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倍相思,向君行
然而,陆学士的想法落空了。
抽刀断水,水更流。
云梦回到自己房,她没有怨恨顾行之即刻离去,连问都没问自己一声。
她耳边和心头,都是在屏风后听到顾行之的言辞,挂念他此去云中,艰难险阻,不知能不能平安与她相见,再带她骑马跋山涉水。
她奔波整天,和顾行之在一起时不觉疲惫,此刻困倦至极。吹熄灯火,阖目而眠,睫毛如蝴蝶覆盖在白皙的脸上。她伸出手指,在手心写下“顾行之”三字,微笑睡着。
……
顾行之驾着黑骊马,出春明门,穿行山河,日夜兼程,抵达云中,是二月初。
这段时间,城中哗变愈演愈烈,渐成燎原,甚至有邻国奸细趁乱潜入,形势危在旦夕。
顾行之席不暇暖,奔赴百余里之外的阳和总督治所。
此时的总督姓王,已在此几年,是个稳重守成之人,与敌国交手连连败退。
按说,王总督早该据此罢黜。然而,王氏是太原望族,世代朝中为官,王总督根基深厚,连内阁学士都要敬他几分。
顾行之叩见王总督,王总督虽无甚韬略,却善于结交,消息灵通,早听过顾行之的大名。
此刻,王总督如得了救命稻草,不顾官仪,扯着顾行之的袖子问:“顾抚台,如之奈何?”
顾行之笑道:“制府大人不用忧心,请借亲兵八千,只要行之在,此事很快平息。”
王总督连连答应,借他八千亲兵,顾行之从中择选精锐三千人,亲率骑兵经白登山,星夜驰回云中城内。
几日后,顾行之几乎兵不血刃,平定哗变,将为首几人解送朝廷处置,其余不问,照旧供职。又报兵部请延缓边墙工期,这次,陆大学士替他在朝中斡旋,工期得以延缓两年。
消息传回云中,边军欢腾。
还有些邻国奸细已趁乱潜入云中城,鱼龙混杂,此事一时难以理清,不宜操之过急,只宜徐徐寻访缉拿。
首战告捷,顾行之领兵归还阳和,王总督喜出望外,索性当场将云中城的诸事交与顾行之,内心却对他存了提防忌惮。
……
王总督将平乱的捷报上奏兵部。
顾行之在云中城马不停蹄处理公务——收拾残局、抚恤伤亡、训练边军。
偶尔,登上城楼,看落日溶金,暮云合璧,东望京城,他也会想起碧云寺和那个少女看雪的一天……
还有,那之前的夜晚,沉睡的她听话地让他搂住,均匀细腻的呼吸在他肩头宛转,酥酥的,他什么也不敢做,怕惊吓了她。
自己看完云中哗变的塘报,匆匆辞别学士府,连夜启程,都没来得及和她辞行。
她会知道他不辞而别为什么吗?她还会偶尔记起自己吗?会怨自己吗?
她和陆学士……顾行之又不愿往下想,收心继续巡视城垣。
……
半个月后,二月末的夜晚,奏捷文书的抄本来到陆学士书斋案头。
云梦到陆学士的书斋取一卷书,看到案头云中城传来的文书,犹豫半晌,还是问陆学士如何。
陆学士似乎自语:“你终究忘不了他吗?”不等回答,还是将文书递给她。
云梦接过文书,虽然奏报只字未提到顾行之,王总督通篇渲染自己指挥调度之功,她却依旧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他。看到陆学士前阵子日夜忧心的云中变乱,就这样波澜不惊平息了,她大感欣慰。
陆学士沉默地看她兴奋溢于言表,若有所思。
“云中城没事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他?”她放下奏报,满心欢喜,冒失地问陆学士。
陆学士不语,他正陷于内阁纷争,无暇考虑这番琐碎之事。
……
云梦走出书斋,步在游廊上,远远看到陆学士的夫人从另一头,带着丫鬟走来。
她不喜繁文缛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恰好几丛翠竹遮住了她大半身子,夫人似是未看见她,她也免了露面寒暄。
看夫人带着丫鬟推门进书斋,云梦从翠竹后闪出,想径直离去,却陡生好奇:夫人很少来找陆学士,这回,或许是商议什么家事,或许和自己有关?
想到着,她心念一动,蹑手蹑脚朝书斋门走去,听里面在说什么。
“云姑娘……”,门并未掩实,隔着十来步路,就清晰听到夫人温文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定住脚步,侧耳倾听。
“……也不小了,女大不中留。在府上住着不是办法,也引人猜疑。”夫人缓缓说。
陆学士没有接茬。
“不知老爷什么盘算”,夫人道,“老爷已经入阁,还不置姬妾。旁人看着,倒觉得我不贤惠,容不得人。云姑娘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老爷如果有意,不如……”
“打住。此事不要再提。”陆学士一口否决,又似乎觉得过于生硬,温言对夫人解释道,”夫人,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是云姑娘既是我故人之女,我把她养在府里,就是待她如晚辈一般,怎好动这种心思,让外人知道,平白看了笑话。”
云梦昔日恨不能嫁与陆学士,然而,自从见了顾行之两次,旅邸赏梅,香山观雪,此时,她心里只念着顾行之,早就忘了陆学士。
骤然听夫人提起,她又是一惊。幸而陆学士断然否决,她缓口气,继续听。
“老爷,你多虑了。其实云姑娘的身世,外面并无人知晓,哪会有人议论。再有,她当年悄悄来府上,户籍黄册连个名都没有,嫁与外人也不妥。”夫人锲而不舍,好言相劝。
一只野雀从草间振翅飞起。云梦生怕流连久了,夫人出门,躲闪不及,不敢再往下听,轻手轻脚转身离去。
……
她回到房间,犹自心惊。
夫人是最宽厚的性子,是他同乡的小家碧玉,两人青梅竹马,结发多年,感情甚笃。无人不称道她温惠有则,静嘉娴淑。
听夫人的丫鬟说,陆学士入阁后,夫人便存了为他纳妾的念头,只是数月来,牙婆领来相看了十几个,千挑万选,总未有入眼的。
要么性情泼辣,要么模样平平,要么牙婆索要不菲。要么说不出甚么不妥,夫人就是偏觉得不投缘。要么夫人觉得好,又恐陆学士不喜欢。故而拖延到现在还未定下。
哪里料到,夫人一转念,竟然想起了自己。
自己的性情模样,夫人自然是满意的。自己在府中十几年,和夫人甚是投缘。本就是在府上,不过换个身份,倒也省了纳妾的花费。
……
书斋里的陆学士也心惊。
云姑娘来府里十余年,自己看着她长大,当然是有感情的。现在夫人主动提议,愿意接纳云姑娘,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然则现下内阁的争斗你死我活,不过数月间,辞职了两名大学士。陆学士起先资历最浅,叨陪末位,现在竟隐隐有一丝青云直上的曙光。
节骨眼上,他不想做遭致谤议的事。虽然云姑娘在府里的事很隐秘,外人应当不知,但谁知道哪个下人已经被人暗中买通,传递消息呢?
何况,云姑娘亡故的父亲,还是钦案牵连的罪人。
虽则当初兴大狱的权臣两年前已黯然离场,入土为安,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中潜藏的势力,尚未完全清除,时时有兴风作浪的可能。
如若自己感情用事,纳了她,一旦时局又变,权臣残党重新得势追查,后果不堪设想。
他让云姑娘跟着顾行之,也是为此——这样做,云姑娘不但能为自己笼络边臣,传递消息,而且顾行之此去边陲重镇云中城,天高地远,鱼沉雁渺,旁人无可追查。
夫人深居内宅,并不知道云姑娘已经和顾行之见过两次,木已成舟……
……
两天之后,午时。
云梦读完那卷书,去书斋寻新的一卷。
陆学士在阁中办事,并不在家。她出入惯了,这次也如往常,径直走入空无一人的书斋。
她正待寻那卷书,目光忽然被案头的一张纸吸引,纸上的红色官印醒目,需填姓名、籍贯、去向的地方却空白。
她心跳加速——这,就是路引。
本朝不允许私自出行离乡,律法有言,若军民出百里之外不给引者,军以逃军论,民以私渡关津论。
虽然近些年诸事废弛,沿途盘查不甚严密,时常有侥幸之人,但有了盖印的路引,更加万无一失。
云梦想起陆学士昨天对她说的话:“王总督那里来送捷报的人在客舍,明日午后未时启程回云中,若有什么要捎的,可以去客舍找他,离这儿一里地不到。我近日忙,你若是要去,就雇马车自己去吧,出门就说去寺里进香,不用惊动旁人。”
云梦在路引上填上自己的姓名等,装进衣袖,回屋收拾包袱。
十几年来,陆学士一家给她的零用钱,她很少用,存了二三十两银子,去云中城大约是够了。
她打开妆奁盒,看到陆学士为她特意买来的胭脂和茉莉粉,犹豫要不要带上,踌躇片刻,还是算了。
如果顾行之愿意留自己,他是巡抚,云中城应该是什么都有的吧。如果他不愿意留自己,对镜贴黄花又给何人看?
她拿起包袱,与管家说了声要去进香。
马车出发前,她恋恋不舍,最后一眼回头看了学士府的大门。
二月,早燕已在屋檐下衔泥筑巢,在京城清澈的天空里,穿梭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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