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白
下午的阳光正毒，很适合晒被子。
冯峥眯着眼，把被子挂到楼下的晾衣绳上，拍了拍，刚要走，转身见秦琨走了过来。
“这就下床了？看来是没事了。”秦琨递过来一兜子水果，“给你的，怎么样了？”
“好多了，谢谢姐。”冯峥笑笑。
“早上发军训服的时候，听孔焕希说你病了。我就说么，昨天就感觉你不太对劲，一点精神都没有。我还合计，这还是跟我在网上叽里呱啦的小帅哥么。”
冯峥尴尬一笑。他刚和秦琨认识那会儿，对滨海大学无比向往，新生里属他问题最多。当然，他也是最先跑掉的，跑得无影无踪。
“明天就军训了，你能参加么？不行的话，跟老周说一声，请两天假。他和立冬在路上，一会儿就过来。”
老周大名叫周全，人如其名，为人稳重，办事妥当。虽然现在他还是体育部的副部长，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马上学生会换届，他就是主席了。
他这两天被导员指挥的东奔西跑，这时候还想着来看看冯峥，冯峥很意外：“学生会集体慰问？”
“你自作多情了哈！导员让他俩来查寝的，例行公事。他们是查寝顺路看你，我是看你顺路查寝，性质完全不同。”
冯峥长长哦了一声，淡淡一笑：“谢谢姐。”
“客气什么。我这可是糖衣炮弹，以后指望你帮我干文艺部的活呢！”
提到文艺部，冯峥就心虚。当时最关心文艺部的人是他，现在最想逃离文艺部的人也是他。
他心虚的时间过长，以至于在秦琨看来，他好像在琢磨什么，憋了一肚子话似的。
“怎么了？”秦琨问，“你别告诉我你后悔了哈？好几个人来跟我打听文艺部的事，我都给拒绝了，就等着你呢。”
“我……”冯峥一时不知道应该从哪说起。
他看看秦琨，两人认识许久，他可以信任秦琨，告诉她冯爸的事倒也无妨。但是他很怕秦琨追问冯爸去世的原因，那个原因，是他自己都不敢面对的。
秦琨见他吞吞吐吐，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了：“不会是真的吧？你不想参加了？”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想到秦琨对自己抱有的莫大期望，他甚至都不敢去看秦琨的眼睛：“有一点……”
“啊。”秦琨出神片刻，硬扯出了一点笑：“看来我预感还挺准。我能知道原因吗？”
冯峥抿了抿嘴唇，一时语塞。
“你看到方恺的任命公告了吗？”秦琨突然问。
他没明白秦琨话里的意思，木讷地点点头：“刚才听胖子说了一句。”
“你想去艺术团吗？想去的话，我跟方恺打个招呼，应该问题不大。”
冯峥立刻明白过来，忙摆手：“不是这个意思，姐，我哪都不去。”
秦琨泄下气来：“我以为你想去艺术团了，一下子搞得我还怪难受的。”
“不会。如果一定要二选一，我肯定会选你。”
“就是嘛！”秦琨爽朗起来，“艺术团主要是表演的机会多。文艺部就不一样了，主要是锻炼组织和协调能力，不光要能上台，也要能团结大家，更全面一些。你再好好想想，我觉得文艺部挺好的，咱俩一起干，没问题的，今年搞它几个大奖回来……”
秦琨滔滔不绝地“推销”文艺部，她越是雀跃，冯峥心里越凉，好像亏欠了秦琨莫大的恩情。
长痛不如短痛，冯峥一咬牙打断了她：“琨姐，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可能，就什么活动都不参加了。”
秦琨的热情肉眼可见地消退了：“上次听你提了一嘴，我也没好意思多问。家里怎么了？哦，方便的话，你就说说。”
冯爸去世的原委登时在冯峥脑子里冒了出来，像电影片段似的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飘过。
“怎么在这聊天啊！”辛立冬和老周拐了出来。
秦琨马上笑起来：“等你俩啊！正好碰见冯峥了，闲聊几句。”
辛立冬跳到冯峥眼前：“快让我看看病西施怎么样了。”
病西施？
冯峥一笑：“我没事了，谢谢姐。”
老周笑吟吟的：“军训服你试了吗？焕希帮你拿的，码不行的话跟我说，我去帮你换。”
“还没试，应该没问题，我和孔焕希身高差不多。”
老周很黑，但牙齿很白，笑起来就显得格外爽朗：“明天得起早去升旗，你要是难受就告诉我一声，我帮你请假。”
“我没问题的，谢谢学长。”
二人走后，秦琨又马上没了喜色，好像演了一场不得不出场的大戏。
“冯峥，你要是不方便说，就不说。反正学生会招新要等到军训结束之后，还有这么多时间，你再想想。家里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影响你参加活动啊。本来你也得在学校里呆着。”
冯峥暗沉一口气，删繁就简地说：“姐，我爸去世了。”
秦琨愣住了。别说眼前是冯峥，就算是普通的学弟学妹说出这种事，也会让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冯峥捏着手指：“你别跟别人说，我不太想说这个事。”
秦琨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太显眼，怕冯峥听见声音似的。
她点点头：“不会说。”
“不好意思啊，姐。”
“没什么，我理解。但这事并不影响你参加活动啊？”
“理论上没错。”
“实际上呢？”
“实际上，我没心情参与这些。”
“总会过去的。”
“可能过不去。”
秦琨咂摸着冯峥话里的余音：“还有别的事？”
别的事？这件“别的事”才是问题的关键。冯峥不愿多提。
他低着头：“我现在只想把大学读完，毕业，找工作，赚钱，就这样。”
“经济上有困难？”
“也不算，多少能帮我妈分担一点吧，至少她不用再往我身上花钱了。”
秦琨笑眼里的光都少了一半，暗沉沉的：“我本来还纳闷呢，你怎么突然就消失了。我在梧桐社区给你留了好几次言，都始终是未读。我都后悔没有问你要个电话。”
“我不会再登录梧桐社区了。”
秦琨没明白：“好多学校的公告都是发在梧桐社区的。”
“听胖子他们说就够了。”
“为什么啊？”她略沉吟，“你爸……哦，叔叔，叔叔的事跟这个有关系？”
冯峥没说话。冯爸已走，全世界没爹的孩子不只他一个，说出来没什么。但梧桐社区的事要是说出来，被拖下水的就不只他一个人了。
秦琨诺诺的：“中午跟白娘子吃饭，还听他说，最近学校开展净化校园网络环境的活动，梧桐社区是第一个被治理的。长时间不用的账号，要直接清空。”
清空？
倒是干净了。
冯峥嘴角一抖：“清空也挺好，眼不见心不烦。”
“可能要实名制。”
冯峥一惊：“每个人？被清空的呢？”
“被清空的就不管了，但是使用中的账号都要实名制。说是现在社区里的帖子和留言都太乱了。”
实名制？冯峥的心被什么给提了起来，突突地跳。
实名制意味着，只要他想登陆那个账号，就能看见和他说话的人是谁了。
「空白格」。
那个人叫「空白格」。
秦琨看看他：“怎么了？”
“啊？”冯峥回过神，“没什么。”
“其实实名制也有好处，你想想，要是早有实名制，咱俩就不会失联了，对吧？”
“冯峥！”孔焕希趴在窗户上喊道，“上来的时候帮我带瓶水。”
冯峥比了个ok的手势。
秦琨站起来：“那我也上去了，进文艺部的事，你再想想。”
冯峥点点头。
他在超市踟蹰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孔焕希要喝什么。
他猛得想起昨晚被孔焕希灌进肚里的那两口水，哑笑一声，提了两瓶运动饮料回了宿舍。
宿舍的地面不知道被擦了多少遍，像包了浆似的。
一个人提着拖布从洗手间走出来，呲牙一笑：“你是冯峥吧？我叫徐伟。”
冯峥哦了一声，不忍心踩脏他的包浆地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没关系，你进来吧，我一会儿再擦。刚才学生会的人来查寝，我想着也算是第一次查寝，咱们宿舍也得干干净净的，你说是不是。”
冯峥随口嗯了一声，翘着脚，贴着墙边，两步迈到椅子旁。他生怕踩脏了地面，都没好意思再往孔焕希那走，一个抛物线把水扔到了孔焕希手里。
孔焕希喝了一口，笑笑：“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个？”
因为您老先生昨晚把自己喝剩下的灌到了我肚子里！
“猜的。”冯峥胡乱说道。
这一晚，冯峥又是辗转反侧。
他痛恨梧桐社区。如果早早有实名制，可能他就会问「空白格」留一个电话，那样他们就不必在梧桐社区聊天，他的秘密也就不会被冯爸发现。
错，大错特错。
他压根就不该跟「空白格」聊天。
压根就不该。
更确切地说，他是痛恨自己。
自从冯爸去世，他就再也没有登录过梧桐社区，他甚至连那个页面都不敢看。
页面上有血。
他爸爸的血。
他翻了个身，轻叹一口气。
如果实名制的话，只要他登录梧桐社区，就能知道「空白格」是谁。
二十多天没有登录了，「空白格」会不会给他留言？留了些什么呢？
“冯峥，你睡了么？”孔焕希突然轻声问道。
这家伙好像很喜欢找人卧聊。
冯峥没出声。
孔焕希仰头看看：“你没睡，别装了。”
冯峥无语，不耐烦道：“干嘛？”
孔焕希嘿嘿笑了两声，好像为自己戳破了冯峥的装睡感到无比骄傲：“你打篮球么？”
“不打。”
孔焕希唏嘘一声：“白瞎了你这个身高。”
他叹口气：“下午跟老周约了新生和老生比赛，咱们这届也太完犊子了，连人手都凑不齐。”
冯峥想了想：“你那天不是撺掇了一堆人呢么？”
“那是别的学院的。诶？你提醒我了，干脆新生老生搞一个队，跟别的学院打。”
冯峥对学生会没了兴趣，对篮球更没兴趣。他扭了扭身：“你自己琢磨吧。”
“听老周说，你喜欢搞文艺，你要进文艺部吗？”
“不进。”
孔焕希吧唧吧唧嘴：“我对这些也没兴趣。”
“你不是喜欢打球么？”
“我打我的球，跟他们又挨不着，我才懒得操那个闲心。”
“那你还问我？”
“你不一样嘛，你是小方恺嘛……你是众望所归嘛……众星捧月嘛……众……众矢之的吧。”
冯峥冲着黑夜轻笑了一声：”方个屁……“
孔焕希抬手在冯峥头上胡噜了一把：“说谁放屁！？”
冯峥无语，顿感这次夜聊驴唇不对马嘴。
他缩了缩脑袋：“我困了。你别总跟我动手动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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