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话 逼真的伪证
证物终于到手了。
虽是以不太光彩的方式得了手，但好歹这平反之路，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沐虞走之前，秦云深和他商量过，若这窃取证物一事事发，该如何收场。当时沐虞不以为意，摆摆手说等他们看出端倪了，自己再偷偷送回去便是了。
说来荒谬，但眼下木已成舟，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书房中的摇曳烛火下，萧诚小心划开封口，从那信封中取出一张信纸来。
暖黄色的灯光中，少年的手中的信纸微微发颤。
这竟是一封寄给叛党殷王的书信，信中极尽谄媚之词，处处彰显叛逆之意。而信的结尾，那再熟悉不过的落款霎时刺痛了萧诚的眼。
“是你父亲写的？”
静寂间，男人的声音在耳旁轻声响起。
萧诚没有回答，只是皱眉细细端详着手中的书信。
是父亲的落款，是父亲的笔迹。
除了父亲的笔迹，一旁还有盖有一处殷红的私章。萧诚颤着手，轻轻抚上盖着章的那处。
这私章，是父亲诞辰时，自己和母亲背着他请了能工巧匠刻制的。这章精致小巧，章面齐整，盖出来的印子，同父亲平日的行事作风一样，一丝不苟。
父亲对这诞辰礼物十分珍惜，从此每每写字作画，甚至是与别人书信往来，都得细细盖上这章。
萧诚哑然，只觉得心中发寒。
秦云深在一旁也将这书信看得清楚，见萧诚怔怔不说话，心中也明白了个大概。
“会不会是假的？”
“不……不可能……”
萧诚摩挲着那落款处，低声呢喃。
“父亲的字迹，还有这章，这落款……错不了……”
“可是字迹可以仿，章也可以仿，不是么。”
秦云深见萧诚怅然，有些心疼，抬手轻轻搭上少年的肩。
“字迹可仿……”
萧诚似乎在自言自语，念叨了一会，半晌，又抬眼看着秦云深，眼中情愫难谙。
“这章仿不了……”
“怎么说？”
“天底下就只有那人会刻这样的章，那个人给我父亲刻章时已是风烛残年，这枚章，便是他的收官之作……”
萧诚说着，颤抖着叹了口气，随后看着那封信，陷入了沉默。
父亲在世时，深受天子恩宠，又有何道理投靠那无权无势的殷王，换取如今这般下场？
要说父亲谋反，他始终不信，但眼下这信，分明就是父亲所写。
诚然，父亲的字，天下诸公争相模仿，却又有几人能仿得这般天衣无缝？退一步说，若这字真的能仿，这章……
看到那四四方方红彤彤的蝇头小章，萧诚心乱如麻。
他的父亲，他可亲可敬的父亲，真是那十恶不赦的反贼么……
“会不会，是有人偷了你父亲的章，写了这封信，栽赃给你父亲。”
萧诚肉眼可见地陷入消沉，秦云深轻轻伸手揽住他，想给予他些许慰藉。
感受到身后的的温暖，萧诚缓缓抬头，看向秦云深的双眸。却不自觉红了眼。
“可那枚章……”
少年的声音，不自觉浸染了哭意。
“
那枚章，一直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将其视若珍宝，从未落入过他人手里……”
不等秦云深想出别的可能，少年心中的防线似是骤然崩塌一般，颤抖着声音低声道：
“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不明白……”
“不会的……”
秦云深低声在萧诚耳旁安慰着，将他从正面揽入怀中，任其靠在自己肩上无声颤抖。
“我，我想不明白……”
萧诚红着眼，吐出带着哭音的几个字。
“萧诚……”
“我不明白……”
少年咬着牙，颤抖着强忍眼中的泪水。
怀中的少年周身发颤，似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秦云深也不知该如何替他开解，便只是轻轻揽着他。
萧诚本以为，证物到手，之后翻案平反，不过都是水到渠成之事。但眼下这件证物，不仅没有缓解他心中长期的苦闷，更像是将他扼住了咽喉，使他发声无能，甚至呼吸困难。
事情本不该如此。
至此，平反之事，不仅毫无进展，甚至进入了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黑夜。
眼下，秦云深，沐虞，都被自己拉下了水。他们本可以是旁观看客，却因情义，向自己伸出了这随时有可能反噬的援助之手。
若此事一发，平反一事不谈，不单是自己的安危堪忧，到时秦府上下，还有沐虞，怕都会落得难看的下场。
萧诚在秦云深的怀中静默了半晌，随后抬头，红着眼看着秦云深，用轻微难辨的哭音哑声道：
“追上沐虞……我们把它还回去……”
……
那天，秦云深彻夜难眠。
虽然他仍旧觉得事有蹊跷，但萧诚已然心灰意冷，说什么也不愿再看那封信。
不是萧诚不相信他的父亲，而是不愿相信眼前的证物，竟没有一丝伪造的迹象。
证物到手前，少年摩拳擦掌，心中暗暗起誓定要用这伪证换取萧家清白。好不容易窃得证物，可眼下这封信，不仅从头到尾看不出丝毫破绽，空欢喜不说，甚至还可能将他几人的性命一同搭上。
少年这些日子的雄心壮志，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秦云深知道萧诚会因此陷入颓丧，因而想将此信留下，再作研究，但看萧诚的样子，似乎更加顾虑周围人的安危。秦云深不想违背萧诚的意志，思虑再三后还是策马扬鞭，追了出去。
可偌大的皇城，空荡荡的街道，哪里还有沐虞的身影。
沐虞走时，接他的是鬼市中那位酒楼老板娘。秦云深想到这，回府便与萧诚商量着，再过几日是鬼市开市之日，到时他再将这信封带去，托酒楼老板娘交予沐虞。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办了。
那一晚，萧诚显然也久久难以入眠，直到金鸡鸣晓，东厢房中的灯光才暗了下去。
接下去几天，萧诚成日郁郁寡欢，偶尔也会到书房中，偷眼瞥过那信，而后惶惶离去。
秦云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几日萧诚常以身子不适推脱，躲在房中不肯出来与他们一起用膳。他倒也让小云给他送去了吃的，可每次送进去，再端出来，消的却没一点。
少年原本就不太壮实的身子，更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了。
他也几次在深夜敲门进到萧诚房中，与他促膝而谈，劝他放宽心，可少年苦在心里，吐不出来，几次都是勉强挤出微笑，摇头说没事。
秦云深知道，萧诚到底是姓萧，萧家满门抄斩，落下个不忠不义的骂名，他身为萧家之后，看不得自己的家人无辜丧命，看不得自己的家族就此没落。可他孤苦伶仃，一个人苟活在世上，想尽了办法，却什么都做不了。
难道是他不愿平反么？
这种苦痛，只有他自己知晓。
秦云深不敢逼他做什么，也不愿逼他做什么，只愿他熬过这一关……
……好好活下去。
秦云深担忧着少年的身体，命小云悉心照料着。小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这几日自家公子与小先生的身心状况都不太对劲，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将疑问憋在心里，尽心尽力照顾那闭门不出的小先生。
这几日，秦云深得空，便会去书房坐着，盯着那封书信出神。
他从说书人那听闻过模仿笔迹犯案的事例，可眼下这件事却让他毫无头绪。萧诚作为萧公之子，都一口咬定了这字迹和印章是他父亲所留下的，他一个外姓人，又有什么权利平白无故做出质疑？
明天就是鬼市开市之日，到时，这封书信将会重新交回沐虞手里，再经由沐虞之手，回到大理寺。
眼下，他们手握证物尚且找不出豁口，萧公谋反一案，恐再无昭雪之日。
秦云深心中怅然，盯着那书信，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男人叹了口气，起身踱步，却依旧丝毫没有头绪。他最终站到了书房中间萧公那副墨宝前，盯着那几个大字出神。
这字，和书信上的字，确实像是出自一人之手，一笔一划利落干净，不拖泥带水，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意思。
此时，刘叔突然抱着一小叠账本步履蹒跚走了书房，好似有什么事情找秦云深。
秦云深心中思虑着萧家谋反一案，没有注意，回过神时，刘叔已将那些账本放到了桌上，正拿着桌上的信仔细端详。
“小心，这东西弄坏了可要掉脑袋。”
秦云深见了，急忙上前劝阻，不想刘叔听他说完，乐呵道，
“公子您可别吓唬我，老头子年纪大了不经吓呦。”
刘叔嘴上这么说，倒也将那信放下了，随后拍了拍一旁的账本，声音沧桑，
“刚刚钱庄的伙计来过，说公子你几天没去了，有一些新账目要你看看，我给你放这了。”
“好。”
秦云深倒无暇管那些账本，只是回到桌旁，皱着眉观察那书信，生怕磕着碰着，或者折了角。
不想一旁的刘叔见到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没有丝毫共情，反而打趣般问道：
“公子也喜欢我们老爷的字吧？我看公子写的这些字，嗯，是挺好的，像我们老爷的字。”
秦云深担心这老人家失手碰坏了书信，本想遣他出去，听到他这么一说，突然皱眉抬头。
像？
刘叔之前是萧府的老管家，具萧诚所说，他在萧府至少有些年头了。此番他说的这个“像”字，莫不是指这信，不是萧公所写？
想到这层，秦云深急忙发问：
“刘叔，你认字么？”
“老头子大字不识几个，但之前在萧家，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还是要认得的。这老爷的字么，我也是看了有十几二十年了，虽不知写的什么，但还是认得出来。喏——”
刘叔伸出手，指了指那处落款，
“老爷的名字，老头子我还是认得的。”
秦云深听了，又追问道：
“这是你们老爷的名字，那你方才为何说是我写的？”
怎料刘叔听了，忍俊不禁，摸着胡子乐呵了起来，
“公子莫要骗我，我们老爷写自己的名字，可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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