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悔意起,复夺之
四月初,云中城,白色的杏花漫山遍野,烂如云霞。
塞下别地的杏花皆红,只有云中城的杏花是白的。
巡抚顾行之在城楼上,眺望修缮中的边墙绵延在森严的峰峦之间。
春夏之交,天气逐渐转暖,大漠的敌国不耐暑热,无心南下。
云中城男耕女织,一派和乐。
顾行之趁着这难得的休整期,厉兵秣马,巩固城防,预备每年秋天敌国的大举入寇。
偶尔,他还是会想起那个京城的可爱少女,那个莽撞地,猝不及防出现在他人生里,惊鸿一瞥的美丽小丫头。
说也奇怪,在京城时,自己虽然和她手也拉过,带着她去郊外爬山,心里总是隐约不快的。
他心气高,至今未有妻室。他是世家子弟,可那么多才貌俱佳的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顾行之父亲早逝,母亲无法勉强他。
对陆学士强塞给他的这桩风花雪月,顾行之并不愿意,况且她来历不明,动机可疑。
城府深重的陆学士对她身世含糊其辞,他哪里能信?
他正想着如何与她撇清关系又不得罪学士,忽然云中变乱,他星夜离开京城,倒是一刀两断。
可是,真的杳无音信了,顾行之却开始思量她——
她还好吗?是不是已经彻底忘了自己?她原是学士府的人,自己只是她的一个意外吧。
也罢,风霜料峭的云中城,不适合她这样鲜妍明艳的女子。她应该留在繁华的都城,忘了自己。
只怕下次相闻,她已被陆学士金屋收贮,绿叶成阴子满枝。
自己到时或可致信陆学士,给她孩子起个名,此生的缘分也就到此了。
……
城下忽然一队车马路过,他认得是王总督的去都城返回云中的人马。
上回,他雷厉风行平乱,王总督当面对他大加褒奖,给都城的捷报,却只字没有提到他。顾行之已经知道,心中不快,却无可奈何。
总督与巡抚虽无直接隶属关系,但总督统揽边镇军务。倘若总督有心为难巡抚,巡抚不但寸步难行,还动辄得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顾行之暗想。
……
忽然,远处来了一辆马车,到城门,停下,跳下个纤细高挑的人影,仰头朝城楼上的他望去。
四月初的杏花天影,青衫娉婷。云中城虽是出佳丽的地方,这样清秀宛然的少女,也引得城楼上几个军士失神往下看。
竟然是她,是她,那个和自己一起赏梅、爬山的可爱少女。
顾行之心中惊喜,随之冷静,疑云丛生——
她怎么来了?京城到云中,关山迢迢,她一个纤弱女子,怎么敢来?谁给她路引的?
为什么她跟着王总督的车队回来?她真是喜欢自己所以来的吗?还是别有目的?
虽如此想,顾行之还是不由自主循阶而下,来到她身边。
“顾……”,她害羞片刻,还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得跳过,“我来了。”
顾行之也沉默半晌,当着城楼上众人和王总督的车队,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了就好。走,我带你回巡抚衙署后院,住下。”
说罢,他牵过马,让云梦的马车跟着他,向城里驶去。
把她带到衙署,吩咐下人好好安顿她,顾行之不及多待,回马奔向城楼继续忙于公事。
……
顾行之结束公务,回到衙署,已是月上梢头。他换下公服,就去后院看她。
他并无家眷,因而衙署上下几乎都是男子,仆妇都没有一个。他想问问她初来乍到,可有不便,明日就为她寻一个丫鬟作伴。
敲门进屋,他却忽然后悔来得不是时候。沿途风尘仆仆,此时,她长发散乱湿漉,脸颊氤氲如桃花,鞋袜尽除,只着素色中衣,显见是新出浴。
他迟疑着,转身想离去,她却纯然欢喜地迎上去扑在他怀抱里。
“云姑娘”,顾行之慌忙无计。
“我不是抚台大人的人么?”她忽而娇俏咯咯笑道,斜眼睨他,“抚台大人是不想认了?”
突如其来的旖旎让他心中大乱,反手将她揽住,她柔顺倚靠着他,并不挣扎。嫣嫣润润的少女在他怀里,他忍不住吻了上去。她脸色绯红由他缠绵,水润的发丝黏在他颈侧。
半响,他才想起自己是来看她住得好不好,不是为别的事,定神抚衣放开腻香凝露蛾眉轻蹙的她,说些正事。
问完正事,他再不敢淹留,惟恐陷入漩涡里,再也无法脱身。
虽如此,他又蜻蜓点水飞快吻了她的额头,方才转身离去。
“抚台大人”,踏出门槛时,她忽然梦呓般念了声。
他强忍住不回头,希望凉爽的夜风吹醒自己。然而,这酥软的声音却像看不见的蛛丝,在他心头缭绕起来,从唇齿到指尖,又从指尖回到心头的燥热拨动,让他整夜未眠。
他翻来覆去想着少女是怎样在他身后念出这声魔咒,迷糊地想她倚在床头,光着脚,露出白皙如玉的一节小腿,衣衫轻薄映出莹润的肌肤,全身留着他的体温,左手扣住右手腕,右手漫不经心在滴水的发梢间穿行。
……
天一亮,顾行之就起身,纵马而出,继续沿着城墙巡视。
他在城墙上走着,心烦意乱——时而烦心王总督为难自己的事,看形势,自己还要在云中城驻守几年,该如何与王总督周旋。
顾行之时而揣测她所来不知为何,徒惹事端。自己和她保持距离是明智的,收留她一段时间,就让人把她送回京城,一了百了。
时而凝神如何整饬城防,训练边军,万无一失,以备秋天的敌国入寇。
时而思量她和陆学士到底有什么。不论如何,既然陆学士让她跟着自己,她也似乎并不抗拒,自己或许无需犹豫,毕竟她是多么可爱的少女,明媚地,走近他的身边。
……
京城里,花落春莺晚,风光夏叶初。
陆学士有洁癖,衣着总是纹丝不乱,日易一服,冰纨霞绮。
学士府的高墙外,沿街叫卖卤梅水、木瓜汁,声声悠扬。
陆学士今日休沐,在家纳凉,心情畅快,只是终究少了些什么。
他想起云梦,爽然若失。
二月末,他有意无意让她得到了通关文书,暗示她跟着王总督的车队去云中城投奔顾行之。她果然严丝合缝按照他安排做了。恐怕她还以为是自个悄悄逃走,不辞而别的,对他深有愧疚,毫无怨言。
他二十出头入翰林院,官场多年,糊弄一个少女,这点手段自然不在话下。
云梦走后一个多月,陆离忙于阁中斗争,终于扳倒一位资历深厚的劲敌,离最高权力的首辅又近一步。
蔷薇枝上黄鹂飞过。
春风得意,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陆学士,忽然被久违的寂寞侵袭。
此前,连日缠斗政事,心无旁骛,浑然不觉。
现在,正是小作休整的清逸时光,若有所失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他想起看着她在身边长大,从天真无邪的女孩到娉婷秀丽的少女,黄昏时她对他巧笑倩兮,眉目含羞,又想起夫人前些日子的劝说。
虽然她从未明言,他也装聋作哑,但她对他的情愫,他早就了然。
既然她对自己有意,夫人也玉成其事,现在,自己权势日盛,再过一年半载,哪怕首辅之位,也不是妄想。
即使让她回来,想来顾行之仍需要倚靠自己,也不敢怨自己出尔反尔,何不……
她和顾行之,从第一面到现在,不过数月,陆学士想着。
他最自信的是,自己和旁人不同,绝不是拘泥陈腐礼教之人。只要她真心喜欢自己,她和顾行之的事,不过是小小波澜,又何足介怀?
陆学士徐徐起身,不假手他人,研墨写了封密信,又亲自封上火漆。
独自做完这些,他才唤来人:“把这封信给云中城阳和台的王总督。”
……
半月后,这封密信到了王总督案头。
王总督屏退左右,亲自取来裁纸刀拆开。
陆学士的信,总是言简意赅,寥寥数行,却不可轻觑。
开头说了些大事。末句漫不经心道,上次跟王总督手下来云中城的姑娘,是学士府顺道来看故人的,如今,看也看过了,该启程回京城了。
陆学士又淡淡说,趁着顾巡抚不在云中城,王总督派人把姑娘送回学士府也就罢了。不用告诉顾巡抚,他自会对顾巡抚解释。
……
王总督暧昧微笑,觉得自己懂了里面的事情。
那姑娘倏然而至,形迹可疑,大抵是从学士府私奔的,自己榆木疙瘩的下属还被她诓了,捎带了她一程,实是可恶。陆学士仍是这般说一不二的作派,但凡看中的人,哪怕她已经和别人如胶似漆,也怎么都要夺回身边。
继而,王总督皱眉苦笑,陆学士风流不减,还要自己出面为他收拾残局。
王总督转念一想,陆学士和顾行之是同乡好友,陆学士荐举顾行之巡抚云中,他早就探知,故而心底对顾行之始终存着一丝忌惮,不敢将事情做得太绝。
但如今看来,陆学士与顾巡抚,其实也并不如想象那般融洽。这是王总督喜闻乐见的事。
不论如何,都应当把那姑娘从巡抚衙门带走,送回陆学士身边。
一来,姑娘到底是跟着他的人从京城私奔来云中的,王总督将功补过。
二来,也让陆学士和顾巡抚之间更生猜忌,王总督可以从中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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