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为乎惶惶(下)
陈三七和赵定秀两个看客,双手拢袖,一老一小各自蹲在角落听着青衫儒士在这里与这位南唐公主泄露天机。
旁边少年还时不时的戳戳老头子,开口问道:“夫子,她真的是南唐公主啊?我还以为她在骗人嘞!”
老头子乐呵呵的笑着,缓缓答道:“所以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江湖水深着呢!”但凡是寻常旅客哪怕露宿荒野,遇到这样一位惨兮兮的流浪少女,必定是心有凄凄,少不得同情之余要再留些银两!可他们并非寻常人家,而这位南唐公主也很是奇怪,从路遇少女到夜宿山寺,一切恰恰如此顺遂,才是反常怪事!
曹沫道破这位少女的身份,却并没有继续泄露天机。场上众人有些沉默,陈三七心里暗暗思忖,不出所料,那个离勾已经开始追捕他们一行人,而这个消息自然也早已到了大奉那座禁宫了。可如今一路东行,却是连个谍子都不曾有,这就过于奇怪了!而这位南唐遗珠,或许可以回答一些疑惑!
少女目光有些震惊,不知道自己短短时间里就暴露了根脚。但很快便归于平静,心下思考片刻,开口道:“不错,我确实是南唐那个早已落水身亡的公主!”少女脸色凄凉,“不过如今什么都不是了!”
陈三七一脸震惊,这个昨天寺庙里还衣衫褴褛,比泥腿子的他好不了多少的姑娘,居然身份也是如此金贵!陈三七有些感叹,这年头,太子公主都混的这般凄惨,不是陋巷里摸爬滚打,就是山寺里坑蒙拐骗!
素袍少女自然不知道陈三七如此跳脱的想法,只是平静道:“今日现身,确实是得知先生会途径此地!至于如何得知,先生不必追问。我来此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和先生做笔买卖!”
陈三七有些无奈,自己的太子身份就算不起眼,可到底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居然都不瞧自己一眼,这让陈三七有些郁闷!正蓦自发呆,突然听到青衫儒士温醇的嗓音响起:“公主若是商议国事,还请与殿下详谈!”
青衣挽袖,一手缓缓指向身后半蹲的少年,脸上带着温润笑意。
南唐公主显然有些发愣,稍缓过后,仍是不确信,开口道:“先生莫不是在说笑?”在这位公主得到的谍报里,确实指到青衣曹沫已经找到大楚太子殿下,可以她自己分析,曹沫这番作为无非为了借势,以大楚太子之名借江南遗民之势,如今大奉正逢多事之秋,江南水灾,饥民流落,加上大奉四场北伐,胡人未灭,而皇帝却得了个“好大喜功,滥征民力”的庸主之称!那些士子文臣一致声讨,恰恰将江南民心缓缓与大奉国势分离!再加上春秋战事落幕,但春秋六国文臣武夫,各有心有不甘者,隐于江湖!曹沫正是要借这番太子出山,钓出那些深水鱼龙!而这个太子殿下,无非是一个充其量身份金贵的傀儡罢了!
陈三七也有些傻眼,原以为没自己什么事情,突然又被安排了一场“国事商榷”,他连惶恐都谈不上,陈三七是根本不觉得自己够格啊,凭什么?凭自己这半吊子的策论对答,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完的学识?还是一个只能哄哄小孩子骗糖吃的太子身份?陈三七心里有些发涩,自己不就是那个被骗去吃糖的孩子吗?
曹沫看着陈三七,仿佛要将他的细小神情一一捕捉,但是又没有目光灼灼的逼视感,倒是更像再看一位后辈,带着鼓励的目光!以这个少年的心性,能够近浩然便悄然悟道,曹沫不觉得这个孩子会比其他人笨,甚至在某些事情上,少年尽量做到了不错甚至很好的地步!
谁能想到这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不仅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反而显得游刃有余,至少他曹沫自愧不如!这也是为何这个天下第三的曹青衣,愿意抛去一个太子身份而去欣赏一个少年!这就是少年的资格!
曹沫柔声道:“公主既然要谈,曹某愿意为大楚和南唐搭桥,而我大楚向天下发声者,自然是太子殿下!”曹沫神色平静,但言语之间,愈发高昂,却是为身后那个少年正名!
青衫向着少年微微一笑,一如少年第一次见到青衫之时腼腆一笑。少年看了眼青衫儒士,长长吸了一口气,一步踏出,意气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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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州城内,将军府。韩仙芝作为大奉最为功勋卓著的老将,那座陵州城内的将军府,却显得有些十分简朴!从外面看去,就仿佛是个富人家的普通宅邸!但是里面却别有洞天,两尊威武的石狮子守着大门,正门口一路进去后,便是一道横阔的影壁,再往后才是将军府的真面貌,庭院深深,檐牙高啄,章台回转,竟是一眼望不到头。作为大奉首屈一指的重臣,韩仙芝权势彪炳,享尽荣华!世人知道凤栖山上将军府,却更记得这位人屠手下的铁骑曾经踩断了春秋六国的脊梁!
走过千折百转的廊道,是一片壮阔的莲池,世说是韩仙芝围山造湖而成,而湖的名字也十分有趣——“江湖。”示意铁骑之下江湖也要臣服!其中更是种下了万株金莲,皇家御赐,凉地本就天寒,而这种莲花却是凌寒傲放,花开之际,花蕊带着淡淡金色,白莲高洁素雅如二八佳人,红莲酡颜如醉似美人妖艳!据说这是龙虎山上天师府的紫金莲花的子孙种!每每花开,一池莲花分开白璧和红霞,蔚为壮观!而一池湖水中更是饲养锦鲤万条,撒食之时,更是有万鲤踏波的美景!实为人间极致之景!当年大奉先帝巡游至此,笑言:“江湖风波定,潮生四海平!人间至美,不过如此!”
当年被称为千军万马避白袍的年轻将军第一次面见先帝,眼里还是一番逐名逐利的骄傲神态,如今这个湖边撒食的中年男子,眼里再不起半点波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将军!”身后一个四十岁的青壮汉子,开口唤了一声。湖边看着锦鲤万条吞食的中年男子缓缓转过头来,形神俊朗,这个被称为“人屠”的大将军,模样却俊俏的不输女子!韩仙芝从湖边缓缓而过,恰好一尾锦鲤突然跃出水面,身子一斜,就要落在那过道之上,却突然仿佛被包裹住一般,又生生止住下坠的去势,被扯向另一边,来了一个精彩的“鱼跃龙门”!
大将军看了看天色,脸上有了些笑意,当初选在这凤栖山上,图了个好名字,现在看来,他的眼光不错!
大奉皇都,因为历朝天子守国门,本应作为陪都的燕幾已是成了新都。早朝结束,那个贵为九五至尊的皇帝被宦官搀着下了大殿,走过重重恋慕,那个头戴紫金冠,身穿九龙明黄袍的中年男子回到自己的寝殿。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这个男人有些微微陶醉,尽管每日要应付那些大臣朝会,不过随着时间愈久,他也愈发熟稔,如今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可言!
黑暗里,传来一道声音“跳梁小丑的角色,还不滚过来?”那个白日里贵为天子的男人,此刻跪倒在地,脑袋磕在地上砰砰直响。又听着黑暗里的喘息声,触地的脸上挂着渗人的笑容!
当自己从小成为这个男人的影子的时候,他便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连御驾巡游,都是他代替他为之!他从未想过要忤逆那个男人,一是不敢,那个男人太可怕了,哪怕眼神没有接触,他也能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在他的禁地里,他要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更何况自己的影子,这个本就是为自己而生的人!二是没有机会,对啊,如果黑暗里的那个人一直都那般顺遂,都那般福运深厚,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影子又怎么能有机会呢?可是,现在有了这个机会,那他的命运就一定要改变!
本就选择了一条没有退路的道路,不,准备来说,自己本就没得选择,从出生到现在。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个该死的一直摆布自己的命运,仿佛一直扼住喉咙的东西,让自己无数次感到无力的东西,终于,终于要被他自己抓在手里了,哪怕只有一线机会!因为影子的死活没人会关注。没人去铭记,但是他如果作为帝王,那就不一样了!这般想着,哪怕头已经磕到流血他也丝毫不在意,心里在癫狂,脸上在狞笑……
江南道,河阳郡,今天春水猛涨,而且来势不减。礼部和钦天监无不是起早贪黑的汇报损失情况和预测分析,可得到的最好结果仍是夏末洪流才能减去。江南巡抚,府邸如今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而太子如今代为施政,治理水患,这里又被作为临时行宫!
府邸内,身着明黄色长袍的年轻男子,此刻难得偷闲,从案牍之上抽出身来,远眺天边。浮云蔽日,长安不见!年轻皇子脸色平静,此次水患治理无论功成与否,朝中大臣自有眼线,知道如何禀告。而他现在难以抽身的根本,还是被自己的亲弟弟坑了一把!
现在整个江南道群情激愤,无数世家大族对他这个太子诟病不已,而安抚流民之时本就让这些豪门捏着鼻子认了栽,各自出钱出力,可如今不但声望未能养成,偏偏还闹出流民暴动的丑闻!而对于世家大族的流言蜚语他可以不在乎,但他们身后的政党派系却是自己需要拉拢的,他们的印象直接会影响那个男人的决定!
年轻男子轻轻揉了揉额头,脸上没有多少颓丧的神色,看着天边浮云,喃喃道:“我的好二弟啊!”男子没来由的想了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相煎太急也不好啊,要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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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地,早年经过大奉四次征伐,这片在中原百姓眼中的蛮夷之地,却是没有太过伤筋动骨。北胡以拓跋、慕容两姓为皇族大姓,两大部族率领着这片草原最为雄壮的军队,虽然两姓常年互相内斗,可如今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大奉北伐结束后,以最为凶悍好战且对中原最为虎视眈眈的慕容一族的全胜告一段落,而早年那位崛起于行伍之间,本是慕容皇室亲卫的北胡军神,却是这次内斗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因素,在两族实力僵持不下之际,正是这位胡地军神,一锤定音,不仅亲率两万铁骑,连夜奇袭拓跋氏的皇帐亲卫,一夜之间,拓跋一族灭了半数,而随后这位军神更是表明立场,有引得拓跋一族的帐下军队被慕容氏吞并了一部分,而之后便是毫无悬念的慕容氏族的胜出,终于结束了胡地自大秦以来长期分裂的局面!
慕容氏统一草原之后,改换国号为北莽。自此,大奉北方终于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这个盘踞北地的大蟒!
北莽皇帐,仍旧沿袭胡地旧制,下到百姓,上至皇亲,部族仍旧以帐为营,北方游牧为主,一年之中,随草场转移,但自从北莽统一,皇室宗亲已是建都定号,而都城如今仍在营建,就在北莽南朝,因距离大奉北境较近,无数骨鲠忠臣力谏三思,最终迫于无奈只能妥协在龙城建都,南朝立陪都!但听归听,那位心思不知作何想的北莽皇帝仍是年年往南朝运输人力物力。丝毫不避讳,还笑称只是为南朝营建都城而已!实际如何,那自然只有南朝都城营建结束才可得知了!
皇帐里,北莽这位被誉为“艳绝古今”的女帝,此刻正在宫女服侍下缓缓沐浴更衣,由两个宫女轻轻为其戴上凤冠,这位女帝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突然想起当年在自己父亲榻前,那个人曾经的承诺,为了一句承诺,这个年轻人带着她四处逃亡,将她交到慕容氏后,便消失不见,而在她发动政变之时,又是他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或许在其他女子眼中,这样的男子早已让人一见倾心,可她到底不是一般女子,她是这个天下唯一的女帝,缓缓收起了目光,这位女帝用仅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对不起……”
等在王帐外面的魁梧中年男子,此刻正默默等着女帝上朝。当年那个被伤病折磨的不像样子的族长,最后用大手轻轻替自己的女儿擦了擦眼泪,用最后的力气对那个当年只是救了他一命的年轻亲卫说了一句:“我把女儿就交给你了!”而那位后来成为军神的亲卫,就真的答应了下来,逃亡在外十年,一人照顾着那个小姑娘,再后来投身军伍,而初次扬名,就已是军神!可是他最开心的时光,不是成了万人敬仰的军神,而是当年和那个天真少女一起江湖逃亡的时候,那个姑娘总是挂着银铃般的笑声,他就默默跟在身后,嘴角微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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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躲在河阳郡里吃着醉蟹的老头子,此刻正一边嘬着蟹腿,一边手指上飞快掐算。老头子嘴上喃喃细语:“北莽这个女帝不简单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建都南朝,那帮软骨头哪怕是再不情愿,估计也得认栽!大奉的二皇子,嘿嘿,可爱也可怕,可惜有个曹青衣,只怪你自己不懂那个大将军真正想要什么呐!”
老头子说着,眯眼看了看手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突然大骂道:“死秃驴,坏我好事。这个丫头,怎么能跑进去呢?咦?这个少年,有点变数啊!”老人曾经以一人之力宣扬变法,六国之中,唯有大奉实行,在大奉吞并六国之际,又凭六国将印,行合纵之势逼退大奉,又替大奉以连横之计,蚕食六国!中原四害之一有他,千古书法圣手有他,天下兵书诡道亦有他!
他曾放言,以一人之力当百万之师,笑称古往今来,风流追我者有三,剑道李先开,兵道姜子言,棋道曹沫!此三者独有风流胜我,这个狂放至极的人物却偏偏笑言自己是一介书生,百无一用!只余唇枪舌剑,独领棋、术、书三绝,尚能入眼!
老人吃完了醉蟹,却是不再瞧着手心纹路,拿了根牙签轻轻剔着牙。桌上还摆着黄酒,老人给自己满上一杯,眼里满是笑意,年纪大了,一天吃吃喝喝就想倒头就睡。罢了罢了,那就稍微小憩一会?不打紧的,之后再去帮那个大皇子处理那点糟心事,哦对了,那人时日也无多了,老人一个个老去了,剩下的那点气数就给谁呢?不想啦,睡会!
老人一手撑着额头,就这般在酒桌上缓缓睡去,酒铺里的伙计也不去催促。不知半梦半醒的老人,嘴里轻轻说着梦话:“胡为乎遑遑欲何之?欲何之?唯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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