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阿尔玛托兰年代记·命运与命运（三）
“所，所罗门·尤亚兹·亚伯拉罕大人……”
“怎么突然这么称呼我呢，这位小姐。”
“因为我之前不知道您是大卫长老的儿子啊，不行礼反而才奇怪吧？话说，你的身份既然如此高贵，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你问我为什么身份高贵还想要离家出走吗？这是因为我压根就没想成为高贵的人。我离家出走的最大原因……应该是想要朋友吧。”
“朋友？？”
“可别小看这个词。直到不久之前，我还是个怀揣着他人皆是蝼蚁的愚蠢想法的自大白痴，但在与乌戈和阿尔巴的相处中，我渐渐地得到了改变。随后在外面的世界中，我又见识到了将我称之为‘小小生物’的原始龙，还接触了各种各样的异族……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欲罢不能。所以，你今后也不能再这样向我下跪了哦。”
……
“所罗门，看来要建立没有王存在的完美平等的世界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一个王。如果其他魔导士和你嘻嘻哈哈平起平坐会阻碍你君临于所有人之上的话，我们自会在言行举止上多加谨慎。所罗门王哟，我们恳求你，成为我们大家的领袖……”
“……我知道了。如果我们梦想中的未来世界，真的必须有王者存在的话，就由我来当这个王吧！”
……
“与圣教连的决战就在大圣堂府，诸位，此战过后，我们的理想就能得以实现，共同前进吧！神与我们同在！”
“他们去前线奋战，我们后方也不能忘了为他们祈祷啊。神啊，请守护我的爸爸妈妈/丈夫/儿子吧，他们对即将成立的「理想乡」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神与我们同在……”
“诸如神之所愿！抵抗军与不净的异族同流合污，此乃罪大恶极！都应在今日一个不剩地被供奉给伟大的神！！！”
“罪…罪大恶极？是因为我们触怒了神，所以全都该死的意思吗？怎么会这样……”
“——这样的神我才不承认！”
……
最后一声呐喊直震天地，让所罗门意识到了他正处于梦境之中。
梦里，他看到了幼时的席巴，看到了恳求他成为王的阿尔巴。当时的一幕幕对话原来还烙印在他脑中。
他还看到了大圣堂府的决战，看到了向神祈祷的同伴们，看到了后方基地内尚未死去的人，也看到了直至生命终结也仍在轻蔑所有种族的大卫……
他不信神，因而掀起反叛。
他不是神，因而希望能与大家携手共进。
他希望自己与他人是平等的存在。
然而……
记起在陷入梦境前所发生过的事后，所罗门知道自己的人生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
成为王，成为神，成为神王，兜兜转转，他逃避着成为身份高贵的人，可为了完成未竟的事业，他最终还是不得不走向冰冷的高处。
“神……真的能让这个世界更好么？”所罗门看向梦境中岿然不动的身影，他希望这个最肖似神的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他一直期望着建立所有种族都能平等相处的世界。
他希望万世安宁，永远和平，永远不会再有纷争。
假如世界上真的有仁爱的神明，那是否会持着和他同样的想法？
梦境中的身影隔在雾里，可其声却如古钟，清晰地将答案抛来：“能让这个世界更好的，从来就不是神。”
听到这个回答，所罗门不由想放声大笑。
既然不是神，那就是与神相对应的人。比起神，他就是更相信人的力量。
“人都是有极限的。”那个声音又道。
“不，”他笃声说，“人类没有极限。”
伟大的国度在度过黑暗之后冉冉升起，如历史上的一道明星，耀眼得令所有异族心驰神往。他们期望能在唯一的人王引领下建立和平美好的世界。
千年未解的混乱终于得以平定，统一了七十二部族的所罗门王，在庆典上正式宣布理想之乡「阿尔玛托兰」的建立。
万人拜伏在地，高呼着所罗门王的名号，宛如在赞颂着一个新神。
也有部分人仍存于那日「决战」的阴影当中，一阵恶念在人族魔导士当中蔓延。
看到没有参与那场大战、没有任何牺牲却能坐享战果的异族，魔导士们心底那股“凭什么是我遭遇这种不幸”的想法更加强烈。
那一日，后方基地被毁，人族元气大伤，可所罗门没有兀自沉浸在悲伤当中，而是鼓舞起余下的魔导士们从低迷的氛围中脱离出来，并攒着一口气去追击了造成基地悲剧的元凶——尚未远去的大卫及其残党。
而大卫的濒死一击也令所罗门身受重伤，并昏迷了整整两天，不过所罗门本人也得到了大卫留下来的权杖。
从昏睡和梦境中醒来的所罗门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柄权杖，是大卫特意留给他的一枚「钥匙」。他仍记得大卫说只要开启它，他就能理解命运。
命运，又是命运，这个词真是阴魂不散。
他本想独身去开启这个也许代表灾厄的「钥匙」，但没想到席巴、阿尔巴和乌戈三人会在他开启之际突然扑了上来。这导致了他们四人都被传送到了「钥匙」背后的神秘空间当中。
穿过次元通道以后——他们步入了伊尔·伊兰的本源内部，并得以窥见「神」的真容。
见识到了传说中的神的真实面貌以后，所罗门终于理解了大卫话中的深意。
这个世界存在着并非未卜先知，而只是单纯流动着的“必然”。看起来只是“偶然”的喜怒、悲伤和生死，实则都是构成“必然”的要素。
何为“必然”？
“必然”就是，我们人类注定无法忤逆的——命运。
我们的一生无论是为了多么伟大的志向而奋斗，无论是遭受什么样的挣扎和痛苦，亦或是重新振作，继续向前……尽管这一切都看起来像是自我意志下的驱动，可它们其实都已经是被“必然”安排好的“偶然”。
也就是说，那些足以让他们献出生命的巨大情感或理想，都只是落入水中也不会留下痕迹的小小石子。
不止是所罗门，几乎是所有的人族魔导士们，都在所罗门打开次元通道的这一刻里理解了命运。这残酷的真相让他们不由泪流满面。
他们并非是通过伦理，而是通过神所赐予的魔力接收器官——“第三只眼”，感知到的这一切。所罗门打破了神的墙壁，让神的本源魔力泄露了出来，因而他们也在接收魔力之时接收到了存在于神体中的真相。
而在伊尔·伊兰的本源内部，最先直面真相的所罗门，以及随从所罗门来此的席巴、阿尔巴、乌戈三人，他们正被神体内巨大的无力感包围着——充斥在神体内的庞杂的魔力，对他们而言却是不可承受的真实。
神……让人畏怯。
“我大概明白了，我自己的使命。”在此种情况下，所罗门蓦然出声。他告诉了其他人他会在这里使用夺取鲁夫之力的大魔法，重新创造一个没有神支配的未来世界。
这个大魔法是他和乌戈一起研究出来的，之前一直没有使用的时机，可来到这以后，所罗门意识到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不是他等来这一天，而是这一天在等待他。
使用这个大魔法以后，伊尔·伊兰会被封印，但祂的力量却会被保留下来为他所用。
他要夺取这里的所有鲁夫，给囚笼中的众生创造一个机会。
届时，众生的意志将以他为媒介点，替换成神的意志。
他也相信大家想要让世界变得更好的意志，能让这个世界继续前进下去。
只是，为了对抗未来也许会发生的异变，他必须留下一些布置……
“席巴，你始终是最理解我的那个人。”
“乌戈，只要有你在，无论将迎来什么样的毁灭你都能用创造之手与之对抗吧。”
“阿尔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今后也请为了监督我而竭尽心力吧。”
一一告别以后，他也该离去。
接下来，他的自我意识会被分散在伊尔·伊兰的魔力源流中，成为庇护大家的力量。
他还无法做到彻底改变既定的命运，只能够做到让神掌控的命运缰绳四分五裂，并将其平等无差地分配给所有种族——他给所有种族留下了一分能够改变既定命运的可能性。
接下来，他即将变成的形态，应该可以被称之为神。
只是心中仍有些不舍，这个世界的一切风景至今仍让他欲罢不能。
“所罗门……等等……”席巴意识到了什么，想要开口挽留，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灵魂正在脱离本体，所罗门正处在神和半神之间，这种感觉十分奇异。掌握了神的本源之力后，他的感官在伟力加持下变得十足的敏锐。不用眼睛去观察，他就能感受到人间一草一木的变化。
微风的拂动，流水中的游鱼，山中的落叶，众生美景各有不同，他好似在注视着一个五彩斑斓的观景球。
只是一瞬，他就已经阅尽了人穷其一生都难以历尽的风景。达到了神的境界后，他身为人时的心念显得如此渺小。
感官的体会达到一个巅峰，万物皆收拢于他的眼中。因此，他更能感觉到有一股与世界意志相异的力量、在他的视界中唯一混沌的身影，正处在这处空间内——
“你来了。”
“我来见证。”
不需开口，他仅凭意念就可完成交流。对方隐蔽在这处空间内，也用同样的方式与他交谈。
交流在继续，但成神的步伐亦未停止。回望着曾与他出生入死的阿尔巴、乌戈……最后是席巴，他亲手斩断了人世间最后一点羁绊。
“所罗门！等等！！你不用去成为什么神的，永远留在我身边就好了……”飞扑过去之时，席巴只抓到一抹幻影，这个幻影温温柔柔笑着，然后变成了一缕风，决然地穿过了她，然后往她看不见的方向远去。
你始终是最理解我的那个人。
不过，永别了。
在所罗门的主导下，代表魔力之源的鲁夫由黑转白，在这一刻绽放出了纯白无暇的光辉。
白色飞鸟骤然挤满圣洁的教堂，大堂内的魔导士们愕然感受着天地的异变，发出了阵阵惊呼。
而被传送回了原地的席巴，在惊呼当中默默地抱膝蹲下，泪流满面。
“既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这里，说明你本就有取代伊尔·伊兰的实力。异世的神，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强行同化伊尔·伊兰的话，我的确可以做到取而代之，但会花上很长时间，还会搅乱此世的规则及人类的意志和命运。我无意将人类的生死存亡系于我之手中。况且，我答应过你，会见证你们的命运。”
“见证么……你本可以立刻成为这个世界的神的，可你的态度还真是温和得过分啊。在我的自我意识彻底散尽之前，与我聊聊你的想法吧。”
“答案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如果你想继续听，那我就再扩充一下我的回答。”她顿了顿，说，“伊尔·伊兰的力量很初级，直视祂的真身，仅是让你们在能承受的范围内理解了真相。命运让你持有了祂成为新神，我虽愤怒这股力量被个体掌握，但也知道这是既定命运下安排的结果，你们虽受命运驱使，但你们的自我意志不容忽视。因此，我尊重你们的决定。”
“说来说去，你不想那么快占据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你中意的「人类」啊。这就是你选择了行走在对你而言是陌生的世界，渐渐衰弱下去的原因吗？我还真是猜不透你怎么想的，诺伦。你深爱着人类，又不想成为人类，却又让神格逐步弱化，你不怕有一天你会消散在这里吗？”
“我的神格会弱化是在所难免的事，毕竟，我身上最大的缺陷——‘自我’，会促使我往人的方向转变。但我也利用了这一点。变成人类、在旅程中不断产生羁绊是快速融入这个世界的方法。神格逐步弱化，也是逐步与本世界同化的方式。”
“可你不愿为人。”
“属于我人性的那一部分会愿意的。”
两个神的交流着，彼此间的气氛还算融洽。也许是为了省去余下继续白费口舌的争论，诺伦忽然做出了一个所罗门意料之外的举动——她将自己的来历抛给了所罗门。
通过意念接收到了这些令人惊讶的巨大信息后，所罗门沉吟道：“我大概明白了。你在等待时机，终有一天会将我取而代之。可没那么简单，自此以后，众生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人的那一部分会成人，神的那一部分会成神，这是简单的常理，并非谁想谁不愿就能改变。而且，正统的神本就不是世界的主宰，我没有那么无聊的野心。”
诺伦又在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不过所罗门还是理解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那就来向我证明吧。你是否有将我取而代之，成为正统之神的资格……如果有的话，那就再好不过。”
“你们人类还是惯于逞能，哦，应该叫英雄主义才对。明明不适合成神，却非要受情感的驱动而生生忍下这些苦痛。”她略一皱眉，“我，我……我居然已经习惯了自我。不，现在与你对话的，有两个我。”
看她这样，所罗门不由一笑：“以我之身，换得改变命运的一个契机，是非常划算的一件事。诺伦，找到自己的名字还不够，你应该也要找到自己的目标，否则你会时常像现在这样做出这种难看的表情。”
“……这件事，交给另一个我去做更好。”
“看来你已经有了想法，那我就不再说了。这个世界，也许今后要一直以这种畸形的面貌存留很长一段时间。但我只能做到这地步了。”说到这，所罗门也在坦然地表达自己即将消失的事实，“以防万一，我留了一个机关设置在了那具肉身当中。但乌戈他们想要与我那个傀儡肉身交流，是不可能的了，那已经不是我了……希望我这个机关不会有用上的时候。”
聆听着所罗门作为人类最后的烦恼，诺伦听后，也发表了听后感言。
“这个世界的命运没你想象得那么好解决。”她说，“你的确为本世界的命运换来了改变的机会，只是……远远不够。虽然在这本书未完之前，我会一直尊重你们的进程，可……算了，这本就是因我而起，我会用我的力量拦住祂们的。”
她这些话中有所隐瞒，所罗门虽不了解她在指代什么，但这时也没什么追究的必要。今后，他会存于万物源流，成为万物，诺伦只要继续行走于世间，他就可以借由鲁夫看到诺伦成人与成神的双向旅途。
所以，既然答案在未来，他也就不用去刨根问底。
“哎，不要小看我们人类啊。我能在今日成神，未来也定会有人做到。如果你无法取代我，后世也会有人来替我做得更好的。”他颇有少年心气地昂着头，给诺伦留下了最后一块居于记忆的碎片，“总而言之，诺伦，会有人继承我的遗志的。”
闻言，诺伦目光微动。
人，作为个体时都是有极限的。
但也如所罗门所说，个体的力量有用尽的时候，可个体一旦变成群体，人变成人类，人类就没有极限。
人类，是她的诞生之源，是她无论何时都想凝望的风景。
原来的世界已经无法折返，可这里的世界与原来的世界同样美丽，亦可以成为她的故乡。
“那么，我祝福你，所罗门王。”诺伦说。
“我也祝福你。”所罗门说，“迷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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