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白夜
家。
一个具有归属性的字眼, 在泱泱人众里各有释义与看法。
之于程京闻——
称不上有过,也无从发表感想。只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用家人的皮, 掩盖虚假的企图。
衣袖被扯了一下。
他回神,低头。看见小姑娘警觉的目光, 朝前半步, 挡在身前。
又仰起脑袋看他。
“程京闻, 我想回家了。这么晚, 你能不能送我一下?”
乌亮的眼倒映他一张阴沉的脸。眉间蹙一道刻痕, 有不自觉的戾气。
程京闻不由稍怔。
片刻,“走吧。”
他和缓了神情, 替她拎起包与购物袋。
才转身,窸窣的脚步声临近。
其中一位中年男人:“小闻,见到父母怎么都不来打一个招呼?”
他与程京闻四五分像。
衣着打扮很文雅,但更像用来堆砌硬装一身气度,掩不过眼里偶尔掠去的阴恻。
又看向杜窈。语气里顿时多几分轻蔑, “杜小姐还在这里?”
他咬重了还字。
杜窈回话很不客气, “不行?”
“自然行,”程既秋笑笑,“只是怕杜先生知道, 心里不悦——不是最看不起我们这一些人么?还混在一块,怕又要动怒, 请家法来打人了。到时候……”
“什么啊,”他边上的女人一嗤, “你忘了, 他们已经断了关系了。”
“噢, ”程既秋一恍然, “不好意思。”
杜窈直直地盯他们一出双簧。
淡声,“说完了?”
女人笑,“杜小姐不会生气……”
她一个反问的语气还没说全,手上被塞了一张红色的纸钞。
“给。”
她一愣神,“什么?”
杜窈很恳切地看她。
出声,“相声准备挺久了吧。虽然不好笑,但还是辛苦你了。阿姨。”
女人表情扭曲一下。
甚至连笑也懒得维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伶牙俐齿。就是不知道,不在南城,还有谁能保下你这张嘴?”
杜窈奇怪地瞧一眼她。
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一捧玫瑰,佯装很丧气的模样,“程京闻。”
“嗯?”
“我要完蛋了。”
“怎么了?”他配合地接戏。
“这个阿姨好像要弄死我——”
“她做不到。”
“噢,”杜窈亮起眼睛,“你会保护我吗?”
程京闻眼皮一跳。
还是接了下去,“……会。”
于是杜窈很耀武扬威地朝女人眨一眨眼儿,“阿姨,你听见了吗?”
女人差点怄出一口血。
身边的年轻姑娘看不下去了,“杜窈,你有什么脸还缠着哥哥?”
她装不明白,“我怎么了?”
“你以前就看不起他,欺骗他的感情。”程绍妍越发生气,“现在见他发达了,还又不要脸地往回凑——我真看不起你。”
话音一落。
杜窈立刻委屈地抱住程京闻的胳膊,“哥哥,我欺骗你感情了吗?”
“……”
程京闻眼皮再重重一跳。
声音压低,“玩够了没?”
“给你出气呢,”她也小声,“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快配合我。”
程京闻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看小姑娘猫似的趴在他手臂上,身后无形抽出来一条尾巴,晃了两晃。
声音软软,“哥哥?”
一双杏眼水盈盈地望他。
眼皮一道深褶里是淡粉色,缀了星星点点的亮片,波光粼粼。
晃得程京闻嗓子发痒。
下意识手去碰口袋里的烟,声音发哑地应了回去,“……没有。”
杜窈把脑袋一扭,“听见了吧。”
程绍妍却并不在这处发气。一跺脚,“你凭什么叫他哥哥?”
“关你什么事。”
“他是我哥哥!”
程绍妍越发觉得他们两个亲昵的模样刺眼,挣开了母亲的手。
冲过去,伸手去搡杜窈。
“走开——”
她气红了眼。
但并不如预想里把杜窈推开,反倒手腕被一股力量钳制,疼得她惊叫一声。
仰头。
程京闻淡漠地看来。神情肃杀,眉眼一派戾气横生。似乎呼吸都是冷的。
“你要干什么?”
他缓缓的张口。
天地间月光与雪泼洒,茫茫一片。独他一人一身黑,长身而立。
锋锐得像一把剑。
程绍妍顿时心里胆怯,“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
“你不是。”
“我……”
“我没有家人,”他淡声,“你们也不用为难自己用父母相称。”
程京闻转过身。
要走,又似乎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指尖捏一根烟,停在讲话的唇边,被呵出来一点白气缭绕。像已燃的烟。
“钱会照常到账,”他冷淡地瞥一眼拉扯程绍妍的女人,“别做多余的事。”
或许目光太过刺骨。
女人呆了一下,破天荒没敢张口说反对的话。
他们的确仰仗与程京闻四年前签的一纸合约,在上京过富裕的生活——
仰仗一个小三的儿子。
女人回过神,还是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晚风横吹。
细碎的雪被斜斜地打在杜窈怀里一捧玫瑰上,堆在花瓣的一缘,浅浅的白。
把雪仔细地抖掉。
杜窈抬起眼儿,去看程京闻。面无表情,辨不出什么想法。
咬了咬嘴唇,低头。
再仰头,与他望来的目光不折中地碰在空中。雪花四散。
他一哂,“担心我?”
杜窈少见地没有否认。轻轻扯一下他的袖子,“其实,程绍妍对你还挺好的。”
“讲这话你自己不难受?”
程京闻凉凉地觑她一眼。
“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杜窈讲话的声音逐渐心虚。
可是比起不喜欢谁,她更希望程京闻——至少有感觉被爱。
无论是否接受。
“得了,”他睨一眼,“还操心到我头上了。”
杜窈噘一下嘴。
四下望,他们已经离开商业街。刚才漫无目的的一段路,走到江边。
水面几只熄灯的船,停泊在岸边。
船工一家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时不时迸发大笑。在隆冬午夜,生出难能可贵的热切。
或许她注视的时间太长。
程京闻也看过去,“怎么了?”
杜窈抿了一下唇角。
怀里包花的锡箔纸发出细微的声响。往左移了一步,离他近一点。
“没什么。”
程京闻侧眼。
定定看她片刻。挺无奈地抬起手,在她脑袋上捋了一把。
“我没有事。”
杜窈头顶一沉。
掀起睫毛尖儿,望见他温和的眼神。脸上一烫,晃开他的手。
咕哝,“谁在乎你有没有事。”
又是一副别扭劲儿了。
程京闻很淡地笑一下。
收回手,抄进大衣的口袋里。轻轻摩挲过已经被捂温热的玻璃罩。
“我没有家人,”他说,“不是假话。”
云淡风轻的语气。
杜窈却有些难过,“……可是,一定有期盼过吧。不该是这样的家。”
“期盼么,”他轻嗤,“没有。”
“你能指望才见第一面,就被按着对他们亲生儿子牌位磕三个头的人有多期盼?”
杜窈一怔。
这是她从未听程京闻提起的事情——只听过一些匪夷所思传闻。
程家的儿子溺水死了。
父母思切过度,糊涂之下去找在外的私生子做法招魂。
南城不比上京信神鬼之说。
当时只做一个笑话听,程家夫妇也有出来澄清是谣言。
如今看来——
程京闻唇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冷笑。
“我抱着程绍闻的骨灰三跪九叩地上车,好像是感念什么天大的恩德。”
他取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并不点燃。牙关错力,把尼古丁的苦涩聚在舌根。
“不过也是,”程京闻一笑,“一个小三的孩子,不光彩的人。能做他大少爷的替身,在家里正大光明地活,承他的名字,学他的习惯,穿他的衣服,身上的疤都要一模一样——也的确是恩德。他妈的恩德。”
“但是可惜了。”
他耸一下肩,眼里有报复似的畅快。
“我和我妈长得比较像。有她的蓝眼睛,高鼻梁,和程绍闻差得太远——所以无论他们怎么训练我,我永远都不会是他。”
杜窈安静地听他讲。或者说,发泄。
片刻,“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没有必要。”
他把嘴里的烟取下,抬手扔进垃圾桶。
“那现在又为什么说给我听?”
“因为有必要,”他懒懒地掀起眼皮,“公主,学一下举一反三。”
“有什么必要?”
“你猜。”
杜窈顿时鼓起脸颊,“怎么又让我猜。”
“直说未免太无趣。”
“——总要给我一点提示吧。”
“可以,”他说,“我是今天才决定要告诉你的。”
杜窈眨一眨眼。
“今天……”
她喃喃。
却又忽然想到另一件事,着急忙慌地把手机拿出来,看清时间,松了一口气。
23:59
“差一点就错过了。”
“什么事?”
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朝前快走两步,挡在他身前。转身,盈盈的目光定定地望向他。
唇角翘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眼角弯一弯,软软的声音扬在风中。
“程京闻——圣诞快乐!”
话音一落。
阒黑的夜幕炸响绚烂的烟花。
轰鸣奏成冲动人心的乐,在一朵一朵交替绽放的各色焰光里此起彼伏。
他彻底怔在了原地。
烟火声很近。
或蓝或金的焰花炸在眼前一片夜幕,浓起白烟,又很快被紧接的一朵驱散。
杜窈也惊呼一声。
不再看他。转头趴在栏杆上,举起手机拍照,再改成录像。
江风扯乱她的头发。
雪与月光跃动在发间,天地间第十三种绝色归于一匹乌顺的绸缎。
其间一缕,痒痒地扫过他的鼻端。
他伸手,捻在指尖。
并不再松开。维系着抬手的姿势,怔怔地去看杜窈。
手机被她无意碰到自拍模式。
四四方方的窄框里压进两个人,一前一后,视线交汇在镜头里。
没有人移开。
足够多的理由光明正大地支撑这一眼。
程京闻无端张了张口。
想直接告诉杜窈需要猜测的谜底——
为什么今天才告诉她?
在望见船工一家稀松平常的热闹时,他其实与杜窈有同样的想法。
有家……也不错。
布娃娃和公主可以住在童话里的城堡,不需要王子,不需要骑士。
只要他们两个。
forever。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回家路上。
程京闻记起刚才十几分钟的烟花。
问:“花了多少钱?”
“啊?”
“烟花。”
“你要给我报销呀?”
“问一句。”
杜窈撇嘴,“葛朗台。没花钱。”
“嗯?”
“你不会以为是我花钱给你放的吧,”杜窈笑嘻嘻,“隔壁公司搞活动,我蹭的。”
“……”
程京闻心里的感动消失了百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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