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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话 慈眉善目的贾侯


萧诚回秦府前,在周围溜达了好一会,直至确保自己鼻尖的热意消散后,才回到府上。

        秦雨轩在府中等了有好一阵,见萧诚回来,急忙几步跑过来,围着他不停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在得知小叔准许自己和小先生出去玩后,这小孩开心得赶忙去招呼大丫鬟前来陪同,拉着萧诚一并上街。

        萧诚此刻心中的淡淡忧闷,在这偌大的秦府,在小少爷的欢愉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萧诚不得不陪同那小少爷上街,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边上的小皮猴闹嚷嚷地说要先去哪再去哪,他只觉得脑中发乱,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方才秦云深那般态度,不知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想这秦公子虽是商贾之流,却总待人周到,谦逊有礼,何尝见他像今日这般动怒。萧诚此时觉着自己心中难过事小,那纷扰秦云深心神之事,才是要紧之事。

        等逛完回府,再见秦云深,定要问出个缘由,指不定自己能帮上什么。

        皇城中的市集上颇为热闹,卖珠钗首饰的,卖花鸟字画的,耍杂技的,挑货担的,各色人等琳琅满目。萧诚跟在那小少爷后头,似对这繁华之景丝毫提不起兴趣,只是一言不发走着。

        前头的小少爷忽然说想要买几把纸扇回去一会画着玩,拉着萧诚兴冲冲来到不远处一间杂货铺,杂货铺老板一听说要买纸扇,放下手头上的货物赔笑道:

        “小客官来得不巧,方才一位官人把剩下的空纸扇都定了,钱也付了,说一会来取,这只剩下这些写了字作了画儿的,您要不瞧瞧,保不准也有喜欢的?”

        那小少爷听了不乐意,竟仗着以往家里大人对他宠爱之至,当街撒起泼,哭闹着一定要买了纸扇回去。

        “老板有劳,敢问这附近还有别的地方能买着这纸扇么?”

        萧诚见那小孩哭闹不休,心下无奈,只得好声好气问老板。

        “这位客官,不瞒您说,小店乃是这附近唯一一家了,再远些,走过三四条街开外或许也还有,就是远了些。”那老板回应道,“要不您几位明儿再来,或者小客官要多少,府上在哪,小的记下,明日差人送过去,您看——”

        萧诚回头去看秦雨轩,却见这小孩依旧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一定要今天买了纸扇回去。

        萧诚觉得自己的头隐隐作痛

        “要不您看这样,您几位稍候,一会那位客官老爷来了,和他商量商量,分与你们一些,几位客官意下如何?”

        那老板见着那小客官哭闹,却也不恼,急忙献策。萧诚听罢说也行,回过头去俯身安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秦雨轩。

        等了没一会,那个定下了所有纸扇的老爷前来取货,萧诚正要上前与那人商量,看到那人侧颜时却不禁愣住。

        这人有四五十来岁模样,富贵人家的老爷打扮,慈眉善目,眼角微微下垂,耷拉在已经有些皱纹的脸上。

        那人见一旁有人过来,也瞥了一眼,随即突然反应过来,转过身难以置信般看着少年。

        “你是……萧诚?”

        那位定下了所有纸扇的老爷衣着不凡,声音微哑,此番见着萧诚,竟是同见了熟人一般,脸上除了讶异,又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萧诚看着眼前之人那张并不陌生的脸,唇瓣微翕。

        “侯爷……”

        他喃喃着,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位买走了所有纸扇的老爷不是旁人,正是皇城边上权倾一时的一位姓贾的侯爷。这位侯爷与萧公生前乃是世交,论年龄,至少比萧诚大了有二三十岁。

        想爹爹生前,经常与这位侯爷有所往来,萧诚在府上也与他见过几面,但若不提,他此时几乎忘了爹爹还有这样一位故交。

        这位故交与爹爹关系如何,他也说不上来,爹爹虽与他有往来,但似乎极少提起他。

        “没想到,你还活着……”那位故人见了萧诚,先是一惊,随后神情凄然,紧紧握住了萧诚的手,“好孩子,你,你没死……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现住在哪,可有人照顾?……”

        “回侯爷,萧诚现在是皇城中富贾秦云深府上的一位门客,其他的,说来话长……”

        萧诚微微颔首,毕恭毕敬回复道,眼中却不觉流露出几分悲伤。

        侯爷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萧诚的肩侧,似是宽慰。

        “好,好……好孩子,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跟伯伯慢慢说,慢慢说。”

        这位侯爷似乎十分担心在意萧诚的处境,说什么都要拉着萧诚到别处去小坐,萧诚见侯爷关心自己,也不好推拒。回过身与秦府家奴吩咐了两句,让他们早些带小少爷回去,说自己今日可能晚些回府。说完,便被那人执着手嘘寒问暖,一步一问地朝别处去了。

        那侯爷走前,将自己所定的纸扇全都让与了秦小公子,那小孩得了纸扇,心情大好,也不顾其他,游逛了一阵便回府去了。

        ……

        萧诚随着那位侯爷,走至一处酒楼,在店中小厮的指引下,上了二楼,进到一处雅间。

        这雅间虽不大,但精于布置,隔音效果倒也不差,合上门,楼下的嘈杂声便减轻了不少。

        二人坐好,不一会,小厮便端上来了些酒菜点心。

        算着也到了用饭的时间,看来这位侯爷是要与自己一同用膳了。

        萧诚心想。

        那侯爷让萧诚不必拘于礼数,就同亲人一般看待自己便好,萧诚听了,感激不尽,点头应下。

        “想你现在只身一人在那秦府,定是孤苦伶仃,”那侯爷慈祥的脸上流露出了惋惜,“好孩子,你要有什么难处,便差人,或者写信告诉伯伯,伯伯一定帮你。”

        “多谢侯爷,萧诚感激不尽……”

        “对了孩子,上次……萧府出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侯爷皱着眉,看着低眉顺眼的萧诚,眼中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恨意。却只短短一瞬,又立即被消化在这位侯爷慈祥的眉目之间。

        萧诚并未察觉,只是将自己去探亲从而逃过一劫之事细细与贾侯说明,又将自己是如何被押送至皇城,如何被秦云深救下,成为秦府门客一事将他仔细解释一番。那侯爷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孩子,那你现在住在那商贾之流府中,过得可还好啊?”

        “回侯爷的话,倒还习惯,只是……”萧诚微微颔首,随后脸上的神情严肃了几分。

        他似在思索着什么,沉吟了一会,缓缓道,

        “不瞒侯爷,萧诚思来想去,自认为萧家此番落难,定是有奸人从中作祟。家父的为人侯爷也知道,家父是定不会勾结逆党,做出这等天理难容之事来。”

        说到这,萧诚还是难免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将这奸诈之人寻出,好替爹爹证明清白,替萧府上上下下报仇雪恨。

        那侯爷听了微微耸了耸鼻头,不自觉用手挠了挠腮,唔唔应着,却也不表明态度。

        “若真有沉冤昭雪之日,还望侯爷看在与我爹爹交情的份上,帮帮晚生!”

        说着,萧诚蓦然从椅子上站起,朝着那侯爷就要跪。那侯爷见状,急忙将萧诚扶起,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孩子啊,这冤不冤,也得有证据,出去是不敢乱说的。唉……来,咱不说这伤心事,听伯伯一句劝,万事还要朝前看,朝前。”

        贾侯拍了拍萧诚的手背,将萧诚劝说回座位上,亲自帮他斟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却见那侯爷有意无意往自己杯中倒得少了些,偷眼看萧诚,随后扬起脸笑了笑。

        “来,孩子,伯伯敬你,此番逃出生天实属不易,也要多谢老天眷顾啊。”

        侯爷将那酒一饮而尽,将空酒杯示与萧诚,萧诚平日虽极少饮酒,但见着侯爷敬自己,便不好不喝,也毫不犹豫地将那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就对了。”那侯爷宽慰般点点头,“萧诚啊,你看,这命捡回来多不容易,你得小心,要珍惜——听伯伯说,咱就不要为了什么复仇啊,平反啊,再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你爹要是知道了,得——”

        “侯爷。”

        萧诚似乎不太乐意听到这番话,竟不顾礼仪出言打断。

        他见老人家面上微露不悦,沉吟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能让我爹我娘死得不明不白……”他垂着头,似乎已有些微醺,自言自语般摇头喃喃道,“爹爹不会谋反,大家……大家不能无缘无故的就死了……”

        在萧诚低着头时,那位面目和善的侯爷神色略显不满,却不动声色,只是沉默着再将萧诚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酒。

        “好,乖孩子,来,不怕,伯伯在,伯伯陪你,再喝,再喝……”

        侯爷微哑而祥和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萧诚抬眼,感激地看了一眼贾侯,接过递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仿佛饮入腹内的不是苦酒,而是怨愤,是不甘,是无声的控诉。

        ……

        酒过三巡,萧诚墨睫微颤,似已有几分醉意。

        他此刻微微倚着桌子,用手撑着额头,却仍旧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细长的墨睫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来。

        “好孩子,孩子?……你喝多了。”

        贾侯试探着在萧诚微微耷拉着的眼前晃了晃手,却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很快,他收起脸上虚伪的慈祥,瞬间换了副嘴脸般,嫌恶地看着半倚在桌上阖眼小憩的萧诚。

        “真是见鬼……”

        他见少年没有知觉,便低声骂了一句,端详着少年这与他爹有几分相似的长相。

        本以为萧家上下全都死光了,不想还留着这个小孽障苟活于人世。

        萧家有后他倒是无所谓,但若真如萧诚方才所说,他还想替萧公翻案……虽凭他一个罪臣之子,无权无势,翻不起什么浪来,但也保不准这事拖久了生出些事端来,到时,怕是会更加棘手。

        夜长梦多,还是得想办法处之而后快。

        夹杂着寒意的晚风从窗外侵袭而入,掠过桌缘,扇得人心中恶火蓦然滋长。

        越想越恼,那侯爷一甩袖子,此刻竟与方才关心有加者判若两人,全然不顾萧诚死活,头也不回往外走。

        行至门口,他似想到什么,又突然立足,回首去看桌上多少有些不省人事的萧诚,心生恶念。

        倘若今晚,这小孽畜也随着萧公去了,可不就了了。

        他凝视着毫无防备的少年。

        是啊,想着酒楼中鱼龙混杂,就算是潜入一个杀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萧诚解决了,这小孽障现系一介罪臣,无依无靠,死了也没人在意,却又有何不可呢。

        就算真有人瞧见了那杀手,怕一时半会也和自己扯不上关系,毕竟——

        他可是萧公的故交,是疼爱萧诚的伯伯,是高高在上的侯爷。

        他看着瘫软在桌前的少年,低声冷笑一声。

        那冷笑在这张和蔼可亲的面庞上,竟似寒冬腊月的冰锥般,使人见之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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