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做梦
一直天阴。
程京闻越发不安。
少见的心神不宁, 一股莫名的焦躁。手机里几通未拨出去的电话,赤红。
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杜窈从前也忙,常几天不见人。是不喜欢打电话, 但他拨过去都不会挂。即便是在工作,事后也会回一通。
已经三天没有听过她的声音, 见过她的人了。
“……程哥?”
一旁有人叫他。
程京闻回神。
会议室里, 几十人望来, 似乎都在等他做出什么决定。
片刻, 略一颔首。
“开始吧。”-
正时一日垮台。
这新闻轰动全城。
烧上了微博热搜, 很快被压下去。又持续不断地发酵,再一次上了榜首。
两家都是耳熟能详的公司, 路人也都乐意来看一眼热闹。
“啧啧,不愧是资本家的战争。”
“听说成悦把正时在南城的几十家合作都挖了,同一天抛了股票——把正时股价直接砍得断崖下跌了。”
“不对吧,成悦怎么可能吃动正时在南城几十年的合作链?”
“听说是与杜家有合作……”
“怪不得。”
“再说,正时早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这两年甚至打不过才起来多久的成悦, 我看南城那帮人, 也早想另寻出路了。”
“而且,我听很早就听有人传杜家想洗牌南城了。这不是正好?”
“确实。”
“不过他们两家怎么搭上线的——南城旧贵圈不是很排外么?”
“嘿,那是因为程京闻的女朋友就是杜家的女儿。已经有大v扒出来了, 他朋友圈的背景就是照片。”
“奇怪。不是说他有一位白月光的前女友,很痴情的么?”
“男人嘛……”-
成悦上下都很忙碌。
既是乘胜去抢正时空缺出来的资源口, 也急于去排筛接手他们的合作。
大小合同都要程京闻来点头。
组长理成一沓,去敲董事长的门。推开, 看清里面的人, 意外。
“卢哥?”
“嗯, ”卢豫苦哈哈坐在桌前, “文件都给我看吧。”
“程哥呢?”
“他……”
卢豫不由担忧地皱一下眉。
一小时前。
程京闻让他来顶一会,说自己要出去一趟。卢豫不明就里。
“你要去哪?”
“我联系不上杜窈了,”他蹙起眉,“我要去找她。”
“她不是才发了朋友圈么——说忙。”
“可是我这几天打过去电话,她从来不接。也不发语音,不再露面。”程京闻不安地看一眼手机,“拍的照片也从来在室内……很奇怪,她明明喜欢拍风景。”
卢豫瞧他少见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你去吧,这里我替你看着。”
“嗯。”
程京闻再驱车回到了那一间雕塑工作室。
门口围了几辆卡车,在从里面搬石膏像。
他略蹙一下眉。下车,找一位领头样子的人询问:“这东西怎么都搬了?”
那人见他一副西装革履,“你是?”
“我朋友说这工作室是他的,”程京闻镇定自若地胡诌,“路过,就正好想来找他。”
那人一哂,“那你被骗喽。”
“怎么说?”
“这场地是一周前租的,按天收费。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天前就没收到钱,也联系不上人——索性,就直接来清东西了。”
程京闻一顿。
片刻,“我朋友不是这样的人。你看看,和租你场地的是一个人吗?”
领头人瞟他一眼,“名字。”
“孟砚白。”
“就是他,”领头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喏,是这几个字吧。”
潦草的字,却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
程京闻的眉心深深拧起。不明白,孟砚白租这间工作室干什么?
“哎,让让。”
有人抱着一座巨大的大卫头像出来。看起来很沉的石膏,被他轻易举在手里。
他不由,“力气真大。”
“什么啊,”领头看一眼,“空的。”
话音一落。
程京闻倏地一顿。
求证似的伸手去掀,轻松地翻了一面。查看,顷刻一怔。
石膏的内壁上。
有一小片干涸的褐色。手指一捻,去闻,有铁锈的味道。
是血。
他后知后觉。
在工作室里如影随形的焦虑感从何而来——
他的公主就在几步远的位置。
不知安危。
而他,错过了。
领头的人奇怪地看他一眼。
不明白这西装革履的男人缘何往石膏像里望了一眼,就情绪大变。
冷硬的眉眼一股肃杀之气。
怖人。
听他讲一声谢谢。
走路时凛冽的风刮过,大踏步消失在去后街的拐角处。
程京闻再一次回到裁缝铺。
还是那位老先生,眯着黄浊的眼缝补。看见他,似乎记忆还好,“是你……”
“嗯,”他颔首,“我三天前来过。”
“我记得。”
“那您还记得我问了一位姑娘是否有来吗?”
“当然,”老裁缝自顾自,“那位波浪头发的姑娘,对吧?来我这补一匹青花缎做的旗袍,我哪里有这样的手艺……”
杜窈从来不穿旗袍。
程京闻捏了捏鼻梁。
终于把事情来龙去脉理清。是他先前忘记提杜窈的长相,只问有没有姑娘来。恰好撞上——便混淆了。
她其实一直都在工作室里。
怪不得孟砚白是一个人出来。大概骗过他以后,才又去把杜窈偷运走。
程京闻胸膛起伏一下。
拨电话给卢豫,“去正时的人有见到孟砚白吗?”
等待一刻。
卢豫:“没有。保安说他这几天中午常不在公司,会去附近的惠信小区……”
“给我查一下他在的房门号码。”
“好。”-
程京闻驱车抵达小区。
同一时间,门牌号也发到他的手机上。问过路线,把车撂在路边,头上按一顶宽檐毛呢帽子,直往单元楼上去。
按响门铃。
良久。
里面有人,“谁?”
是孟砚白的声音。警觉又嘶哑。
他扯了一下帽檐,压声。
“物业登记的。”
“登记什么?”
“住家成员名单,”他说,“最近传染病多发,我们小区要求对每家每户都进行排查。”
门里停顿片刻。
开锁,两圈。门拉开了一条缝。
程京闻迅速抬腿踢了过去。
把门踹开,干脆利落地先给了孟砚白迎面一拳。
他被砸得向后踉跄。
衣领又被扯住,脸砸在钢琴的琴键上,发出响亮的一声。暴力的乐谱。
“杜窈在哪?”
孟砚白口鼻溢血,粗重的嗬嗬两声。
“她要……和我在一起……”
“做你他妈的梦,”程京闻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她人呢!”
“嘿……”他在琴键上勉力转半张脸,“你找不到她的,程京闻。在工作室我给过你机会,你找不到。今天也一样……”
程京闻把他的头再撞一下,直到昏迷。扔到一旁。
“杜窈?”
他沿着走廊一间一间的门推开。
没有人。
心里的焦躁感再一次上涌。
直到卧室里一副巨大的阿佛洛狄忒的油画吸引了他的注意。
注视片刻,他走了过去。
取下。
底下一扇门-
火越烧越烈。
杜窈挣扎地缩到门边。小心地拿毛巾包住手腕,捂住口鼻——孟砚白把水也断了。她只能拿隔夜还剩下的半瓶水浇湿小半块。
铁链已经被烧得发烫。
即便隔着一层纤维,手腕依旧燎起水泡,疼得发抖。
孟砚白的手机方才响了一下。
他看过一眼。
便朝她笑,“有人来了。希望,他可以做我们的证婚人。”
也没有听她又骂又叫的话。
推门出去。
隐约里,杜窈听见两声钢琴的响——来的是丧葬仪式上的交响乐队么?
好应景。
烈烈的火已经烧透了窗帘,书桌与床被。铁链的漆也被燎脱,露出底下滚烫发红的银黑色。碰到一旁的台灯,发出呲一声。移开,塑料的罩面已经有一道漆黑的焦痕。
她等一下。
应该也会变成一样的焦黑色。
希望孟砚白在她死前别回来——
不然既要她痛苦地死,还要恶心一把。她大概真会变成怨鬼,徘徊在这间卧室里。
……不过变成鬼也不赖。
至少程京闻来缅怀她的时候,还可以悄悄从浴室的镜子里跟他打一个招呼。
反正他向来不怕。
或许再大胆一些,可以学一下伽椰子前辈从他的衣服里钻出来。
也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亲亲她面目全非的脸——毕竟,可能那会儿已经找不到嘴唇在哪里了。
杜窈胡思乱想。
空气愈发的稀薄。被滚烫的温度一烧,变成可见的扭曲气流。
她好像应该哭一哭了。
但是眼眶都被烧得发干,怎么还能流泪呢。
杜窈很平静地蜷在角落里。
她是一个很怕死的人。
但是真正面临的时候,好像会变得很茫然。无论这一次,还是溺水那一次。因为你除了接受,做不了任何抗争改变的举动。
这大概就是绝望吧。
杜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还在昏昏地想,好遗憾……程京闻还没见到她穿那件裙子的样子呢。
也不知道孟砚白放到哪里去了。
其实她没说过。
这一套西装和裙子设计在纸上的时候,其实是作为他们结婚的一件婚服。
她其实……
真的很喜欢他。
不是因为对家里的叛逆和抗争才去接近他。
她小时候就喜欢他了。
从他一身灰,恶声恶气地把那只小熊发卡塞进她手里的时候。
她就喜欢他了。
她想和他过一生。
只是她的一生似乎太短了。
杜窈的眼泪忽然倾泻似的再一次汹涌。被蒸发,又再不断地淌下新的一痕水渍。像她徒劳的求生,无力的挣扎。
她不想死。
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和他说,好多事没有和他一起做。
明明一切才刚开始。
她不想死。
她不能死。
她……
要死了。
火焰已经燎到脚边。
被踩灭,又迅速再燃起一簇。烧上她的裤子,被扑灭,很快再凶恶地吞噬。
杜窈尖叫一声。
无力地踢踏之后,只能把自己蜷缩在墙角,感受赤焰烧灼皮肉的焦糊。
身边的门忽然响了一声。
……是孟砚白回来了吗?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意识涣散。
遽然,有一双手把她向外一拉。铁链扯散烧空的床架,杜窈踉跄地摔到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思绪也因为疼痛骤然回笼。
烧糊与扭曲的气流被关在身后,重获新生的氧气争先恐后地唤回她的意识。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窈窈。”
“杜窈。”
“杜窈……”
是他。
“程……”
她挣扎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像刀一般,疼得再多不出一句。
费劲地撑开眼皮。
程京闻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惯来的寡冷模样不再,少见的失惶。
杜窈静静地看他片刻。
“我上天堂了吗?”
“那还没有,”他松一口气,摸了摸杜窈脸,“你的机票在一百年以后才生效呢,公主。”-
杜窈挣扎地直起身。
程京闻拿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手里的镣铐。细白的腕已经被铁烧伤一圈,燎泡。
“先走吧。我已经报了警,卢豫他们也很快来。”
“……嗯。”
杜窈已经疼得站不稳了,浑身发抖。
程京闻俯下身来抱她。
才蹲下,杜窈的视野里兀然挤进一个满头是血的人。
她下意识要尖叫。
嗓子却被烟气的火灰灌满,疼得一声也发不出来。
只能拿烧伤的腿使劲撞一下程京闻。
可是。
孟砚白更先一步扑过来。
“程京闻——”
她终于嘶哑地尖叫一声。
下意识伸手,要把他推开。程京闻动作却比她更快。
金属贯穿血肉,拳头撞击骨骼。
孟砚白被甩在墙上,滑下一道彻底昏迷的血痕。
空气里弥漫的灰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被振散。火舌舔舐门板,从暗室烧进主卧,吞没那幅巨大的阿佛洛狄忒。
杜窈只是愣愣地跪在原地。
看程京闻腹上一柄雪亮的尖刀,挂滴粘稠的血。
红与白。
刺眼。
像弥天的火。
铺天盖地地把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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