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阿尔玛托兰年代记·命运与命运（四）
自所罗门成神离去之后，席巴王妃成为了阿尔玛托兰的实际统治者。
席巴有很多次试图和所罗门留下的空壳肉身交谈，然而每次交谈的结果都更让人痛彻心扉。
他站在她眼前，他又不在她眼前……
气馁之后，席巴又会逼自己打起精神。她虽感受不到所罗门的存在，但从这些围绕在身畔白色鲁夫当中，她能感受到所罗门寄托在其中的心愿。
如今，魔力已被平等分配给了所有种族，人族再也无法从“第三只眼”中直接获取魔力，因此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施展魔法。
除了曾和所罗门一起共同进入伊尔·伊兰体内的三人——席巴，阿尔巴，乌戈，除了他们三人还能从鲁夫中汲取魔力以外，这个世界在所罗门之理当中陡然大变。
一直引以为傲的才能被限制，这令人族的魔导士产生过恐慌，甚至出现了反对所罗门的声音。这令席巴万分愤怒。
让所罗门当王的是他们，如今这帮人却连这点牺牲都忍受不了，是不是太过可笑？！
幸运保留着无限汲取魔力的天赋，席巴将其视作了所罗门最后的馈赠。她和阿尔巴、乌戈也在后来的庆国大典上被其他种族尊称为“magi”，意即创世的魔法使。她认为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称谓，也是一个使命。
借用强权压下了这些反对的声音，她假装没有看到反对的人群里有许多过去并肩作战的同伴。
不能让任何人破坏所罗门建立的当下……
她苦心支撑着所罗门一直期盼的理想之乡。
她闭锁了自己的五感。
她看不到同伴们日益沉默的神情，听不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也未曾注意到大家的鲁夫逐渐地染上了黑暗。
她终日浑浑噩噩地活着，只在名为“所罗门的愿望”中浮沉。
不知多少个反反复复的时日过去，她又在各族眼前完成了新一轮的讲演，维持了理想乡阿尔玛托兰的生命。
所罗门——
所罗门——你问我这是否就是我想要的？我必须回是的，因为这是你的遗愿。
偌大的圣堂内，席巴微微笑着，掺扶着寿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年迈身体，步步走向了帘幕围绕的床头。今日的庆典结束后，为了能让所罗门的肉身有精力参与下一次朝觐，就必须让他在这里休眠，直到下一个需要所罗门王露面的日子到来。
安置好所罗门的身体后，席巴走出了设下层层法阵的房间，走过了点着幽幽烛火的长廊。地下一路昏黑，拾级上长阶，过拱门，路过露台，骤然的白光刺得她眼睛一疼，外边的晴空当照，是个适合出游的日子，以往她都会在这时候出访其他属地。不过那又怎样呢，晴朗的天气又不是只在今天有，每一天又一天新一天的景色都大同小异。
撇开视线，打算离开之时，走廊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这个人隐没在阴影中，似乎已经站在那很久了，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对方也动了。
席巴眨了眨眼，只是几个片刻，她们之间就只剩下几步的距离。
四目相对，与之传输过来的还有一段复杂的符号，她从中领悟到了眼前之人的意思。
“你要把这个魔法交给我？”
来人点了点头。
“这样啊……所罗门成为神以后，你也能使用这个世界的魔力了啊。”席巴垂下了眼，“这个魔法，对我来说好像用处不大啊，死去的大家又不能真的回来。”
一回忆起从前，干涩的眼眶中好像又有什么呼之欲出，心酥酥麻麻的。席巴以为自己早就能做到对任何事都无所动容了，她都21岁了，也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尽管这个孩子在她的踟蹰当中依然没有出世，可她应该已经变成成熟的大人了才对，为什么……
当她又沉浸在悲痛中时，她感觉到头顶被什么轻点了一下。这令她浑浑回过了神。
整个身体的魔力由此沸腾，多个复合魔法不受她所控地层层往上垒筑，体内的鲁夫正自发构造着纷繁复杂的星塔——这是那个人刚赠予她的新魔法。
眼前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可对方却在离开前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去使出了这个魔法。这个魔法正抽取她体内大量的魔力，甚至有抽空耗竭的迹象，她很想停下来，但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让自己做出任何抵抗的动作。
她忽然有些期待看见对方所说的“亡魂”。
……就稍微试试看吧。
她默默等待着，看着从她体内涌出来的白色鲁夫构成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惨淡的白天转瞬变为了黑夜，变成了她数次曾在篝火旁跳舞的夜，变成了她簇拥大家的夜。四周都是火焰般的光色，同伴们的身姿融在其中，迷迷蒙蒙的，和火光一样闪耀，却丝毫不刺眼，反而引人着迷。
任她看了多少遍都不愿移开眼。深藏在她鲁夫中的记忆里的人们，如今被具现化在她眼前。
瓦希德枕在法兰身上喝酒吃肉，补充能量，法兰嫌弃地揪开他的头，还能随心所欲地带上“啊噜”之类的口癖。
缇斯和莫莫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塞塔和伊苏南又联合在一起戏弄乌戈。
乌戈和阿尔巴都没套上属于magi的冕衣，大家这时候依然年轻。只要挥动手中的魔杖，他们便无所不能。
“明明阿尔巴他们还活着，我却用出了这种过分的魔法……”从她体内分出的数个分身活灵活现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似假似真，如梦亦幻，席巴拭去眼角的泪，“可是，好温暖啊……”
纵然只是幻境……
那个被大家围在中心的人正朝她招手，笑容真切得好像就在眼前，而非在此生难及的彼岸。
“所罗门，你说对吗？”
——对与不对，不必回答。
在这场盛大的幻象里，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
……
再之后，心锁渐解，席巴王妃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起来。
然而本心难守，世事易改，世界上很多人都很难做到从一而终，许多光明鲜亮的梦想坚持到最后难免会失去本味，褪成执迷不悟的暗色。因此，在某些人一心一意地规划着往后的人生时，也有某些人正亲手酿造着已然不可逆转的灾祸。
他们不肯接受今日，不肯接受他们明明也为同一份梦想奋斗过了，可人生却在奋斗过后的今日变得如此悲哀且了无生趣。他们不认可这是实现梦想时所必需的牺牲，因此他们选择毁灭他们自身连同整个世界的未来。
这帮满怀复仇之火的人里，有日复一日对所罗门王愈加不满的魔导士，有最终还是决定违抗“所罗门的傲慢”的反叛组织——埃尔萨梅，意为八芒星。
谁也不知道这个组织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他们举起反旗之时正是世界毁灭之际。脱离了所罗门之理的这批人，有很多席巴眼熟的面孔，他们都曾许下誓言要建立和平世界，他们都是她的同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的鲁夫由白转暗，并且也变得极为渴求黑暗。
他们掀起战争，煽动绝望滋生，并利用这些黑色鲁夫打开了「世界之洞」，引来了上位世界的灾厄。
再过不久，伊尔·伊兰降临大地时，地面上所有生命都会被回收。
乌戈等人去疏散其他异族逃往地底，忙得瞻前顾后，而席巴只好作为主力拦下这些猖狂的堕转之人。
没想到会有一名magi突然倒戈向敌方……可现在不是为此感到难过的时候，趁援军到来之前，她得阻止这一场灾难蔓延！
阿尔玛托兰的末世之战，是与这些叛徒的对决。
“说到底，这个世界还不是从听这个神的安排变成听从另一个神的安排吗，如果这就是神所钦定的命运，那我们必要颠覆它！颠覆所罗门的傲慢！”
“席巴，你肯定不会理解，我们牺牲了太多……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这种结果，我们绝不承认！”
“穷途末路了啊，你会使出什么招式都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毕竟你的魔法也是我们看着成长的。你看，即使是你无往不利的八头防壁，也并非毫无漏洞可钻啊。我们现在，就是世界上最熟悉彼此的……敌人。”
伊苏南、法兰、瓦希德……还有，阿尔巴。
席巴还是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即使她现在被曾是同道者的同伴们连环袭击到身受重伤，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可心中的痛楚却比身体传来的更甚。
“多么悲惨啊，席巴王妃曾经是一位愿意将一切都奉献给神的虔诚信徒，可现在，她却被所罗门王无耻地欺骗了，她那坚定的信仰被所罗门王给利用了！所罗门，他卑鄙地、利用了这名可怜的女性！他是何等罪孽深重啊！！”
“可是！我们埃尔萨梅定会建设出一个没有虚伪的神和命运监牢存在的崭新世界，所以……”
“——请安心上路吧，席巴王妃。”
“……”
“……”
“……”
到头来，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真的很想守护大家，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一件件地失去属于我的宝物，直到失去之时才意识到最珍贵的东西正在我眼前远去。
如果当初我没有一心沉浸在悲伤当中，如果我能及时发现大家的不对……
我要是能趁早理解大家的想法就好了。他们也不至于因为得不到宣泄而憎恨所罗门你。
为什么我会这么迟钝呢。没能给大家带来幸福，这是我的过错。
……
黑魔神大军的咆哮震天动地，战火蔓延了整个阿尔玛托兰。
曾是王都中心的祭坛变得满目狼藉，遭受埃尔萨梅的攻击后，祭坛上充斥着散不尽的灰烟。
曾用以垒筑神权的象牙白长柱碎散成七零八落的石块，四溅的黑血好似一朵朵点缀的花，在石块上边绽放。
一名人类少女正孤零零地躺在残破的祭坛中央——
席巴努力保持着清醒，然而还是难抵体内不断流逝的生命。
这时，有一股冰冷的气息踏过惊惶呐喊而来，令冲击耳膜的喧嚣静止了一瞬，最后似乎是在她的身前站定。
这临近死亡的一幕，又被行走在人间的神见证。
神什么都没有说，席巴也没有想要向异界之神祈求的话语。她已经没有开口的气力了。
在沉默当中，她的眼中逐渐失去高光。
所罗门，我真的努力过了……
阿拉丁，妈妈真的很想见你一面，请原谅我这个连抱都没抱过你的妈妈吧……
直到死亡降临，这名人类少女依然保持着双手环抱小腹的姿势。
风呜呜吹着，诺伦俯下身，伸手想要摸向少女死未瞑目的眼，可又蓦然止住了动作。
不远处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阿尔玛托兰的援军这时才迟迟赶来。在乌戈等人到来前，神站起了身，默默消失在了原地。
席巴的灵魂，会有一堆话想对乌戈说。
这是与她无关的故事，她不必为此而停留。
诺伦心想，她确是来看这人最后一眼，完成最后的见证，可她不应该生出那么多无来由的举动。
诺伦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她能感受到体内某种东西正与她产生分割，这神秘之物正在她体内孕育生长。
席巴，这个人类少女本可以用她教授的那个魔法来疗愈心伤，来逃离死亡，可对方就使用了那一次。
她给予了席巴一个绝对不在她同伴们理解范围之内的强力的魔法，可对方却只用了那一次。
这个魔法本可以为对方提供十足的作用，这并非谎言，那的确是可以召唤死者的魔法。虽说这个魔法依托的是自身的鲁夫，而非他人的鲁夫，所谓的召唤死者实则是召唤储藏在鲁夫体内的记忆幻象……可如果用到极致，那么死者的鲁夫就会与之共鸣，有短暂的苏醒。即使用不到极致，也能利用鲁夫投影伪造分/身，死里逃生。
可直到死亡，这个人类少女都没有选择这么做。
这是诺伦模仿这个世界力量体系构筑的第一个魔法，她没有想过名字，她本想将冠名权留给席巴。
明明这份礼物后来被席巴誊写成卷，留给了其他研究欲旺盛的魔导士，可却再也没有被她本人使用过。
一线的生机，就这么被掐灭在了手中。
命运还是循着原定的丧钟，收殓了必定死在今日的尸体。
究竟是命运引导人类选好了坟墓，还是人类自愿选择走向坟墓？
“你们人类，至始至终都对自身的人生心无悔意……”
再度为此轻语之时，诺伦还是有些理解了自身种种无来由的行为。这不是她做的，这又是她体内另一部分做的。
她为什么要赠予当时内心在痛泣的席巴那样的魔法？
她为什么忽然想要合上席巴的眼睛？
虽然不会有人这么问她，可从万物的意念当中，她好像听到了有个声音在询问她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
“当然是因为她需要这一场风景。”
——两道声音在她体内同口异声说。
神非全知，因而不说无所不知；人非全知，却会在感情驱使下变得无所不知。神性和人性相互对峙，将命运的长河一分为二。
体内的另一部分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与这个世界进行对话了。
等此战结束以后，她会给这个小人儿一个诞生的机会。
高天之上的洞口越来越大，异世的女神仰头与数道目光对视着。次元之壁被打破后，引来的就不止是伊尔伊兰的降临，还有众多源自上位存在的窥探。
伊尔伊兰不算威胁，她还没想将无意识的能量体放在眼里。虽然是伊尔伊兰操控了此界人类的命运，构成了种种偶然之下的必然。
她也不认为正在伊尔伊兰体内，试图与伊尔伊兰同化、将神取而代之的那道灵魂是威胁。按照故事的轨迹，那道灵魂最终也会迎来自己的归宿。
最主要的，还是处于「通天之塔」上层的那群存在。这些存在对她来说虽然不算多么可怕，可如果让祂们降临这个世界，整个人类文明都会因为见识到超出认知的不可视之物而毁灭。她不想让这样的悲剧发生。
要想解决这个难题，目前有两个办法。一是摧毁整座塔的层级关系，让等级差不复存在，不过塔内的各个宇宙世界都将会变得无序混乱；二是切断联系，将这个宇宙独立出来。
后者需要付出的力量要比前者多，毕竟重构不比毁灭来得轻易。
这个世界会引来窥探其实也有她的原因在里面。是她从塔顶不断跌落，捅破了每一层界的洞口，最终停留在了这一层宇宙当中。她留下的痕迹当然会引发众神的警惕。
因此——她也必然要负责到底。
释放积攒在体内所有的命运之力，日月之瞳骤然绽放了前所未有的光辉。
一道星辰之柱冲向了黢黑的天穹。
地面上的人类正为生死存亡而战，天上的神明也该履行各自的职责。
伊尔·伊兰会毁灭阿尔玛托兰是诺伦无法阻止的命运，可她丝毫不担心人类会毁于亲手制造的战火中。按故事的发展，阿尔玛托兰的毁灭，才是这本书的开篇。
况且——所罗门之所以在成神后还留空壳肉身在人间，就是预防着今日的灾难，因而他势必会激发肉身体的封印魔法，将伊尔·伊兰连同埃尔萨梅等人封印在异空间。
地面有怀有神性的所罗门王守护，天之彼端的恶意也该由她来终结。
这场大战，终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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