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就这里吧。”凯特说。
莱特把她放下来,她慢慢俯下身,把脸贴在柔软的枯草上,仿佛在倾听大地的心跳。冬日的阳光温情脉脉的流淌,把她的脸映成了柔和的金色。她轻声说:“莱特,告诉我你现在的感觉。”
“现在吗?”莱特想了想,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太阳很温暖,微风和煦,周围弥漫着橘子皮和青草的香味,还有一种特别的苦味,我猜她们早上才给树松了土。”
“还有呢?”
“这个时节的草有点扎人,再下一场雪就会把枯草盖住。等到春天到了,雪下会长出新芽,新生的绿草像天鹅绒一样柔软。”莱特说,“这里会更热闹,园子里开满野花,候鸟飞回来了,满园都是蜜蜂嗡嗡的声音。”
“春天啊……”凯特闭上眼睛想象着,唇畔带着微笑。莱特握住凯特的手,这只手瘦的皮包骨头,骨节粗大,布满数不清的伤疤和厚茧,此刻却静静憩在他的掌心。莱特的心微微牵动,两人并肩躺在草坪上,仿佛乘坐生命之舟在阳光的河流中遨游。
“如果有来世,你想去哪里?”莱特问道。凯特眯起眼睛,朝天空伸出手:“我想转生为一棵树,扎根在深深的泥土里,朝蓝天伸展枝叶,让鸟儿在我的枝头歌唱。”
“真浪漫。”莱特说,“不过我怎么知道哪棵树是你?”
凯特笑了,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和风涌过柑橘园,枝叶在风中摇曳,满世界都是轻柔的沙沙声,仿佛下起一场细雨。
“只要你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我的声音。”凯特柔声说,“当春回原野,繁花似锦,我会在温暖的春风中重新与你相遇。”
莱特睁开眼睛,凯特凝视着他,清晰的问道:“我走了以后,你会记得我吗?”
“会啊。”莱特沉默片刻,悠长的叹道,“当夏日已尽,玫瑰凋零,当树叶变色,白雪降临,你会像潮汐一样不时浮现在我的心头。”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仿佛篝火旁的吟游诗人。凯特笑了起来:“你在背诗吗?”
“被你猜中了。”
“我喜欢这首诗,再背一遍吧。”
凯特闭上眼睛,听着莱特低声吟诵,声音像雪花一样飘落在她的脸上。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你天涯远引,而我在此长埋。我的爱人啊,请来此寻我遗骸。我将死于安乐,直到与你同在。
“莱特,”她轻声问道,“如果我明天就要死了,你能给我一个告别的吻吗?”
莱特愣住了。凯特乞求的望着他,细若蚊呐的声音溢满哀凄。莱特迟疑了一下,慢慢俯下身,头发落在了凯特的脸上。他吻了吻凯特的额头,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唇角,细致的吻过她的眼睛和脸庞,最后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凯特紧张的闭着眼睛,睫羽微微颤动,但莱特轻轻蹭了蹭她的嘴唇便离开了,她的胸中一阵失落。莱特捋了捋她的头发,柔声问道:“马上就要做手术了,你害怕吗?”
凯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安静了片刻,把手放在莱特的掌心。莱特微微一怔,她的手正在不易察觉的发抖。
“从昨天开始就是这样了。”凯特勉强笑笑,“我一直以为自己不怕死,但现在只要想到会回归虚无,我就浑身发冷,眼前一片漆黑。”
“没有人不怕死。”莱特说,“求生是人的本能,不管未来多么可怕,看不到未来永远更可怕。”
“哪怕未来不会发生任何好事?”
“不,会有好事发生的。”
莱特俯下身,抱住了她。这是个兄长般的拥抱,带着纯粹的温暖和关怀。他伸手插进凯特的头发里,用力扣住她的后脑勺,低声说:“等我回来,我有礼物要给你。”
“你给我的东西够多了。”
“这件不一样。”莱特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说,“你一定会非常惊喜,我保证。”
两人的目光交汇。凯特脸上忽然有了光彩,仿佛淡淡的朝阳照临。她慢慢凑近莱特,抬头看了他一眼,莱特没有避开。凯特鼓足了勇气,在他的唇上蜻蜓点水的吻了一下。
这个吻轻柔得宛如一片羽毛拂过唇畔,却让莱特的脉搏突跳起来。凯特深深的望着他,眼中泛泪,笑容却温柔轻软,像晨光一样。
“一路平安。”她轻声说。
随着莱特启程前往图兰,圣诞节到了。凯特的手术定在圣诞节第二天,如果没有奇迹,这很可能是她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因此她早早开始准备,装饰圣诞树,剪窗花,想过好这个节日。
最近凯特对里昂的态度缓和了很多,里昂便厚着脸皮留了下来,还自告奋勇的煎牛排。入夜,乐园岛开始飘雪,凯特在便条上写着圣诞愿望,听到脚步声,连忙把便条揉成一团,藏在身后。
“喂,你真的不过来吃吗?”里昂一手拎着一只通红的大螃蟹,嘴里还叼着雪茄。凯特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在螃蟹上,微微失神。
里昂以为她想吃,立刻借了一套工具开始剥蟹。他难得有一个表现的机会,使出浑身解数,但他又咬又掰,反而被螃蟹的钳子夹住手,疼得嗷嗷乱叫。
凯特怜悯的望着他,拿过螃蟹,熟练的拆下蟹壳,用筷子把蟹黄挑进碟子里,把蟹腿一段一段掰开,用较细的蟹腿把蟹肉顶出来。源源不断的蟹肉被送到碟子里,里昂的眼睛都直了:“你到底剥过多少螃蟹?”
“记不住了。”凯特顿了顿,“熟能生巧而已,多练练就会了。”
她剥完了两只螃蟹,洗了手,对里昂说:“你吃吧,别浪费了。”
里昂只得夹起一段蟹肉,蘸上醋,蟹肉的鲜甜中掺杂着一丝苦涩。屋里点着壁炉,温暖宜人,凯特依然穿着厚厚的棉衣,捧着暖手宝。她强打起精神陪孩子们聊天,脸色却越来越差,里昂看不下去了,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凯特没有勉强。里昂把她抱回了房间,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又叮嘱她不准熬夜看漫画。凯特躺在床上,温顺的点了点头。
里昂正想离开,衣角突然被拉住了。他低下头,凯特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小声说:“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吧。”
里昂愣住了。凯特慢慢缩回了手,拉上被子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委屈的问道:“不行吗?你从没给我讲过故事。”
她眨了眨眼睛,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一下子戳中了里昂的心窝。他满腔愧疚和怜惜,恨不得伸手抱一抱凯特。他拉开椅子坐下,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
里昂在军营里混了几十年,张口就是荤段子,却从没哄过孩子。他想了半天,磕磕巴巴的讲了起来:“很早以前,远方的森林里住着松鼠一家。松鼠夫妇有两个孩子,小松鼠和妹妹,虽然家里一贫如洗,但爸爸妈妈都非常爱它,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小松鼠从来没有离开过森林,它听云雀说,外面有高山,有辽阔的大海。大海是一片湛蓝的水域,水清沙白,岸上生长着高大的椰子树。小松鼠央求爸爸带它去海边玩,但大海实在太远了,爸爸总是找各种理由敷衍它。”
他顿了顿,接着说:“有一天,小松鼠得了重病,医生束手无策,爸爸为了鼓励它,告诉小松鼠等它病好了,就带它去看看大海。小松鼠相信了,努力的战胜了病魔。它恢复健康后,松鼠爸爸领着小松鼠爬到了最高的树上,往远方眺望。小松鼠第一次看到了森林的尽头,那是一望无际的湛蓝色大海,和它梦中的一模一样,小松鼠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然后呢?”凯特眨巴着眼睛,里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实在编不下去了,憋得满脸通红。凯特用被子蒙住脸,闷声笑得厉害。
“有什么好笑的?”里昂沮丧的问道。凯特拭着眼角的泪花:“行了,不用讲了,你留在这里陪我吧。”
里昂点了点头,他关了灯,俯下身摸了摸凯特的额头:“睡吧,我就在这里。”
凯特疲倦的闭上了眼睛,里昂以为她睡着了,却听到她轻声说:“爸爸,我很开心。你以前……从来没有抱过我。”
里昂心头一颤,凯特望着天花板,梦呓般喃喃道:“我很羡慕爱莎,虽然她走得早,但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又那么爱她。我那时经常想,如果我也生一场病,你说不定就会对我好了,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里昂心中大恸,无法抑制的俯下身,紧紧抱住凯特,颤声道:“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千万不要放弃。”
凯特无力的倚在她的怀里,父亲坚实的臂膀让她感到安心。她没有告诉里昂,从死亡任务归来后,她每晚都被噩梦纠缠,每当她冷汗涔涔的从梦中醒来,竟比入睡前还要累。但从小父亲在她心中就是强大的保护神,只要躲在父亲怀里,就不怕魍魍魉魉在梦中伤害她。
这一夜,里昂都没有离开,直到黎明时分才打了个盹。他醒来时天还没亮,怀中却是空的。
里昂打了个激灵,猛的清醒过来。床上已经没有人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浑身的血都凉了,连滚带爬的冲出病房,才发现凯特正坐在轮椅上,仰首望着晨曦初染的天空。阳台的窗没有关,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她的脸庞和头发上。她的身上披着未消融的积雪,在风里散落如飞花。
天使无翼,流落人间。
凯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她的神色柔软悲伤,仿佛沉浸在回忆里,听到脚步声才回过头。
“爸爸,下雪了。”她笑着说。
她不知在外面坐了多久,嘴唇冻得青白,笑容却明亮得像圣诞树上的彩灯。里昂走过去关上窗,掸落她身上的雪花。他脱下外套披在凯特身上,埋怨道:“大冷天的,跑出来做什么?”
我听到外面在放烟花,就想出来瞧瞧,但没多久就放完了。”凯特面露遗憾。她从怀里抽出一叠厚厚的信,里昂望着信,没有接:“我不会收,你自己拿给他。”
“不,是给你的。”凯特说,“你打开吧。”
里昂看了她一眼,迟疑着打开信。信里却没有一个字提及他,只是细细交待了兰斯和伊莉丝的习惯和喜好,写满了十多页。
“兰斯喜欢海鲜,讨厌辛辣和甜腻的东西。他的胃不好,一定要提醒他按时吃饭,尽量少喝酒。她每天晚上十二点上床睡觉,有时会加班到很晚,不要让他经常熬夜,但别在工作时打扰,会被他讨厌。他有洁癖,喜欢房间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不喜欢拖沓,对整洁高效率的人很有好感。她平时休息时喜欢去打靶,喜欢法律和哲学类的书籍,偶尔会看动画片打发时间,每年秋冬交际容易感冒但总是逞强,关心他的时候不要表现得太刻意,他病时喜欢耍小性子,别跟他计较。”凯特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他喜欢皇冠大道那家连锁店的薄煎饼和蘑菇披萨,不过那家下午六点才开卖,还要排队……”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里昂一动不动的捧着信,手有些发抖。凯特深吸了一口气:“伊丽没有对生父的记忆,她一直挺喜欢你。兰斯面冷心热,但十分长情。他讨厌你主要是因为我,你对他们一家向来很好,天长日久,他会慢慢接纳你的。”
她伸出手,放在了里昂的手背上。她的掌心冰冷,声音却很温暖:“答应我,这次一定要当个好父亲。”
里昂哭了。这个征战半生的枭雄跪倒在地上,掩面痛哭,像个后悔莫及的孩子。“我不想当他们的父亲!”她哽咽道。
凯特望着他通红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我见过爱莎了。”
里昂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凯特轻声说:“我上次濒死时,爱莎把我送回来。她很担心你,还要我向你问好。”
门口传来护士的敲门声,到手术的时间了。凯特应了一声,迟疑片刻,指尖轻轻拭去父亲的泪水。“你没有对不起旁人,”她柔声说,“我原谅你了,你也原谅自己吧。永别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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