸发痛,纷扬不止的大雪落在肌肤上冰冷刺骨,可林藏樾顾不得了。
她分不清这是鬼帝受天罚的炼狱,还是自己又一场过分真实的幻梦。
一簇鹅毛恰巧落在额间深深的血口上,把游离的神识拉了回来。林藏樾从雪地里站起身,看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熟悉的玄衣身形停驻着。
如同映魂幻梦中一样,她全力奔跑起来。只是这一回,林藏樾知道自己奔向谁去。
冥神神力在血脉躯骸中充盈着,她的步伐速度很快,呼吸很烫很急,顷刻间便来到鬼帝面前,看清了他的模样。
寒昭烬垂头跪跌在地,乌发凌乱散乱在身侧,气若游丝,剑眉紧紧拧在一起,飞霞眼眶变成浓重绯色,那双好看的桃花眸阖着,纤长睫帘簌簌抖动,仿佛刚刚承受的巨大的痛苦还未褪去。薄唇微张,鲜血顺着唇角如注而下。
而他身上绑着数根手腕粗的铁链,拖在地上,如同索命夺魂的凶残利刃。
“陛下,陛下。”林藏樾蹲下身轻唤着,稳住心绪将神力注入寒昭烬的神脉,稳住他体内混乱微弱的神息,然后无措地伸手去接鬼帝嘴角不断淌下的鲜血,像是这样就能止住鲜血不再从他口中涌出一样。
“我来晚了。”泪光在雪原中颤动,晶莹夺目,林藏樾的手止不住微微发抖,扶上冰冷黑硬的铁索,“原来不是我的幻觉,真的有铁链。”
“对不起,我来晚了。”
带着暖意的强悍神力冲进血脉,寒昭烬眸仁一动,缓缓睁开眼睛。他盯着林藏樾,漫野裹素,那张明艳夺目的面容如千阳入心。
如同某个似曾相识的故人。
寒昭烬张嘴想要说什么,终究两眼一黑,向前跌在林藏樾单薄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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