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两人同时回过头。一见里昂来了,凯特立刻躲进莱特怀里。莱特扬了扬下巴,眼里明明白白写着滚。里昂的脸色有些难堪,硬着头皮杵在门口,直到莱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有事要离开一趟。”莱特说。凯特嘟着嘴,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他摸了摸凯特的头发,柔声说:“我晚上再来陪你。你不是想要新款游戏机吗?我回头就给你买。”
“我不要游戏机。”凯特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我只要你多陪我一天。”
莱特叹了口气:“凯特,别为难我好吗?”
凯特的眼神暗了暗,恋恋不舍的松开手。但莱特一走,凯特瞬间换脸如翻书,背对着里昂,面无表情的盯着窗外。
“你该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里昂气闷至极,酸溜溜的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跟着他绝对没有好下场。”
“你烦不烦啊?”凯特冷冷道,“我都这副样子了,哪有工夫谈恋爱?快滚,我要休息了。”
“不要逞强了,人生病的时候总希望亲人陪着。”里昂旁若无人的拿了一个苹果,“你记得你小时候拿食用色素给药片上色,把药片装进彩虹糖的盒子里吗?”
“那是爱莎干的。”凯特打断了他的话,“我要是敢这么做,早就被你打断腿了。”
里昂被噎住了。凯特望着他,声音毫无起伏:“你亲口告诉过我,你希望死的是我而不是爱莎。现在你满意了吗?”
“我那时只是悲痛的昏了头……”
“我真不明白你来做什么。”凯特冷哼一声,根本不把他的辩解当真,“如果你只是觉得愧疚,想在我死之前得到原谅,好让自己心安,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只要你乐意,大把女人愿意给你生孩子,你没必要委屈自己来照顾一个复制品。”
里昂的动作顿住了,他觉得吞下的每一口苹果都像石头,硬邦邦的梗在胃部。凯特一向温柔隐忍,但她最近专戳里昂的痛处,字字带着尖刻的怨毒,要是以往,里昂早就拂袖而去了。但他沉默了片刻,平静的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幻肢痛吗?”
“什么?”
“许多人在截肢后会产生错觉,感到被切断的肢体依然存在,并常常感到疼痛。当年我想逃离和艾琳有关的一切,我以为把你从身上切掉了。但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你一出事,我都能感到疼痛。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现象,是美杜莎之血的特异现象还是因为……你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他顿了顿,“哪怕你不是我亲生的,你的体内毕竟流着我的血。我们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就像大脑皮层的神经始终和断肢相连。”
足足半刻钟,凯特一言不发。点滴的速度有些快,里昂俯下身调慢了点滴,目光落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腕上。凯特的各个器官都在衰竭,瘦的只剩一个轮廓,只有胸口的微微起伏说明他还是个活人。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手臂上全是针孔,连营养针都打不进去。就在前天夜里,他突然浑身抽搐,接着开始呕血至休克,抢救了三个小时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明天凯特就要开始洗髓了,但普通的治疗方法对他真的有用吗?
里昂痛恨在这种时候,他依然想着如果凯特死了,他该怎么向杜贝尔弗母子交待?
凯特再次醒来的时候,四下寂静。她的身体仿佛被火焰灼焼了一场,全身的力气都蒸发殆尽,只剩下死灰般的身体。病房里空荡荡的,凯特用手臂支撑着坐起来,眼前一阵晕眩。她稍微坐了一会儿,等那阵晕眩好转一些,才扶着墙壁站起来,慢慢摸到了门框。凯特咬紧牙关,就像推动一块巨石,用尽全力才推开了门,连滚带爬的到了外面。
走廊里没有人,夕阳的红光照在大理石砖上。层层叠叠的月季开满了院子,已经过了花期,但花依然开得很好,火红连绵的一片,海风送来教堂的钟声。夕阳无声的下沉,海面上漾着粼粼波光,潮水涌上沙滩,留下了寄居蟹和贝类的尸骸。她倒在沙滩上,艰难的往前爬去,海浪的声音时近时远,仿佛母亲呼唤着迷路的孩子。但她很快精疲力竭,再度失去了意识。
她并没有昏迷太久,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她靠在一个人背上,身上盖着外套。对方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在沙滩上留下弯弯曲曲的脚印。凯特轻轻唤道:“莱特?”
对方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脊背宽阔,军服上散发着浓烈的雪茄和古龙水气味。凯特的瞳孔慢慢放大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看到不远处的沙滩上,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蹲在那里,专心的堆着沙堡,潮水漫过了她的双足。男孩忙活了很久,沙堡上有瞭望台,有塔楼,堆得栩栩如生。她背对着凯特,母鸡似的张开双臂保护着沙堡,希望它不会被潮水摧毁。
这时,有人在身后叫着男孩的名字。男孩转过身,就在这一瞬间,潮水漫过沙滩,摧毁了小小的城堡,男孩没有回头,却跳起来扑到父亲背上。父子两像虚影一样穿过她的身体,凯特看到父亲背着年幼的自己,一步一步往回走去,男孩在父亲宽阔的背上睡着了,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沙滩上的脚印弯弯曲曲,一路延伸。
她突然想起来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霞光拥着火红的落日,渐渐沉入海天一线的尽头。涨潮的海水卷过金色的沙滩,沙沙作响。莱特坐在窗台上,把玩着一柄宝石匕首。匕首的刀柄镶嵌着红宝石和象牙,经过无数次摩挲已经触手生温。晚霞映照着他的脸庞,他的眼睛像结着浓雾的海面。
吉尔伯特推开门时,正好目睹这一幕。他听到莱特说:“小时候,我曾特别想要一个船模。”
吉尔伯特挑了挑眉,莱特望着匕首,静静的说:“那时班里很流行收集模型,有个同学的父亲送了他一艘三桅船模型,大家都很羡慕。我对家里提了一次,我爸就记住了。他费了很大工夫,从国外弄来一艘船模,比同学的还要大,还要漂亮,但他拿回来时已经不流行这些了,我玩了没几天就厌了,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他的目光终于从匕首上移开,落在沙滩上已经消失成一个黑点的背影,轻轻笑了:“真可惜,现在我想要那个船模了。”
吉尔伯特安静了很久,轻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允许你明天偷懒一天。”
莱特笑起来:“吉尔伯特,我不是小孩了。”
他往右挪了挪,让吉尔伯特在身旁坐下。吉尔伯特问道:“她活不了几天了,你还想利用他做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骗不了我。直到里昂来了我才明白,你捏住了他唯一的软肋。”
莱特挑了挑眉:“你倒说说,我打算做什么?”
谷</span> “里昂在图兰问题上一直是强硬的主战派,你迟早要对付他,但他太强大,太精明了,唯有这个儿子是他的弱点。”吉尔伯特平静的说,“他吃软不吃硬,绑架凯特来要挟他只会适得其反,所以你善待凯特,让凯特承你的情。里昂对这个孩子一直有愧,念及你对凯特的恩情,他会更容易信任你,对付你的时候更犹疑。而你要的,就是这份信任和犹疑。”
莱特单手撑着下颌,瞧着他笑了:“吉尔伯特,我有时真怕你。”
“我说对了吗?”
莱特没有出声,他想起昨天去病房的时候,他告诉凯特,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回图兰处理,不能等他做手术了。凯特没有细问,只是温和的表达了理解,并叮嘱他一路小心。
作为补偿,莱特送给她一艘三桅帆船模型。凯特揭开软布,眼睛一下子亮了。这艘船和漫画里的一模一样,做工精细,漆着深棕色釉彩,洁白的风帆朝后撑开,仿佛正在大海中乘风破浪。
“这是送给我的吗?”
“嗯,喜欢吗?”莱特把手藏在身后,他的双手全是细小的刀伤。凯特喜爱的抚摸着船身,又觉得不妥,连忙把船模还给他:“这个一定很贵吧?我不能收。”
“给你东西就收着,哪来这么多废话。”莱特不耐烦的挑眉,“等你恢复健康,我们就去海边让它起航吧。”
凯特点了点头,有些迟疑:“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帮我拿件新衣服吗?我想洗个澡。”
莱特点了点头,正准备按铃,凯特却阻止了他,哀求道:“让我自己来吧,我想干干净净的走。”
莱特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他离开了病房,回来时拿着一套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还打了盆热水。他锁上门,把空调温度调高:“你病成这样怎么自己洗澡,我来帮你。”
凯特愣住了。莱特抬起头,目光沉静:“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外人碰,如果你实在介意的话,要我叫里昂过来吗?”
凯特安静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莱特伸手试了试温度,把毛巾浸湿拧干。他扶着凯特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在他身下垫了一块干净的浴巾,松开病服的领口,用热毛巾轻柔的擦拭着她的脸颊,然后脱掉了她的上衣。凯特瘦得形销骨立,皮肤松垮,脊椎一节一节的骨头犹如篱笆往外顶,身上布满了石化的白斑。毛巾很快脏了,莱特用热水清洗了毛巾,蘸上沐浴露,把凯特翻过身,仔细擦洗着每一寸皮肤,连腋窝都没漏过,最后用湿毛巾清洁干净,重新打了一盆热水。
“放松一点,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浑身不自在,窘迫的把脸埋进枕头里。她感到莱特一边擦身一边按摩着背上的穴位。莱特的眼神平静专注,没有任何邪念,他仔细擦洗着凯特的身体,动作十分轻柔,好像对待一件不小心被碰坏的稀世珍宝。凯特慢慢放松下来,反而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他偏过头,仔细端详着莱特。莱特紧紧抿着唇,眉目坚毅。当他不笑的时候,脸上便布满岁月的风霜。这个人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中,后来南征北战,习惯了发号施令,恐怕从未做过这种护工的脏活。这只手曾握刀握枪,在尸山血海的战场厮杀,和野狼徒手搏鬥,曾点燃北方的革命,指挥过千军万马,如今却只是平静而轻柔的替他擦身。
凯特突然想起一种坚果,果壳坚硬,用石头才能砸开,果仁却非常甜蜜。她无奈的想,我的运气真的很差。
莱特替他洗净双脚,温柔的按摩着他的脚踝,才抽掉垫在身下的大浴巾把她裹住。凯特蜷缩在柔软的浴巾里,浑身赤裸,眼神温润,仿佛初生的婴儿,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莱特拿梳子给她梳着头,笑眯眯的问道:“我伺候的怎么样啊?”
“你很熟练嘛。”凯特偏头笑道,“难道以前当过护工?”
“我在医院里做过义工。”
“义工?”
“对,临终关怀医院,负责给遗体擦身。”莱特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蹭着他的脸,“你是我第一个服务过的活人,是不是该给我一点奖励?”
“你还缺什么?”凯特调侃道,“以身相许要吗?”
“叫我一声哥。”
“哥哥。”
“乖。”莱特亲了亲她的额头,“外面太阳很好,要出去走走吗?”
“我走不动路。”
“没事,有哥哥在。”
莱特拿来了新衣服,帮助她换上,轻松的把她背了起来。凯特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他的背宽厚坚实,犹如沉寂的山峦,让凯特觉得安心,仿佛只要躲进他的怀里,就不必害怕外面的狂风暴雪。
两人来到了柑橘园中,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园中空无一人,静的能听到远方的涛声。路过一棵柑橘树时,凯特示意莱特停下来,仰首望着浓密的绿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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