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彩云1
若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活上三年,有的人怎么也不愿意,也有的人却甘之如饴。前者大概是被生命中珍贵可爱的人事牵绊,留恋都来不及,哪里舍得走?后者,则可能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当然,也有可能是——
额……对原有生活没了盼头。
反正,环境已经糟糕透了,再坏也没多少下限,不跑白不跑。
——正如白语,急切地想要摆脱沉重如山的桎梏。
景明路,紧挨着玫祝一中的外墙,本是小县城里较为僻静的学府路,这天突然喧闹不已,车多人多,声音也就繁乱混杂。
而门口站岗的保安,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每年都有这样几回“动物大型迁徙”。
玫祝一中小西门墙上瓦檐下,新装的led灯热情洋溢,花孔雀似的闪着“欢迎新同学”的大红字,墙中心最显眼的地方则张贴着喜庆的“高考600分以上同学录取情况”的大红字报。
不计其数的行李箱撵过青板路。
都是些十五六岁的人儿,来的时候迷迷糊糊。一圈一圈的轮子,滚走年少的懵懂无辜。
天气还好,有云有阳,冷暖适中。
白语抱着手臂,下巴贴紧天突穴,像朵焉花,一边迈开两条小短腿独自郁闷地走,一边幽怨地凝视前方抱着、背着、提着、扛着大包小包的三个人。
从北到南,依次是:啊啊、咪咪、和粑粑。
当然这些都是白语暗戳戳给起的爱称。他们仨还有更为正常的称谓:哥哥、妈妈和爸爸。
忽然,“焉花”左肩一沉,显然是被人拍了一掌。
白语不禁侧目,却也不与来人对视,似乎没有底气抬头。
映入她眼帘的仅是一只人手。
这手不轻不重地抵在自己肩上,白语便顺理成章地将它看仔细了些,得出结论:它像是被漂白后再往土里滚了几圈的胡萝卜,又肿又黄,黄中还透着红。一个字,丑。
许是腹诽的缘故,白语做贼心虚,对方的声音便显得异常清晰,格外刺激。
其实不过是轻轻一声“嗨”。
在她耳边留下温度。
白语慢慢眨了两下眼,似乎被电流击傻了。
待她反应过来,只听见一阵很明显的咕隆咕隆声由近及远,有一个女孩拉着行李箱从旁边经过,越走越远。
“刚刚拍我那个人,是她么?”白语暗忖。
那女孩像是感应到什么目光,走着走着突然回头。白语心虚,立马羞涩垂首,和自个儿的影子瞪着大小眼。
直到那咕隆声变得很小了,白语才再敢抬起头,往前方眺,刚好捕捉到那女孩拐弯前的最后一眼:她穿着很厚的红色卫衣,套着全黑的阔脚裤,扎着马尾,头发很长,发梢在腰旁边扫啊扫,还拎着一个银灰色的中号行李箱。
只可惜,没能看清那女孩的脸。
才一眼,白语再看,那位置就只剩下绿色植物了。不禁郁闷地低下头,脑内无限回忆方才的那女孩:
上红下黑,像是一捧草,凄厉地长在山崖,不需要被呵护,也无需为谁牵肠挂肚,抬眼是孤月繁星,背靠冷硬石土。
来自在,去悠然,多好。
不像她白语——
“你走快一点!!!行不行!?要不要来背你?小祖宗?”这人说话像是个爆炸的地雷,正是被白语赋予亲切绰号“啊啊”的哥哥。
白语想要反驳,可胸口起伏了两下,却没有发作,低下头,小跑着乖乖地跟上去。
这前一脚才跟上三位大人,后一脚就淋到一阵口舌雨。
啊啊皱眉嗔道:“你还委屈了?说你两句你委屈了?哥说错了吗?再不喊你?!再不喊我们就拐弯了!你还找得到我们?到时候莫不是还要一个人怕得张大嘴巴哭?”
要不是抱着妹妹的行李腾不出手来,啊啊铁定要动粗。
“你怎么这么说你妹?”咪咪背着体积最大又最重的被窝毛毯,一路上累得不说话,可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啊啊嗤笑一声:“我就这么说!难道不是事实么?她小时候偷她哥哥的钱,跑出去买吃的,结果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就憨楚楚地站在路口嚎!那天路过的好心村民都顺路到我家,告诉我一声:你妹子在哪条路上第几根电线杆那里哭,你赶紧挨她领回去……”
白语默不作声,环胸的手尖扣紧了两侧的肋骨。
她可不记得有过这么一茬。但就算记得,这也不是件大事嘛!啊啊这旧账翻的,为什么就好像她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呢?
“那是她还小!她现在长大了……”咪咪护短,可惜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小又怎么了?不是说人看从小三岁看老吗?!”啊啊扭一扬下巴,满不在乎地道:“妈,要不是我刚才叫住了你家宝贝闺女,她现在就会在那个路口上哭,等着我们去认领!你信不信?”
白语心道,你妹又不是白痴。
“你够了啊!”咪咪提高声音,发出警告。
“不够!要不是她傻,只会哭,只会等着人来帮,会被那么冤枉吗?我们全家至于背这么久的屎盆吗!至于被排挤么!你至于连做生意都没办法做稳妥吗!”啊啊连环拷问。
当妈的一噎。
啊啊比咪咪高了两个头,怎么看,儿子俯视的眼神都充满了不屑和无所谓。
咪咪没跟着吵,翻了个白眼,快步往前。
走的那是相当快,快得就像和自己脚有仇似的。
啊啊不紧不慢地自言自语般道:“你就是护着她,她做一百件错事你都舍不得骂半句!当哥的教育几句,还不被理解,再这样惯下去,迟早完蛋。”
白语脸色阴沉得可怕,从小被冷嘲热讽,她自是能忽略她哥的言语,可是她却不能不在乎咪咪的感受。如果说家里还有谁不会伤害她,恐怕只有咪咪一个人了。错是她犯的,但咪咪才是承受最多压力的那个。白语心中酸涩,展开笑容,加快脚步,跟上前方那个背负着小山一样多的重物的妈妈。
啊啊视奸那对母女,只见白语嘴巴张张合合,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讲着讲着,孟桦那张苦巴巴的脸就放晴了,两人走路的速度也一齐慢了下来。
这架按理说是时候无疾而终了,可方才一直没出声的还有一位同志。
按传统家庭地位来说,他是一家之主,白彦。
“小凰啊……”父亲手拐撞了撞大儿子。
“别那么叫我,我有名字。”孟螟道。
“小明啊……”父亲又以同样的姿势往大儿子那边撞去。
孟螟面不改色,跨了大一步。
这父亲就撞了个寂寞,差点一步把自己甩到绿化带上。
“你真的不能那么说你妹妹。人家小姑娘要脸呢!”这句话白彦应该酝酿了许久,挺语重心长的。不过对方不是外人,而是知根知底的家人,他便也发挥不出常理上该有的威信力。
“你家姑娘什么都要,就是脸不要。”孟螟回道。
“哼!”白彦也赏赐了个白眼,“和你说不清!”
孟螟嘁了一声,发出冷笑。
说来也怪,这人在父亲面前,态度竟十分冷淡、抵触,似乎懒得多说一个字,而他刚刚跟白语对话,分明还激动得跟炸毛的猫一样。
难道这哥哥闲来无事就爱损自家妹子?
白彦恼道:“你笑什么!”
“哟!我笑什么?彦爷,你怎么也这么好笑?跟你老婆似的。你们夫妻俩啊,一个二个,多会说好话啊?多关心女儿啊!可是你们实际又做了多少?早些年去哪了?你家宝贝当年满村子哭的时候,你在吗?你老婆在吗?是谁领你闺女回来?要不是我,你闺女早哭死在外面了!现在我说她几句都不行了?你和你老婆轻轻松松几句话就还反过来做好人了?”
白彦眼睛一登,也闷上嘴巴远离这“地雷”了。
孟螟战斗力的确不错。
三连胜。
秋风送来湖边的清爽,池水映出满塘细碎的粼粼晨光。
不知不觉一家四口又走在了同一水平线上。
或许这就是家人吧。随便怼几句话,用来攻击外人,都属于得靠赔礼道歉才能换回表面勉强和好的伤害。可说给家人听,好像都自动加了宽容度,诛心般的旧账都成了再普通不过的玩笑话。
谁在乎,谁矫情呗!
吵也吵不散,死活都要在一起。
不如一笑而过。
其实白语一直很向往独立的生活。
明明自己很烦家人,明明家人带给她的,更多是负面的情绪,明明家人都明里暗里地埋怨她,为什么不干脆让她自生自灭?
屁大的事儿都要管,屁大的事都能吵起来,每次吵架的导火索和落脚点都是“她”。搞得她都不要脸地毫不在乎了,他们还改不过来恶习,旧事重提,津津乐道。
这也是为什么,她只花了一眼,就记住了那个拉行李箱、没有人相送的女孩。
她觉得,那就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想成为的样子。
可惜——
白语再一次抬头,侧身所见,还是那三个人。
亲人像是堵墙,上映着行走的小品,让众人看:我们多关心家里的宝贝。
可白语觉得自己从来不是宝贝。
吵嚷间,一家四口已经走到了宿舍楼底下。
三面都是纯白色墙壁的楼房,一面是铁栅栏。栅栏南北尽头各有两扇双开大铁门。
此时,这两扇铁门正阔阔地敞着,迎接一批新的韭菜……啊,不,不是韭菜,是七八点钟的太阳,是新鲜的血液,是明媚的花骨朵。
高一新生报告现场,用“人头攒动”形容也不为过分。白语顿时有股轻微的窒息感,胸口发闷,鼻塞头疼。
她咽了咽口水,嗓子有点干涩。
手握成拳时,咪咪扶住了她,道:“你还说你要一个人来!你来得起吗你?!你看啊!看这些东西你一个人拿得下吗?”
孟桦女士不过是关心则乱,嘴臭心软,根本没有责备女儿的意思,充其量也只是担忧白语不能照顾好自己。可在孟螟眼中,又是另一番解读了:他以为孟桦站自己这队,看白语挨批,心情大好,不禁阔步往里走了,规规矩矩排队去。
白语嗫嚅,没出声。倒不是尊敬长辈,只是不愿意在公众场合大声说话,嫌丢人。
但是咪咪和粑粑就不理解她的这种小心思了。
白彦用更大的嗓门指责道:“哎呀!你个憨婆娘懂什么……”
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帮女儿说话,可还没说完,白彦就被自家女儿捂住了嘴。
白语眉毛都要拧成球了,那眼泪如雨已经准备好发货。
她用眼神抗议和警告粑粑,闭嘴。
可惜对方信息接收出了问题,顽强地继续口齿不清地叫嚷,丝毫不理会挤眉弄眼的白语。
“我咦你家嘛呢隔壁搂你就……\"
白彦嗓门着实大,活像口腔里自带一个小蜜蜂扩音机。
宿舍大院子里,排着队的学生和家长,都伸长脖子偏脑袋,往声源处使劲瞅,图个新鲜。
要是在家里,白语肯定踮起脚,冲着她爹耳朵就是一吼,先把对方震懵逼了再说。可大庭广众之下,她宁愿死也不敢发嘶吼功。
她要是吼起来,在场的无一不会由衷感叹:不愧是父女。
无奈。白语一脚踢中白彦同志的小腿窝。
白彦莫名其妙挨了一打,便恶狠狠地瞪回去。
这里要提一句,白彦的脑回路一向不清不楚。
于是,白语她妈,孟桦女士莫名其妙地挨了丈夫一个眼刀。
不过很快,这记眼刀子便从孟桦这里弹到了白语身上。
是长了多新奇的反射弧,才会误认为那一脚是站在他对面的老婆踢得啊……白语含恨松开了手,跺跺脚。她是见妈怂,不忍心忤逆,不忍心不敬。
咪咪和粑粑还在斗嘴,吃了回旋镖的小委屈白语二话不说却开始跑。
卖命的那种乱奔。
她多一刻都不想再和咪咪粑粑在一起了。
羞人。
冲刺了十米,一拐,一躲,白语便在一面墙背后藏身。她低着头,下巴都快抵进天突穴里边儿了。
左手指们和右手指们打架。
说实话,她最容易后悔。不到半分钟,心里面已经和咪咪粑粑道了十次歉。她并不是不识好歹的家伙,家里人对她好,她知道的,但家里人沟通的那道方式,她却难以接受。
人前内敛腼腆,可一旦和家人打交道,白语就会变成根一点就燃的火柴,敏感易怒,相看两厌。
每一次,都在烧她自己的心。
豆大的事儿都要闹。仿佛不吵吵嚷嚷就无法过日子一般。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脾气这么坏。明明想好好的,可总要让谁都不高兴,才罢休。
吱忸——空气滑动橡胶,玻璃撵着空气,两种声音划过仲秋的午后,刚好在白语的头顶响起。
白语仰起下巴,看见一只略微浮肿的手,正贴在那扇窗之上。她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只手。
“丑萌丑萌的。”白语心道,嘴唇勾出弯月。
似乎闻到了胡萝卜的味道,坏心情顿时好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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